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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幸免:“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下的在滬外僑境遇
1937年8月14日,對于上海這座城市及居住在上海的所有居民而言,都是永遠的殤痛之日。這一天是星期六,商戶及晨購之民眾一如往昔,晨起后即熙熙攘攘各營其業(yè)。盡管戰(zhàn)事已經(jīng)爆發(fā),但大家堅信,由于公共租界及法租界的特殊性質(zhì),戰(zhàn)事的危險不會波及于此。上午十點一刻,中國三架戰(zhàn)機出現(xiàn)在上空,目標是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本巡洋艦“出云號”,“然目標不準,浦江上停泊之日艦,未被擲中,即彈落處亦距目的物不遠,岌岌可危,炸彈落地,聲震耳聾,上海商業(yè)中心全部撼動”。(勃魯司《上海不宣之戰(zhàn)》)而據(jù)《密勒氏評論報》報道,由于中國戰(zhàn)機在港口遭到了各式日本戰(zhàn)艦上高射炮的猛烈攻擊,機身嚴重損壞,轟炸機上的飛行員嚴重受傷,載彈架也被毀,在返回途中誤投炸彈,造成大約1200人死亡,1400人受重傷,事后中國當局對此深表遺憾,但此事的肇端仍在于日本在上海悍然發(fā)動了一場“不宣之戰(zhàn)”。
1937年8月13日,日軍挑起八一三事變 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圖為1937年11月,上海,在日軍進攻上海期間,平民為自保進入法租界。
死亡名單
8月14日這一天共上演了兩場悲劇,第一場發(fā)生于下午四點左右。在外灘和南京路的一個角落,已被擊中受損的中國轟炸機飛過上空,它們四架一組,有一組或是幾組扔下了五顆炸彈。其中一顆炸彈擊中了匯中飯店的屋頂;一顆掉在了華懋飯店拱門前的街道上;而第三顆則打中了華懋飯店南邊的檐口;剩下兩顆落在了北京路碼頭附近,激起了兩條巨大的水柱。在市中心遭受突襲十五分鐘后,一架轟炸機飛過法租界,在大世界前面擁擠的角落扔下了兩顆炸彈,擊中了交通塔,炸死了正在執(zhí)勤的中國警察。伴隨襲擊而來的是慘絕人寰的殘殺場面。在這兩個地點聚集了大量從閘北、虹口逃來的難民,他們本以為這是個安全處所,卻迎來了可怕的死亡。尸體堆積如山,有的四分五裂,大部分都已面目全非。這種場景與屠宰場不同,屠宰場的肉都切得整整齊齊,而這里卻一團糟,尸體一車一車地往卡車上裝,就像是糞肥一樣。在大世界,三個中國人負責的一輛卡車也卷入這場災禍之中,而這輛卡車也只是遭到轟炸的許多車輛中的一部而已。那三個中國人當即就被烤焦了,一個站在側(cè)擋板邊,一個站在車輪旁邊,還有一個并肩站在第二個人旁邊。在龐培的博物館里,也能看到相似的烤焦的尸體,他們像是維蘇威火山爆發(fā)時候的受難者。
8月14日這一天,遇難的外僑名單中添上了常常一串名字:樂靈生(FrankJ.Rawlinson),美國人,傳教士先驅(qū),《教務雜志》編輯;H·J赫尼斯堡(H.J.Honigsberg)及其夫人,兩人都是美國人,赫尼斯堡是舊金山人壽保險公司職員,曾為美國汽車代理商;艾斯琳(Mr.Esrin),俄國人,上海工部局樂隊音樂家;威林士(A.D.Williams),英國公民,《北華捷報》會計;賴肖爾博士(Robert Carl Reischauer),美國人,普林斯頓大學國際關系學教授,當時被炸掉一條腿,次日身亡;喬治·謝弗博士(George Schaefer),德國人,上海禮查飯店住院醫(yī)生,手腕和腿部有割傷,身體撕裂;哈登小姐(Josephine Hutton),英國人,上海工部局警務處副檢察員哈登之女,重傷,次日身亡。除了在大轟炸中死亡的外僑,還有住在公平路7號的俄國籍猶太人艾倫·納塔斯維斯基(Aron Maftashevsky)死于防空炮彈爆炸。與納塔斯維斯基一樣,俄國籍猶太人羅莎·布爾施泰因小姐(Rosa Burshtein)也被同一顆炮彈擊中身亡。倫德(U.F.B. Lund),上海浚浦局職員,受傷身亡。(《密勒氏評論報》1937年8月21日)
