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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男人的落葉歸根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父母如此長時間的十指相握,而我撐不住臉上的笑容,躲進衛生間沉默哭泣。
父親對母親說:他從未想過回以這樣的狀態回家。
即便這五年來恨毒了他的我,也從未想過。
五年前因父親的固執,家里背上了巨額的欠款,那些日子家里都格外的昏暗,母親在一次次失落中選擇了和父親離婚,父親從此消失了無音訊,留下我和母親承受債務和病痛。
父親得了肺腺癌,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他那時一個人在上海,只以為是肺炎,在中秋那天他反常的給母親發了消息,最后才發出那一句:我最近在住院,你能來照顧我嗎?
母親當時就發現了異常,而我第二天就要出差,母親沒表示出她的不安,給舅舅和大姨打了電話,家里人第二天立刻驅車前往上海的醫院。母親說若不是父親喊她,她根本沒認出父親,瘦到變形的父親。
我人在外地只能靠微信和電話不斷確認情況,母親說讓我放心舅舅都在,已經把父親接回我們當地的醫院治療,父親也給我發微信讓我多看看外面的風景。
待我從飛機場急匆匆趕到醫院看到的是ICU緊閉的門,在重癥ICU那幾天每天只有半個小時的探望時間,父親總嚷嚷著餓,用手機下單了好多吃的。
我內心有一絲僥幸,父親還有食欲,意識也還清醒,那就一定有機會。
轉進普通病房的時候父親看到這個床位號還說著:這個號碼好,吉利。
即使父親瘦骨嶙峋,但他眼里還有一絲未被熄滅的光,我知道他看到我會很開心,所以我每天都去醫院,但他不是催我去吃點東西就是讓我回去工作。
母親說:你爸想看你,又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
我知道父親這一輩子都是極高自尊的,愛美的。以前我總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家的審美潮流都是我爸帶出來的,就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讓他的女兒看到自己虛弱又凌亂的樣子。
父親總愛把監護儀的屏幕朝向挪向自己這邊,就那么坐著,眼睛直直地看著上面數字的變化。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癌癥,我怕他憂思過慮身體壓力更大,就總轉移注意力開玩笑說:人家都不看這個,你把它當電視看唄。
他看著我笑,那個時候說話對他來說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兒了,帶著厚重的呼吸面罩,艱難地呼吸。
而我知道他的病情,卻只能依舊每天扮演一個充滿希望的笑盈盈的女兒。
我盡量不在他面前落淚,小的時候只要我一哭他就會想盡各種方法哄我開心,若是這個時候在他面前哭,他只會更手足無措,所以我拉住父親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就像小時候我生病他哄我一樣。
我說:爸爸你一定要好好聽醫生的話,不要那么犟了,你看女兒現在長大了,能扛起一方天地了,你不想看我事業有成結婚生子,到時候有個跟我小時候一樣可愛的孫輩天天纏著你嗎。
父親點頭,眼中有淚。
我知道他是喜歡孩子的,他一直喜歡。
后面的幾天這樣大瓶大瓶的氧氣成了父親的續命工具,他不允許由我來照顧他,母親日夜守著,白發都冒出來了許多。
做了基因檢測,嘗試靶向藥,嘗試把能盡力去做的都去做。
在父親還能說話的時候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一大部分內容是道歉,一大部分內容是希望我幸福希望我能照顧好母親。
我極力忍住哭泣,翻開了自己的手機相冊,給他看在他“消失”的那幾年,我都做了什么,學了什么,拿到了什么成績。
即使這幾年我的妝容越化越濃,我的紋身面積越來越大,父親也只會說:我的女兒就是最好看的。
由于父親和母親在法律上已經不再是夫妻,主治醫生每次都是直接和我溝通。
靶向藥沒有用,身體也燈盡油枯,能撐多久全憑借父親的意志了。
醫生說的很委婉,但他每一句話后面真正的意義我都懂了。
看著一次次把我叫走的醫生,父親也懂了。
他平靜的接受了自己的病,接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收回的生命。
