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問題是日積月累而來，只在一朝爆發。它們雖然會被遺忘，卻仍然存在于人們日常生活的水面之下。

譬如，2016年初，中國南方許多城市，因忽如其來的寒潮，發生了大規模的“爆水管”事件——停水、結冰、停電、停電梯，一系列問題集中爆發，成為城市的一項“奇觀”。

這類“爆水管”的突發事件，考驗著居民、居委和物業，也考驗著社區的日常治理。不過，深入社區之后，我發現，這類情況并非突發，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爆水管”的日子里

浦東新區陸家嘴街道的乳山二村小區，建成于上世紀70年代末。在上個冬天，驟冷天氣下，這里有不少水管被凍成“冰柱”。

該小區供水與下水的管道本已陳舊，禁不起冰凍與化水之間體積的反復變動，便開裂“爆掉了”。從管道里漏出的水，遇冷又凝結成冰。小區里的一幢樓，從樓頂延伸直下、毫無防護的水管，在三樓外墻上爆裂，冰瀑子從三樓掛到了一樓，整個外墻如水簾洞一般。

水箱也會受凍爆裂。乳二小區遭殃的水箱約有60%，但“比起嶗五（嶗山五村）、嶗六（嶗山六村）的話，還是要好一些。聽物業的維修師傅說，嶗五90%的水箱全爆了，所有水箱都在搶修”。乳二居委會主任李偉衛向我介紹。

“爆水管”不僅發生在老小區，一些新近建成的高層小區也面臨同樣的問題。2012年建成的浦東新區三林鎮城林美苑，是二十余層的高層住宅，極寬的樓距讓小區顯得有些松散。樓內上、下水管均位于北側，每層樓有水管和水表，在墻體之外，被安置在一扇木門之內。門外則是開敞通風的樓道。可想而知，冬天到來時，寒風灌進樓道，低溫會直接襲擊管道。

這就導致了上個冬天的狀況。“水表、水管全都凍掉了，水表上的玻璃全都裂開了；里面結了冰，化的時候就爆開來。”2014年才搬入城林美苑的居民蔣女士一家，為新房發生這種事懊惱不已。

“爆水管”的問題，可歸為管道設計時考慮不周，以及面對寒潮時經驗不足。因上海多年未曾遭遇低于零下十度的低溫，水管管道建造時所用材料和鋪設路線設計，或許便未考慮到如何應對如此低溫，加之近年來更換的水管質量不比以往，其耐受力更令人擔憂。

而另一方面，常年“暖冬”也讓人們失去了防范寒潮的日常生活經驗。老人說，以往入冬之前，水管會被包上稻草，扎上麻繩，做好防寒措施；而現在，這一環節已被大意地省去，再加上沒有成熟的應急方案，“爆水管”發生時便顯得手足無措。

當時，伴隨水管凍結和爆裂而來的，是長時間的停水。乳二小區停水時間最長的住戶斷水將近一個星期，居民們每天到居委會指定的接水點——小區活動室提水，那里的水龍頭連接埋在地下的水管，成了小區里少數幸存的出水口之一。而在城林美苑小區，有的樓長達八天停水，蔣女士一家每天“在外逃難，吃喝拉撒都在外面”，家里便倒頭就睡。

時不時發生的漏水事件，也困擾著居民和居委，成為干擾鄰里關系的問題。城林美苑在停水第八天恢復供水時又一波三折，新更換的水管承受不住高樓水壓的壓力，又一次開裂漏水，樓道里水漫金山，差點流進居民家里——經過一番沖突和協商，水閘又重新關上。在乳二小區，居民家里水管“爆掉”漏水了，水從樓梯口倒下來，流得一塌糊涂。居委只能一面給物業打電話報修，一面忙著掃水、拖地。

