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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再就業”成為影后,84歲吳彥姝關于衰老的新故事
在前不久剛落幕的北京國際電影節上,吳彥姝憑借電影《媽媽!》獲得了最佳女主角獎。當得獎消息宣布,鏡頭搖向臺上的頒獎人劉曉慶,以及臺下的馬蘇、秦海璐、張藝謀,他們眼中的淚水顯示了對這名演員持久的工作的贊譽——吳彥姝今年84歲,已經出演了近50個影視劇作品,絕大多數是配角。
頒獎時,67歲的演員奚美娟說,吳彥姝能獲得大家的承認,是“對我們中老年演員的極大鼓勵。”奚美娟在這部電影里與吳彥姝演對手戲。在中國,以老年演員為主角的電影、電視劇不多,在家庭劇中,他們更常充當背景,要么很苦情,要么讓人煩心,吳彥姝形容,“跑來跑去,每集都有”,卻不展現真正的個性。
像吳彥姝這樣生動的老年女演員格外引人注意。在中產愛情片《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 中,她在一條支線情節里演繹了一對華裔夫婦的老年愛情;在《又見奈良》里,她對年輕人建議,“不要因為壓力而結婚”。她的角色都有點特別,或者說,有一種現代感。
吳彥姝的演藝圈之路始于退休之后。過去,她一直是山西省話劇院的編制內演員,直到按部就班退休,回家照顧生病的丈夫、年邁的父母,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老妻”,之后丈夫、父母皆故去,她被女兒接來北京。她72歲了,新生活突然開啟。
年輕觀眾喜歡她,覺得在她的角色上發現了過去影視劇角色沒有的東西,比如自由、獨立、有邊界感。對于這個經歷了兩個世紀的老人而言,變幻的大時代帶給她豐富的演繹素材。她演上海老洋房里的沒落貴族,也演一字不識的孤苦農村老人。吳彥姝對劇本有自己的審美,她在意的是人物的生命力和獨特性。
電影《相愛相親》
這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吳彥姝的父親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國際金融,當過教授,父親覺得“子多母苦”,便只要了一個孩子,她因此成為那個年代少見的獨生女。吳彥姝的媽媽是民國時期的大學生,主修中國文學,兼修家政,在吳彥姝小時候起,就將她朝“大家閨秀”培養。原本,受過大家族傳統教育的母親不希望她做演員,父親最終支持了她,“人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媽媽教給她的是生活的韌性。年輕時,吳彥姝跟隨話劇團全國演出,有時一天要演5場,母親在家幫她照料女兒。媽媽早年出生大家,后來家境有變,卻一生勤勞體康,到94歲無疾而終。吳彥姝在《流金歲月》里扮演住在上海老洋房里的沒落貴族,就參考了母親與她的朋友的體態。在話劇團,吳彥姝一直工作到65歲,隨后丈夫生病,她又一頭扎進對丈夫的照護中。她承認,女性在一生中需要負累更多,但她像母親一樣,以勤勞化解困境。
吳彥姝有一個女兒,如今在北京做編劇。2010年,丈夫和母親去世后,女兒把她接來北京定居。來北京伊始,吳彥姝一心幫女兒照顧外孫,卻意外接到一些演戲機會,便得以時常放下家務,出門去。現在,她的片約越來越多,開始獨自居住,不再插手女兒與外孫的生活。
導演楊荔鈉用“珍寶”來形容吳彥姝以及像她這樣的演員,她與吳彥姝有段奇特的緣分——在賈樟柯的《站臺》里,她飾演過一個山西的文工團演員。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如今熒屏上活躍的優秀的老年演員稀少,許多老演員已經息影,畢竟,那些常常被充當背景的老年角色也缺乏對好演員的吸引力。再加上,高齡老人有體能上的弱點,許多導演只好選擇中年演員,再把這些演員“化老”,但許多中年演員面部都保養得太好,皺紋很少,化了妝也不夠自然。
電影《媽媽!》