在我覺得如果醫學無用就開始求助玄學的時候,父親已經趁自己意志清醒簽下了本應該我簽的字。
我明白,父親不想讓我有為難的選擇也不想讓我的一生都困在這個選擇上,后來父親開口說話都需要很大的力氣,他就打字和母親溝通。
我不想打擾他們,也許母親比我更需要跟父親好好說話,她十八歲遇見他,初戀到結婚生子,經過生活的磋磨,面對死亡,愛意來的洶涌。
死神來接走父親那個晚上,家里能來的親戚都來了,他的生命正在消散,母親不讓我進病房半步,我只能躲在外面死死攥著為父親身后事準備的紅線和銅錢,沉默的哭泣卻震耳欲聾。在角落里,看著監護儀上的心跳變成一條直線。
按照老家的風俗,應該在他走之后給他穿好衣服,舅舅和大姨提早就去買好了,在醫生確定沒有生命體征后給他擦身,穿衣。
我想上前,可再一次被母親推開了。
母親和舅舅來回忙乎著,舅舅手上動作突然一頓,像個孩子一樣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舅舅哭,大姨和舅媽也不停擦著淚。
而我此刻很恍惚,仿佛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只是一個旁觀者,一群人哭的眼淚恨不得把病房淹沒,隔壁床的爺爺下來上衛生間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路過。
可能在爺爺這個年紀已經面對了太多死亡,而我第一次面對死亡,是我的父親。
父親在我的出生證明上簽字,我在他的死亡證明上簽字;父親把我從醫院抱回來慶祝我的新生,我把父親從醫院送去殯儀館祭奠他的離別。
我去上海給父親收拾遺物的時候才知道,他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逼仄狹小的房間,墻上爬滿了霉斑。
這大概是后來得知父親在上海,在僅有的那么幾次見面下他都沒有告知我他住在哪里的原因。
父親和母親離婚后消失了兩年,沒人知道他在哪里,后來他又出現了,在我們僅有的幾次在上海碰面的情況下,他的狀態都是那么好,和從前一樣把自己打扮的立立正正的,所以雖然我有疑心但也從沒想過他會住在這樣的環境里。
他還是選擇了把光彩的一面給人看,其他什么都不說。
父親的“梳妝臺”大概是整個房間最整潔干凈的地方,收拾到這里我想掉眼淚,又忍不住笑了一聲。
小時候聽母親講父親的糗事:你爸比小姑娘還愛美還趕時髦,他小時候要新運動鞋,不給買就離家出走。
這個小屋子里沒有衣柜,父親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的疊起來放在箱子里,鞋也是擦得干干凈凈放在鞋盒里。
房間沒有什么貴重物品,但有很深的生活痕跡,我通過觸摸這些痕跡來填補他離家這五年。
玻璃上還貼著福字,我不知道這五年來每年過年父親是怎么過的,一個人在這陰暗潮濕的房間嗎,至少我和母親還可以相互依靠,那父親呢,在闔家團圓的時候他一個人會想我嗎。
父親還在家的時候每年過年我都期待,在我還小還和母親在東北的時候父親為了生計來南方工作,只有每年過年才能回來,過年也就成了我最期待的。
而后父親把我和母親接來南方,三個人也是把日子過的格外溫馨,父親注重儀式感什么都要親自準備,從不用母親接手,但是挑春聯和福字的時候一定是一家三口一起去挑的。
后面我長大,有了自己的朋友,南方的朋友都喜歡我們家過年的氛圍,自己家年夜飯吃完了就跑到我家來,客廳聚滿了人,暖和又熱鬧,所有人都好開心。
父親總要把福字這么倒著貼,就跟我說:福到咯,福到咯。
角落的鐵盤里有一層厚煙灰和還沒來得及扔出去的煙頭,我蹲在地上看了會兒,長長的嘆氣,我想幫他把屋子打掃干凈,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的屋子里一片灰燼,屋子里散發出的霉味讓我不斷咳嗽,我開始思考父親患病的原因。
如果我早點把心中的困惑跑出來,如果在曾經的見面中我固執要去他的住處看看,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我不敢想,也不敢問。
當我收拾完東西向看看有沒有什么落下的時候看到了角落里這只金蟾,總覺得有些眼熟,好像以前父親開店的時候擺的。
我心里暗想,老崔同志啊老崔同志,你這一生都固執不聽勸,爺爺是做生意的所以你也要固執的做生意,哪怕撞了南墻心里還是有這樣的小心思。
這只金蟾和整個房間都格格不入,就像父親固執的心,和世人格格不入。
父親還在住院的時候我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醫院或者單位,我不敢一個人待著家里,有的時候晚上我也是睡在停在醫院的車里。