“關系”協調：老小區居委的處事之道

在乳山二村這樣的老公房小區，居民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在此租房的年輕人。有事找居委會，對老小區的居民來說，再自然不過。但實際上，發生了“爆水管”之類的事，缺乏技術與施工人員的居委會，只能一方面關照居民情緒，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另一方面不斷催促本應負責的物業公司，而此時的物業公司，卻往往也已手忙腳亂，顧此失彼。

“爆水管”發生后，乳二居委會貼出了告示，提醒居民關好自家自來水閥門和水龍頭，也告知居民小區內兩處接水點的位置，供居民自行接水，解決最迫在眉睫的用水問題。居民之間也相互幫助，有的人家里還未斷水，或尚有水源儲備的，便打開房門，讓家里斷水的鄰居過來接水應急。冰冷的寒潮中，鄰里之間的溫暖情誼得以體現。對腿腳不方便的居民，居委還主動送水上門；一位年輕的社工拎水上六樓，不小心把腰閃了。

業主委員會的志愿者也忙前忙后，不停地打報修電話，組織掃水、送水——乳二小區業委會的志愿者基本都是六七十歲的“年輕老人”，平時賦閑在家，身體又還硬朗，便走出家門，一起為小區工作。他們既是居民，又協助居委會工作，因而也成了居民和居委會之間的溝通橋梁。

有些居民用不上水，心里著急，每天找居委詢問。居委面對居民的質詢，又等不到物業公司的維修進展，夾在中間只能干著急。志愿者們便幫忙向居民做些解釋工作，安撫居民的情緒，化解不必要的誤解和矛盾。

實際上，日常很多事情，都需要居委會和業委會默契配合，通過業委會出面解決。這種解釋工作，并不限于這一次“爆水管”。

業委會的骨干志愿者唐阿姨，談起自己在業委會的工作，不禁感慨：“居委婆婆媽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以前做行政工作，從來沒這么累過，在單位，我可以用行政手段，但居委會接到的都是家長里短說不清楚的問題。業委會能幫做解釋工作的，就幫忙解釋一下。我們就是居民和居委會之間的橋梁。”

與乳二居委相似，“爆水管”期間，上港小區居委會也有供水服務和志愿者服務。上港小區也位于浦東新區陸家嘴街道，同屬一個物業公司管理，老居民也大多上了年紀。除了開放居委會作為臨時供水點，鄰里之間相互幫助之外，社區內原有的志愿者服務團隊也積極發揮作用。

在上港小區，有一項針對特殊人群、獨居老人的自治金項目“港灣愛心屋”。“低齡老人”作為志愿者，自己組織活動，“為高齡老人服務”；小區里還有一支“老伙伴志愿服務隊”，由一個志愿者結對五名老人，每周以各種形式為老人們服務。寒潮停水期間，志愿者們主動關心社區里的困難群體，為家中斷水的老人送水，送防寒的帽子、圍巾……

“像物業從硬件層面上去保證居民生活，我們便通過社區、居委會、居民自治的方法，用我們的方法去關心他們。”上港居委會主任趙子正說。

相比于乳二小區，上港小區的受災情況要好得多。小區里的樓房，一部分建成于上世紀50年代末，一到三層的住戶通過地下水管供水，而四到六層的由樓頂水箱供水，發生水管凍結爆裂、停水現象的，均為三樓以上的住戶，三樓及以下的住戶安然無恙。

更令趙子正欣慰的是，小區里正好住著物業公司的一支工程隊。當時物業公司的電話早已打不通，居委直接找到工程隊，一旦發生水管爆裂，便請他們馬上去修，水管凍結特別嚴重、等不及融化的，就把“冰柱子”切掉，直接換根水管，以此保證水管暢通。借著與工程隊近水樓臺的便利，上港小區的最長停水時間不超過三天。

