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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手記|在世界杯現場拍哭了的攝影記者究竟看到了什么?
初抵多哈,是11月16日的凌晨,哈馬德機場人潮洶涌,不久前新開設的FIFA世界杯紀念品商店在抵達出口處頗為招搖。巨幅世界杯吉祥物海報上,一塊被人格化的阿拉伯男性頭巾——拉伊卜在沖著我大笑,它在提醒我,我已踏足中東。

當地時間11月17日,卡塔爾多哈,民眾經過世界杯票務中心。 本文圖片 崔楠
這是世界杯第一次在中東國家舉辦。12年前,一個從未進過世界杯決賽圈的國家——卡塔爾拿下了世界杯的舉辦權,它傾舉國之力大興土木。在備受矚目也備受爭議地完成建設后,卡塔爾終于迎來從世界各個角落涌進這塊波斯灣旁彈丸之地狂歡的人們。
人類是追求儀式的物種,人們太需要一場合理且聲勢浩大的集體狂歡,來正式宣告走出2年多來全球瘟疫之殤的陰霾,于北半球冬季啟幕的卡塔爾世界杯,恰逢宣泄之時。
珍貴的狂歡
這張狂歡的入場券很貴,溢價10倍的住宿花銷、一張難求的球票;這場狂歡當然也很珍貴,5萬人,無口罩,同坐在賽場內感知共情彼此的情緒——尖叫、狂喜、落淚,都是“后新冠時代”卷土重來的集體觀賽體驗。球迷們來狂歡,而我,作為一名報道世界杯的攝影記者來到這里,出差、搬磚。
拍了1個多月的球賽,拍到最后,我覺得有點“拍麻了”。球迷朋友羨慕不已地對我說:“真嫉妒你能在這么難買票的場次,還能坐這么近看比賽!”可我甚至只感到漠然,只覺知到這是一種曠日持久的疲憊。

巴西隊球員內馬爾在賽后哭泣。
不置可否,我的疲憊感構成中,也來源于每一天接收到的各種情緒沖擊,它們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情感觸動,這些情緒也需要我自己去消解它們,這何嘗不是一種精神消耗。
拍多少場球賽,我得翻開媒體入場券去計算,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卡塔爾拍世界杯,拍哭了5次。
能觸動到我的,絕不僅僅是在被視為“戰場”一般的綠茵場之上運動員的角逐和沖撞,而是在卡塔爾全境的每一個角落。我無比珍視在波斯灣畔這片土地上瞥見的每一個因為足球而情緒涌動的瞬間。我用手中的相機,從肆意沖撞著我的巨大情緒洪流中,截取這些注定逝去但值得被更多人看到的彼時彼刻。

當地時間11月17日,卡塔爾多哈,來自巴西的Anderson,在哈里發國際體育場外,展示簽滿其友人名字的巴西國旗。
先聊聊第一次感受到的觸動吧。那是在抵達后的次日,11月17日的午后,我前往哈利法國際體育場踩點,在球迷安檢區外的大力神杯雕塑前,我看到一名手腳忙亂的巴西球迷,他叫安德森(Anderson),正一邊舉著手機與朋友們視頻,一邊慢慢把一面巴西國旗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來這里看球真的太貴了,我是被這些朋友資助,派我作為代表來到這里的,我要把這面旗子帶進每一場我將會去看的比賽”,他對我說。
與此同時,就在這場對話發生的不遠處,一名安保人員正跪在地上做禮拜。
世界本該擁有的樣子
11月20日,2022卡塔爾世界杯小組賽正式開賽。我所獲準拍攝的第一場球賽,是世界杯第二個比賽日的荷蘭對陣塞內加爾的比賽。在比賽舉辦地阿圖瑪瑪球場,整個球場情緒都顯得很低沉,這確實是一場飽受人們詬病的頗為“沉悶”的比賽。但我在巨大的沉悶真空中發現了潛藏的溫柔細節——荷蘭前鋒德佩在塞內加爾隊球員受傷被擔架抬下時輕撫對方額頭,這一抹“鐵漢柔情”被我趕緊記錄了下來。

荷蘭隊球員孟菲斯·德佩(橙)在塞內加爾球員受傷離場時輕撫對方。
11月23日,日本對陣德國,這也是我第一次拍攝亞洲球隊比賽的日子。雖然在開賽前,我更傾向支持德國隊,還煞有介事地找人學習為德國隊加油的德語口號。最終,日本隊意外2比1爆冷擊敗德國,我在拍下無奈的諾伊爾與錯愕的穆勒的同時,內心“倒戈”日本,我為這支亞洲球隊取得的勝利感到無比開心。

開賽前體育場內的日本球迷。
慢慢地,我卸下初來乍到的遠處旁觀者心態,把自己融進當地濃烈的球賽氣氛里,當然,我也開始遭受到這里的情緒氣氛暴擊。
我第1次流下眼淚,是在那場被舉世關注的世界杯B組小組賽——“美伊大戰”的賽前。國內,社交平臺還在鋪天蓋地口口相傳 “中國裁判或執法美伊大戰”這條并不屬實的小道消息。而我,在經歷了一整天的波折之后,依然準時抵達阿圖瑪瑪球場。賽前,兩隊的球迷涌入這座形如穆斯林塔基亞(小白帽)的球場,帶著疲態的我在蜂擁的人群之間,旁觀著那些若無似有的對峙氣息。但事實上,美伊球迷們根本沒有如他們彼此的領袖們在國際談判桌上那般的劍拔弩張或針鋒相對,他們各自歌唱,用各自的方式為自己的隊伍加油。