吳彥姝沒有體能上的問題。電影《媽媽!》中的生活場景相當程度地展現了吳彥姝自己的生活——劈一字馬,平板支撐、踢腿、燕兒飛(肚子貼地四肢翹起的瑜伽動作)。這部戲里有情緒爆發的戲,還有跑步、爬窗臺、淋水、站在冰冷海水里跳舞的戲,楊荔鈉原本擔心老人的身體,為此做了充足防護準備,結果許多都沒用上,戲還提前3天殺青。吳彥姝很為此自豪,她說,年輕時,她是學校里的籃球校隊,如今沒有人跟她組隊了,她就自己打,熟練掌握花式籃球、運球。
我們見面時,她像年輕人一樣挎一個白色帆布袋子,步履矯健。與她對話,她耳朵清明,記憶強健,她不會重復車轱轆話,甚至還會指出你重復提過的事情。吃東西,她百無禁忌,上個月在云南拍戲時吃了幾頓辣椒,結果一回北方,水土不適,嗓子啞了,沒多久,她得了影后,啞著嗓子上了領獎臺。
吳彥姝覺得,人老了,很難再有得失心,正因為對接下來的人生沒有太多的期待,這反而使她在退休后迎來一種新的自由。她現在不需要為了生計去接不喜歡的電影。有喜歡的戲,她就演,沒有的時候,她深居簡出,過著普通老人的生活。演電影對她來說是一次偶然,她只是不希望人變得沒用,“老了,坐在家里,很枯燥的”。
以下是吳彥姝的自述。
不喜歡沒有個性的
老人角色
領獎的時候,我的嗓子啞了。我當時覺得好遺憾啊,因為說不出話來,腦子有點混亂,語無倫次了。
我沒有準備獲獎感言,我覺得我不可能得獎。倒是我的經紀人說,姥姥,你要不要準備一個獲獎感言啊?當時我想,你們看北京國際電影節,都是國外的人得獎比較多啊,怎么會輪到我呢?那天,宣布我的時候,我有點懵。
走到臺階,我就碰到了劉曉慶,曉慶走下臺階來接我,其實我看過她很多片子,但從沒見過面。我看見她的眼睛淚汪汪的,一下就激動了,就去給她擦眼淚。這時我走到麥克風那兒,突然發現,獎杯呢?我就看著曉慶,曉慶也看著我,曉慶也激動了,說,獎杯在哪呢?主持人說,在你身后呢。這個時候,我剛才打的腹稿全忘了。
后來,我看到,在給我頒獎時很多女演員都流眼淚了。她們都是演技非常好的女演員,她們也知道這一份沉甸甸的獎來之不易。之前上臺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演我女兒的奚美娟怎么沒有?我多希望奚美娟得獎,她的表演是教科書級別的表演。
我選擇劇本的時候,不喜歡接演那種沒有個性的老人角色,在戲里面跑來跑去,她不能沒有,但是又不起作用。在我說來,就是沒戲,那種角色演起來沒有意思。
我演戲,每一個人物都要不一樣,一定要跟我自己區別開,演老人也不能演重了。每一角色來了,你都要根據劇本提供的素材,分析人物的經歷、習慣、生長的地域、家庭環境、教育、她每天可能要做什么事情,去創造這個角色。有時,我要從劇本中別的家庭成員的語言里來理解這個老人,比如,這個奶奶身體很好,那么,是一個怎么樣的好法?
電視劇《流金歲月》
我小的時候在上海生活過,知道上海的老洋房的主人是怎么生活的,演起《流金歲月》里的南孫奶奶,我就會想起我媽媽和她的一些朋友的狀態。在山西話劇院時,我演劉胡蘭,就下鄉去體驗生活,見到了很多鄉下的年輕人、老人。后來在農村體驗生活(知識青年去農村),我就觀察人物,雖然那個時候更多地觀察年輕人,但現在讓我創造一個農村的老太太,我沒有太大的困難。
演《媽媽!》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起我媽媽。我是家里的獨生女,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時我正在河北的一個農村下鄉鍛煉,有一天,我突然看見我媽媽降臨在我的面前。那個時候交通并不方便,根本沒有車,我說媽媽你怎么來的?她說一路上搭人家的卡車來的。我媽媽聽說地震,擔心啊,其實唐山離我們那遠著呢,但是她就要看見我,因為那個時候寫信很慢的,也沒有手機,農村也沒有電話。
我就是這樣從她那兒感受到母親的這種生命力,就能抓到這種感覺,用在我所飾演的這個母親上。我的母親以前是大家閨秀,后來她適應得很快,什么家務都自己做,她改變得很快。
這部戲里,我飾演的媽媽一開始是個很“作”的媽媽,女兒反而像媽媽,得照顧她,去看病還要怕痛。但是一知道女兒得了阿茲海默病,她馬上反轉,我要做一個強壯的媽媽,我要鍛煉身體。