回家打開冰箱發現有一個還沒吃的黃桃罐頭,我愣在原地,記憶像洪水一樣拍打我。
小的時候生病,父母就會買黃桃罐頭,哄著我吃,說吃了黃桃罐頭什么病都好啦,其實就是為了騙我乖乖也把藥吃下去。
看著罐頭我甚至有了個荒誕的想法,如果父親吃了,是不是也就會好了。
桌子上還雜亂堆著一些沒吃完的或者沒來得及吃的。
爐果、麻花、老面包……和剛剛拆開放起來父親還沒來得及吃的南果梨和蘋果。
這些都是東北孩子愛吃的,我知道父親在南方漂泊那么久他一定很想家,所以他買了那么多那么多吃的。
可是后來他喝水都困難,這些食物就像具體的鄉愁。
我看著這些還沒完全熟透需要放一放才能吃的果子。
輕輕撫摸它們青澀的外皮,父親沒留什么給我,如果說有,那就是這些果子了。等果子被捂熟,母親洗了幾個拿給我。
一口咬下去很甜,但是越咬越酸。
父親火化那天是重陽節,天氣異常的好,表舅拉住我讓我一會控制好母親的情緒,我點了點頭。
陽光有些刺眼,好像是父親離開前最后一次擁抱我這個女兒。
我注意到路邊結的蛛網,它一圈圈繞在樹上,看起來堅韌實則用枯樹枝挑幾下就破碎了,好像人如此,命也如此,一圈圈纏繞,為了捕獲,為了生存,卻不知道哪天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走進殯儀館內,那是母親第一次把選擇權交給我,去選擇父親入殮的棺材和骨灰盒。
這也是我第一次給父親選東西,它甚至都不算是個禮物。
追悼儀式上,是我和父親最后一次見面了,我握緊他的手,那么涼。父親走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完全閉上,我也是這樣握著父親的手,一邊克制自己的眼淚不滴在他身上,一邊說:爸你放心走吧,女兒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媽媽,我會幸福,我不會讓你擔心。
念叨了幾遍父親的眼睛才完全合上,再握住他冰冷的手,我又重復了這句話。
我的父親,崔勇,享年54歲,曾是一位拿過二等功勛章的軍人,是在東北重工業崩塌后為了妻女獨身闖南方的父親,是一路鼓舞我追隨自己夢想的導師。
也許他死在了自己的固執上,但他終于解脫了。
母親在追悼儀式上一度哭到崩潰,在我捧著骨灰盒放進寄存柜的時候她撫摸著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不肯撒手。
其實我們到此時都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我從此沒有父親了,母親無法相信原來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就這么離開了。
在父親病的時候她就開始怨自己,如果沒有離婚父親是不是就不會這么早的離開人間。
父親原來那么健壯的人,現如今這小小的盒子就裝進了全部的他。
父親頭七那天,遲開的桂花像是被什么催趕著一樣一夜間就開了,即便下雨也能聞到濃郁的桂花香。
母親無法接受父親的骨灰盒一直停放在殯儀館,本來打算清明再送父親歸祖墳,和東北那邊的家人聯系過決定七七前就送父親回去。
我問母親是父親自己說的想回東北嗎?
母親說他問父親想不想哥哥和弟弟,想不想東北的家人,父親說想,母親也問了父親想葬在這里還是回祖墳。
父親說如果葬在我們身邊可能我們下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了,他也想回東北,想葬在祖墳和自己父親在一起。
我和母親一路奔波抱著父親一起回到了東北,母親說,這是我們一家三口最后一次的旅行。
十一月的東北已經蕭條起來,村里更是見不到什么人,原本這是鎮上最有錢的一個村,如今也落敗了。
在二十多年前,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揣著一顆要給家里人過上好生活的心選擇了南下告別了家鄉,二十多年后,他被自己女兒抱著回到了這塊土地。
因為第二天才能入墳,帶父親回東北的當天布置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屋子里有幾個我已經認不出的親戚。
大爺(父親的哥哥)把紅布解開看到骨灰盒那刻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他別過頭去擦淚著手準備其他東西,父親的老姑抱著骨灰盒泣不成聲,淚水把紅布都打濕了。
老人家也沒辦法想到自己剛送走了親哥哥才一年,自己的侄子也走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先是爺爺毫無征兆的走了,不到半年奶奶又突發腦梗進了醫院,而后爸爸又走了。