有了合作關系良好的工程隊，小區日常的工程維修似乎要可靠得多。

上港小區和乳二小區，皆是這種多為老小區采用的物業管理模式：由一個物業公司統一托管多個小區，應急維修獨立于工程部，人員配備不多，一個片區的維修、管道疏通都歸一個人管。“爆水管”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少見，水管脫落、下水道堵塞、污水倒灌、滲水都是常有的事。于是，與物業公司的溝通協調，便成了這些小區、居委需要掌握的學問。

“平時跟物業的關系如果搞得好，應急的時候比較叫得動。如果平時不掌握一點資源，到應急的時候就叫天天不應了。”對趙子正來說，如果能和來社區干過活的工程隊搞好關系，即使有物業公司來不及處理的緊急情況，也可以由工程隊來響應。

乳二居委會主任李偉衛說，和物業公司之間協調關系，技巧之一，是要衡量好每次報修的數量和頻率。報少了怕維修進度慢，報多了又怕維修師傅做不來，最后一件都不肯做；催慢了怕師傅懈怠，催急了又怕師傅不樂意。維修師傅到小區來，居委主任便拉著他整個小區逛，挑最主要的問題先報修，讓他們趕緊先解決。對于較為集中的問題，居委則要多次敦促，希望物業加緊檢查，定期整修疏通，這樣才能真正解決問題，減少平時的維修量。

未雨綢繆：一個優秀物業的案例

在閔行區莘莊鎮C小區，寒潮期間也發生過總水管凍結停水的情況，但24小時內便恢復供水。其物業的日常維護和應急管理，或許能給人一些啟示。

由自然原因造成的管道爆裂，大多發生在公共區域，這些管道暴露在室外，且水流量大，更可能凍結。冬天到來之前，就像給樹木包一層防護衣，物業會把自己管理的部分水管，用薄一點的黑色隔熱棉包起來。暴露在外的水表和水表盤，樓頂的水箱，地下的水泵房，也會用隔熱棉一一包好。

隔熱并非一勞永逸，還需要定期檢查。水泵房有測試水壓、水溫、流速的儀表，相關負責人員日常每個星期會看一次，冬天時會更加謹慎，物業規定每三天就要檢查一次。寒潮預警到來時，樓頂的水箱需要逐一檢測，對可能出現問題的部分，則需要著重關照，區分對待。

日常檢修之外，針對居民的宣傳和培訓也必不可少。每年換季或有極端天氣出現時，物業、居委會、業委會三方，會聯名發出正式通知，提醒居民注意事項，比如，在冬天時要小心什么，強降雨大風該怎么處理等。

物業定期借用居委會場地開設講座，為業主普及日常管道疏通、消毒等各方面的居家知識。針對冬天和寒冷天氣的特殊情況，物業會在冬天之前做出宣傳小貼士，張貼在小區里，管家微信、管家APP也會同步推送，告訴業主冬天來了應該做什么事情，不應該做什么。

如果業主有需求，覺得自家水管或者下水管道老化，物業免費幫客戶做檢測；檢測之后如果覺得需要更換，物業的施工隊也可以幫忙更換，防范于未然。

預防與檢修不能完全避免問題，寒潮天氣下，室外的總水管仍有可能發生凍結，業主家中也會隨之停水。此時，物業采用的應急措施，是用大功率的排風機對著水管總閥吹。水管總閥一般設在樓頂，維修人員關閉水管總閥之后，用被子、棉襖等東西把閥門包住，再用排風機強吹，其他閥門則用小功率的吹風設備吹。由于天氣條件限制，排風機無法像暖氣一樣吹出熱風，只能一點點把凍結吹化。吹好之后，打開包裹著的東西，試著打開閥門，看水流有沒有解凍，嘗試著恢復供水。