賽場內的伊朗隊球迷。
一名出生在紐約的伊朗裔美國籍球迷穿著伊朗隊球衣,頭頂兩國國旗在人群中游走;一名來自美國球迷把自己涂成了伊朗國旗的顏色;一名中年伊朗球迷在大聲地用流利的英語向一名美國球迷喊道:“伊朗是個美麗的國家(Iran is a beautiful country)”,隨后他們握手擁抱。這一刻,用相機記錄這些的我,哭了出來。我縱然感到疲憊,但已無力維持“旁觀就好”的角色,我徹徹底底闖入了消弭隔閡的一整股洪流之中——這是一個互相聯結的世界本該擁有的樣子,人們摒棄國家成見,放下自己想象或建構出來的敵對標簽,只表達自己最真實純粹的情感,每個人都閃耀著愛意的光芒,讓這座入夜時分的球場燈火通明、閃閃發亮。

開賽前球場外的一名出生在紐約的伊朗裔美國人。
第2次流眼淚,同樣是在這里,在這場“美伊大戰”之后。當天,我選擇了阿圖瑪瑪內場的第108號座位。一個在其他比賽時可能被視為最“差”的中線位,但我視若珍寶,因為我更想以平衡的視角去記錄這場比賽中兩隊間的微妙情緒,于細微處觀“驚雷”,遠比一般競技畫面更為重要。這場比賽伊朗告敗,并被淘汰出局。賽后,我留在現場繼續觀察,當我發現伊朗球員埃扎托拉希長時間悲傷地留在綠茵場上,我的身體受到了沖擊,隨著他那股傷心到極致的情緒不自主地顫抖,在埃扎托拉希仰天痛哭時,我一邊按下快門,一邊也在流下淚水,眼淚模糊了我右眼的鏡片,我就把取景框換到左眼,繼續拍,直至我的雙眸難以睜開。

伊朗隊球員埃扎托拉希(前)在賽后。
事后,我在回想為什么我會在一場球賽拍哭兩次。伊朗和美國,國際談判桌上永遠的對立面,但一件事他們都愛,整個人類都愛——足球。他們都愛足球,這一夜的阿圖瑪瑪,無關別的一切紛爭,只有足球。
定格難忘瞬間
第3次熱淚,我為烏拉圭而灑,眼睛沙疼。在賈努布球場,艱難贏下小組賽最后一場比賽的烏拉圭,仍然慘遭淘汰命運。我早早捕捉到蘇亞雷斯在替補席長時間以衣遮頭,來回擦拭眼眶,已然不能自已。但真正讓我破防的,是賽后站在場邊的一名烏拉圭球迷——他戴著圍巾身披國旗,久久地望著記分牌。而被他緊緊摟在懷中的妻子深情地望著他,一會兒撫摸著他的下顎,一會兒親吻著他的胸膛。

現場的烏拉圭隊球迷。
第4次哭,也是在賈努布——日本對陣克羅地亞,具體來講,是在我第一次拍攝世界杯點球大戰之后。不過,這一次我的淚水有不甘,也有驕傲。雖然日本隊在比賽中率先破門,但在打滿120分鐘后的點球大戰中,幸運的天平并沒有偏向日本這邊,克羅地亞門將利瓦科維奇的3次成功撲救,擊碎了日本隊的八強之夢。包括日本隊老將,替補門將川島永嗣在內的多名球員難掩痛苦,滿臉淚痕。“日本可能性無限大”的條幅依舊掛在場邊。賽時,日本隊球迷應援聲震耳欲聾,賽后,應援時的藍色充氣袋變成了垃圾袋,他們拾起身邊的廢棄塑料瓶和紙張,一塵不染地離開。作為亞洲足球之光的日本,雖敗猶榮,我的淚為他們流。

當地時間11月19日,卡塔爾艾華卡拉,2022卡塔爾世界杯賈努布體育場外景。
當然,我絕不是總和悲傷共情。12月5日,多哈海濱大道,我也拍下了當地勞工們在一面巨屏前觀看巴西4比1橫掃韓國之后的激動狂歡。12月9日,我在一個夜晚里見證了兩場天堂與地獄的對決,并最終在多哈街頭看到了一名阿根廷球迷,如何從惶恐不安轉到興奮咆哮的情緒變化。我還主動拒絕了球場的所有環境音,在戴著降噪耳機聽了一整場《Love Story meets Viva La Vida》的同時,拍下了英法在球場的糾纏,賽后,我又將鏡頭對準一名在賽后神情失魂落魄的英格蘭男孩。

一名英格蘭隊的小球迷在賽后神情失落。
第5次流淚,是在世界杯決賽開賽前的閉幕式。其實,當時我并沒有留下淚滴,而是戴著口罩靠反復地大口深呼吸,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截了下來。12月18日,我站在盧賽爾球場的一側,聽著法語與西班牙語的歌聲在空中交錯回蕩,看著絢麗煙火從球場中央炸開,大力神杯在火光中閃出光芒。誰會是冠軍呢?我在等待阿根廷與法國的終極對決,這也是我的第一場世界杯決賽,我告訴自己不可以被個人情緒左右,我必須公允地記錄下決賽的畫面,容不得半點閃失。
最終,作為阿根廷隊球迷的我,親眼見證了一場經典的世紀大戰,見證了在決賽中上演帽子戲法的姆巴佩懷失落地從大力神杯旁經過,就如同8年前巴西世界杯決賽場上的梅西;也見證了金邊黑袍加身的梅西與隊友一同捧起大力神杯。雖然這一次我沒有喜極而泣,而是在結束拍攝后,在走回球門口取遙控相機時,以一記放肆的大聲怒吼,來宣告這一切都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但好在我定格了一切中的一些。
(鄭怡雯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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