每一個家庭后面都是一本厚厚的不忍細讀的書。
在靈堂給父親擺好五碗菜,哭聲依舊沒有停止。我聽著熟悉的口音,望著那些并不怎么熟悉的面孔,想著父親此刻也是在我們身邊的吧。
天漸漸暗下去,來的人越來越多的,也有一車一車拉來的紙錢,那些趕來的人是父親在東北的親人,朋友。
我不怎么說話,倒是聽到了許多父親的故事。
說實話看到這一車一車的祭品,我有些詫異,多數是父親的朋友送來的,對于一個許多年不曾回到故鄉的人來說,這大概是這些朋友們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在父親的朋友眼里,他是個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在天完全暗下去之前,大院里就停滿車了,他們來送父親最后一程,很多曾經因為矛盾不聯絡的,也在這個場景下握手言和討論起以前。
我不知道說什么,在手機日記上寫下了:父親的死亡是對還活著的人的托舉。
因為父親離開的太快了又太年輕了,沒辦法按家里規矩辦一場葬禮。
趁這次停靈,家里人都給一些傳統的東西預備齊了,我只在電影里見過這些,而我現在成了電影里的人。
母親沒阻止我用相機記錄下來,她知道我是想留下紀念好好道別。
我的父親就是那個眾人中的異類,他沒被困在東北的這個小鎮上,在所有人都過著好像一眼都能望到底的生活的時候他永遠在向前沖。
而他的女兒我,也是那個異類,一個記錄自己父親葬禮的異類。
但是我知道父親不會怪我,他一直支持我,我人生的第一臺相機就是父親送的。
隨著族中長輩的吆喝,這些用紙扎的房子、車子、大馬等等熊熊燃燒起來,人越多,火燃燒地越旺盛,好像是父親通過這樣的形式表達他的開心一樣。
我被這團火暖起來,心中的石頭像是落下了一塊。
爸爸你看,其實有那么多人愛你。
抬頭往天上看,云給天空畫了一道線,不知名的鳥飛過,不知道它們是要飛向更溫暖的南方還是巡視一下地上的人類又在做什么。
小時候聽老師講燕子回向南飛過冬,我小聲跟同學說:我爸爸就在南方,那些燕子肯定能看到我爸爸。
現在我會把掠過我身邊的每一只燕子視作父親的思念。
父親落葬那天,紙錢燒成灰飄在空中,好像灰色的雪。
這天哭泣的人少了,仿佛大家是在迎接一個背離家鄉多年的少年回家。
可我還是看到了母親躲在遠處悄悄擦眼淚,我走到她身邊,抱了抱她,對她說:媽媽不能在哭了哦,爸爸落葉歸根是好事,你再哭他要在天上急的團團轉了。
我舉著香依次給太爺爺、爺爺、父親磕頭,從小我最怕土粘在自己身上,跪在父親墳頭留下的土我竟舍不得拍開。
父親七七那天,東北下雪了,這幾天我一直留在家里,聽長輩們一遍又一遍講家里的往事。
爺爺奶奶也在父親二十多歲的時候離了婚,本來可以留在部隊的父親硬生生被奶奶給“作”回來了,父親作為家里的老二并不算被真正愛過的那個孩子,但他心腸熱,所以有很多朋友。
父親沒被好好愛過,所以他其實并不知道怎么具體的愛人,在我出生之前他腦子里還都是玩,好像是我的出生改變了他,我成了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母親經常說那個時候父親在南方工作的時候想我想的上火,腿上和脖子上都會起火癤子。
他確實和其他的父親不太一樣,在我小時候他會耐心的陪我玩,還會給我扎辮子,我喜歡什么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大多數的衣服和青春期的護膚品都是父親買的,是的,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這是給父親做的最后一場儀式,沿著路邊開始插旗子,讓父親可以找到回家的路。這雪就好像父親特意為我下的一樣,大概是他知道我不愛泥濘,讓我走在潔白的雪上,低身插旗的時候沒有弄臟一點。
父親的墳就在這里,可以望到整個鎮子,他一定喜歡這里,畢竟他那么愛他的家鄉。
我輕撫父親墳上的雪,就像他還在我身邊一樣跟他聊天。
爸爸,很感謝你,很感謝你如此愛我,愿意把一切美好事物給我,努力帶我走出了這個小鎮,不壓抑我的叛逆,鼓勵我做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的離開是給我上的最后一堂課,那么我會銘記。
死亡不是重點,遺忘才是。
好好活下去,像野草那樣活下去,走向幸福的那條路,像你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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