相比公共部分的水管維護和應急搶修，物業更為擔心業主家中的水管。他們會特別提醒業主——尤其是出了遠門剛回來的：如果發現水管出水很慢，或有點凍住，不要著急打開水閥。因為，強行擰開凍結水管的水龍頭，會造成接口處壓力過大，容易在恢復供水之后導致水管爆裂。這種情況大多發生在自裝的暴露在外的陽臺水管，整條管道都可能發生凍結爆裂的現象；其他物業交付時的水管大多包在墻體內，不容易受凍。后者發生凍結一般是在接口處，吹風機可以輕松地將冰塊吹化；而對于前者——暴露在外的陽臺水管，吹風機已無法解決問題，整條管道接著室外的總管一起凍住了，只能等待天氣回暖自然解凍。除了供水管道，污水管的防護，則考驗居民日常的管道疏通、清潔和維護。

生活小貼士：我們可以做什么

水管的維護功夫在平時，一些受災者的前車之鑒和經驗技巧也能減少“爆水管”帶來的損失。

留意下水管道的日常疏通，可以有效緩解水管堵塞和凍結。廚房的下水管道容易積累油污，天氣轉冷時，油塊便結了出來，堵塞下水管道。下水管道的清潔并不困難，一些舉手之勞，便可保持管道通暢。

下水管道有個彎口，有些彎口是脫卸式的，拆下之后往往會看到厚厚一層白色油污，用冷水或溫水可以把油污洗掉；如果熱水直接沖洗，可能會損傷彎口。

清理水管上、下接口處的油污，可以用鉛絲包一層微濕的棉或棉質的布，搗一下水管接口，接口處的油污便會附著在棉布上。如此定期清洗，可以保證冬天時不易凝結油污，管道也更為衛生、通暢。

管道一旦結出了油污，較為專業的做法是用吹風機將油污加熱化開。有些居民直接往管道里澆灌熱水，這其實并非正確做法。熱水倒入之后，油污的確會化開，但熱水的高溫令原來已經冷凍收縮的管道又一次膨脹，驟然溫度升高容易造成管道開裂，一旦有開裂，管道便順勢全部裂開，進而污水全部漏出，清理與維修都相當不便，也會影響樓下的人家。

一旦發生了水管凍結情況，關閉閥門、把家里水管的水排盡，是必要的自我保護措施。如前所述，打開已凍結的水管的水龍頭，會造成接口處壓力過大，恢復供水時水管容易爆裂。如果結凍程度較輕，結凍部位僅是家用的水管接口處，吹風機吹一下可以使結冰化開。如果水管已經凍結，便只能等待水管化開或更換水管了。

恢復供水之后，開啟總閥門時要一點點慢慢打開，讓水流慢慢恢復。在城林美苑小區，不少住戶因停水時沒有關閉閥門或供水時閥門開啟太快，瞬間水壓過大，淋浴器都被沖壞了。

日常生活“有序”進行：靠制度還是靠關系

走訪了兩個老小區居委、一個新小區物業公司和一戶新小區受災居民之后，便驚異于“爆水管”三字所包含的豐富面向。居民生活不易求助無門，物業提供制度性的維護應急與生活技巧，居委則尋找著協調各方的道路。以上或許也僅僅是冰山一角。

不同的面向或許都要歸結到如何讓日常生活有序進行的問題上。這也許需要像C小區的物業公司一樣，有著成套的日常管理體系和應急方案，幾近周全的考量、程序化的服務，一切井井有條——即使有所差池，也能在最短時間內解決問題。

相比之下，老小區似乎時刻處于矛盾和“無序”之中，居委游走于居民、物業之間，嘗試著不同的溝通方式，通過最為中國特色的“搞好關系”，踐行基層治理者的職能，摸索著即將出現的更為制度化更為“有序”的治理途徑。

但仔細想想，老小區居委這種依賴“關系”的方式，又何嘗不是一種秩序？各方之間的動態平衡與多方協調，也有潛在的規則，也有關系上的應急技巧。這種秩序，也許要比制度化的“有序”管理生動有趣得多。“爆水管”不再只是機械的預防、應急，而融入了更多鄰里情誼。正如上港居委會主任趙子正所說，“老小區有老小區的好處，群眾不會太為難我們，鄰里之間也會相互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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