在這部戲里我為了女兒,爬了一次窗戶, 本來我的手剛要撐窗臺,導演就應該叫停的。結果到那一遍,導演沒叫停,但我已經撐起來了,我就繼續爬上去了。導演也挺可愛的,她大概是擔心我上不上地去,忘了叫停。
演員不是一個輕松的行業,它就是一個吃苦的行業,不管多大年紀,只要角色需要,我都會認真去做。
你這個皺紋太自然了
我們這個年齡段能當主角的情況本來就不多。我演了那么多戲,在80來歲的年紀,只演過3個主角,其他都是配角。當然,不管是主角和配角,都要把它演好。做演員,我們也希望編劇多寫中老年人為主角的戲,也希望有制片方能夠投這樣的戲。可能中年男演員的機會比女性多一些,但到我這個年齡,男性為主角的戲也會變少。
以前我從沒演過老人。我以前是話劇團演話劇的,媳婦以上的角色都沒演過,演劉胡蘭演了幾十年,退休后來演電影、電視劇,都是演老人,這是一個重新學習的過程,我會去參考一些片子。
我喜歡韓國的尹汝貞,還有日本的老演員樹木希林,我會把她們的戲錄下來,常去看,學習她們的表演。我印象最深刻的以老人為主角的電影是法國電影《愛》,兩位老人的表演都很含蓄,語言不多,他們都是在形體、眼神上頭的表演,兩個人眼神對視交流的那些戲,或者是用道具的那個響聲,來使得他們互相關注。我看過很多遍。
從50年代開始,我一直在山西省話劇院工作,工作到2003年退休,我就回了家,我家住在話劇院里頭,家里經濟條件一般。我在演話劇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出去演影視作品,話劇院的任務很多。后來是因為有個階段大家都沒有什么演出,我們也很安于現狀。
年輕時的吳彥姝
后來,我們話劇院里老的導演年紀大了,想培養新的導演,就想把我往導演上拽,我開始做話劇導演,我的工作很多,有時候要到北京參加匯演,一直到2003年退休,正好我先生也病了,我就在家里照顧他。話劇院有時把我叫回去幫忙,總之,做導演以后,我就完全沒想會再演戲。
2010年,我的學生在做張紀中版《西游記》的演員統籌,看我在家里沒事,就說您來給我們演個毗藍婆菩薩吧,我就去了。當時沒有多少劇找我,大家也不認識我。演完以后,就有其他的副導演留我的電話,有的副導演看到一個角色,哎呀,這個臺詞太長了,一頁多得找個話劇演員,想起我來,就這樣東一個、西一個地開始了。
到了2015年,一個副導演發微信給我,說有一部戲,現在還保密,希望找一個臉像80多歲,但最好人才60多歲的女演員,現在他們沒找到,要不你去試試。把照片發過去了以后,下午就讓我去見薛曉路導演。那是《北京遇上西雅圖2》,因為她要到國外去拍攝,就想選一個身體素質好、能坐飛機的60多歲的演員,去演一個80多歲的人。
但是現在60多歲的人都保養得很好,臉上沒有皺紋,60多歲都像40多歲,只能去畫上皺紋,薛曉路覺得,演員畫上皺紋不真實。
我五六十年代在農村的時候,不會保養,風吹日曬,她看到我(當年我77歲),說你這個皺紋太自然了,就選擇了我。我合作的許多都是女性導演,她們喜歡拍女性的戲,尤其是女性老年人的戲。
電影《媽媽!》
從薛曉璐那開始,我就展開了一段新的旅程。曉璐就說,我下個戲還找你,我心想,還有下個戲呢?那個時候我也不懂,結果《西雅圖》一下,我就火了。我遇到一個香港演員,她拉著我的手說好后悔往自己臉上填充了太多東西,她很羨慕我臉上的皺紋,她說它們好美。
當時他們要叫我演戲我還挺開心的,跟他們出去玩一趟就好了,我從來沒有特別明確地去規劃說,退休以后還想干點啥。就是平時在家里做家務,他們想起我來了,給我打電話,我就跟家里人說,我再去演幾天戲吧,他們就說好啊好啊,他們自己承擔家務,我就去了。
年輕人、中年人經歷過的我都經歷過,尤其是女性,在家庭里頭,女性比男性會付出更多,但我覺得那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現在覺得,我有用了,我很開心。我的父親、母親、先生,都去世了,來到北京以后,我就在為女兒和外孫服務。之后,外孫去留學,女兒寫劇本,我沒事干,結果又讓我能演戲了,演戲大家還喜歡我,為大家貢獻了表演,我覺得挺好的。
等閑下來了,我就學車去
我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不演戲,我就在家里忙活。我還想學車,最近忙不過來了,等閑下來了,我就學車去,我已經打聽了好幾個學車培訓班。
我現在住的是我女兒的房子,女兒在外面租房子住,外孫在國外。我們不愿意住在一起,我會影響女兒寫作,她在那寫劇本的時候,我問她,你想吃什么啊?把她思路打亂了。然后我在那準備角色了,她也來,媽,你想吃什么?我們倆都覺得分開住特別好。
對于家庭關系,我、女兒、外孫采取的辦法就是三個人各住一方,各自消化自己的問題,見面的時候只談高興的事。我們沒有什么矛盾,因為不生活在一起。我不管她的事,她不管我的事,我不管外孫的事,她也不管外孫的事。我們三個人一個禮拜有三次視頻會,聊一下最近誰工作什么樣了,要去哪了。
我現在的體力當然跟20來歲不一樣了,我20來歲還能練高低杠,現在沒有那種力量了。這個歲月,你不跟它相處,它也要過,它就不由你分說,一秒一秒地都走掉了。所以你必須跟時間相處好。
每天早上,我會做運動,先做一分鐘平板撐,燕兒飛、踢腿、打籃球,還有走六千多步。有時候來了電話要趕快去出工,我就在出工的地方把運動做一部分,回來再做一部分。
鍛煉,你只要一天不做,你明天做就會覺得差點勁兒似的。他們打麻將坐一天,就會腰酸背疼,我不會,但大夫建議我保護膝蓋,吃一點氨糖。
更多的時候我自己待著。樓下藥店老板是一個熱心小伙子,我要買的藥他沒有,就教我在手機上買藥。我平時不愛在院子里頭聊天,他們愛說媳婦兒這不好那不好,我沒有兒媳婦,我體會不到,所以我就不參與。要下樓我就去走我那六千左右的步,然后回家看電影、看電視。我經常在豆瓣上找電影看。
我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我原來想去話劇院的時候,我的母親是反對的,她有老的思想,覺得演員是三教九流,我父親就說,人要做自己喜歡的行業才會做好,所以我就做了演員,不然的話我就會去做醫生。我的父親很開明,他覺得一切都是年輕人創造的,老一代人有自己的局限性。
女兒把我從山西接到北京來之前,我一直在照顧家人。我的父親去世了以后,我的先生又病了,我先生比我母親去世得還早,母親幫助我一塊照顧我先生。他每天都要服藥、吸氧,離不開人,我沒有覺得辛苦過,那是應該我做的,習慣了。我去哪都是步行,到后來才買了個自行車,已經覺得很不錯了。
他是78歲生病去世的,肺氣腫,大夫要給他插管,我說不要,我是絕對果斷的人,要讓他有尊嚴地走掉。
我的母親94歲去世,她去世前10天還跟我們在一起玩,她是無疾而終走的。我覺得這都是人生的歷程,盡力就好。這種歷程,每家都有,所以我覺得人要看得開,死是必經之路,只是病不一定,不要傷心過度,不要在他們面前哭。
有記者問我關于“少女感”的問題,我很驚訝,我以為是我造作了。他們一定要問我,問為什么我有少女感,我說可能跟我的好奇心有關,和我愛玩有關。我有特別多的娃娃,我和女兒看見娃娃就會買,我女兒會給這些娃娃網購衣服穿。我們拿著娃娃,總是能編出一場戲來。比如我拿著一個男孩,她拿著一個女孩,兩個人是男女朋友,就互相說話,說了一會就吵起來,像演戲一樣有高潮,有結局。她很小的時候,我給她把襪子穿上以后,我拿著她兩只腳,給她跳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后來,她就拿著襪子跟她兒子跳,她講,外婆就是這樣跟我玩的。
我這個人啊胸無大志(笑),我沒有什么非要搞明白的事,我就做好每天的事就好。想那么多,你達不到,你不是自己為難自己嗎。遇到困惑的事,我就不去干,我干別的。
采訪、撰文:劉楚楚
編輯:李純
攝影:蘇里
題圖與文末圖片:受訪對象供圖
原標題:《退休“再就業”成為影后,84歲吳彥姝關于衰老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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