在這份令人觸目驚心的死亡名單中,最著名者當屬美國傳教士樂靈生。樂靈生在上海長期擔任英文《教務雜志》的編輯,同時也是在華傳教士中社會福音派的頭面人物之一。8月14日下午大世界被轟炸時,“樂靈生適駕車經(jīng)過,當場被炸死。當時他的兒子約翰·樂靈生才十七歲,正和母親一起在青島避暑,獲得父親去世的消息后,母子倆急忙趕回上海辦理喪事。蔣介石曾從南京發(fā)一唁電到上海,對這位對華友好的傳教士表示哀悼。蔣介石還特命上海市長親往參加追悼會。約翰和他母親回美國,進大學繼續(xù)學業(yè),直至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是當時哈佛大學著名的研究中國歷史的費正清教授的高足。此后,約翰在多所大學執(zhí)教中國歷史和日本歷史,直至退休”。(顧長聲《從馬禮遜到司徒雷登》)
星期六轟炸血案的發(fā)生,令生活在公共租界及外租界的外僑神色大變。8月15日清晨,外僑雖“日間仍各事其事如常,但殊形倉皇,而談話之中,最重要者即為‘是何故耶’?此案之后,又將有何慘劇再發(fā)生乎?”上海領事團亦提出抗議,反對轟炸租界及在公共租界上空飛行。上海市長俞鴻鈞回答稱“如外灘一帶日商屋頂上之高射炮不即移去,則華軍為自衛(wèi)計,或?qū)⑷∠喈斨袆印薄C绹斁掷^英國之后,向中日雙方提出抗議,勿以租界作為戰(zhàn)場。事實上,戰(zhàn)事一旦爆發(fā),任何形式的抗議已然無效。日本海軍飛機于這日清晨再次轟炸虹橋飛機場。有鑒于形勢嚴峻,公共租界及法租界當局于即日宣布,為維持秩序安全,在目下嚴重時間內(nèi)自夜間十時起至清晨五時止實行戒嚴,禁止行人通過。
外僑撤離
事實上,自八一四大轟炸之后,上海的天空已經(jīng)布滿烏云,以至于上海居民見慣不驚,飛機轟炸,已成日常之事。在這種情況下,英國預備撤退在滬英國僑民。繼英國之后,美國領事官員決定自8月17日起,撤退上海之美國婦孺及年老美僑。法國當局則宣稱如時局不更趨嚴重,暫不撤退法僑。
8月17日,外僑婦女兒童首先從上海南部港口撤離。來自美國、英國、荷蘭和匈牙利共約1450位婦女于分別乘三艘船撤離,撤離船由美國陸軍戰(zhàn)隊護送,船員均配備輕機槍。約有312位美國婦女兒童乘小船前往吳淞換乘“杰弗遜”號,目的地是菲律賓馬尼拉。一千多名英國婦女兒童乘坐郵政公司班輪“普塔納”去往香港。第三批撤離人員包括約130位荷蘭人和兩位匈牙利婦女兒童,乘坐“塔斯曼”號撤離,前往香港、爪哇、馬尼拉和荷蘭。其中人數(shù)最多的一批是來自上海和中國其他地區(qū)的一千名日本人。約有250名挪威、瑞典、荷蘭和芬蘭籍的婦女兒童從法國碼頭出發(fā)乘船前往吳淞,再換乘開往香港的船。8月18日,由英國皇家烏爾斯特步槍團第一營組成的增援部隊抵達上海。第二批美國婦女兒童撤離,她們于上午十時離開外灘,當時日機正猛烈轟炸浦東。
淞滬會戰(zhàn)中,日軍飛機轟炸上海市。
戰(zhàn)事愈演愈烈,外僑加緊組織人員撤退。8月19日,英僑1400人撤退,是為撤退英僑之最大一批。英國驅(qū)逐艦先載往吳淞口,再乘昌興公司“亞細亞皇后”號輪往香港避難,“此批英僑,大部為婦孺,及少數(shù)之年老英人,其生長既在中國境內(nèi),為中國之耆老,今乃際此不妄之災,驟然降臨,忍痛離去。英僑撤退手續(xù)組織極為敏速,在最短時間中,安然離去,秩序井然,殊足稱道”。8月20日,上海外僑續(xù)有2000人離滬他往,其中820人為美僑,搭乘大來公司“胡佛號”輪離滬,該輪停泊于吳淞口外,由美國驅(qū)逐艦護送小火輪載客駛出黃浦江。又有英國婦孺400人搭乘大英公司“巴脫克羅司”輪船前往香港,英籍男子350人亦搭“麥龍”輪船往香港。撤退之英僑由英國驅(qū)逐艦護送出吳淞口外。“今晨撤退之外僑,秩序井然,較前數(shù)次之倉猝就道,辦法組織皆臻完善。”(勃魯司《上海不宣之戰(zhàn)》)
就在大部分外僑撤離之際,仍有尚未安然撤退的外國僑民。據(jù)《大美晚報》載,8月22日,“近兆豐路周家嘴路六百二十三號之菲律賓人家中,現(xiàn)正處于戰(zhàn)事之中心,無法逃出,在過去之四十八小時內(nèi),萬國商團曾三次用鋼甲車前往營救出險,但每次車行至該處時,炮火密如貫珠,不得已退回。該菲律賓人闔家共七人,其家長巴格門先生年事已老,現(xiàn)患病甚劇,急待醫(yī)治,故最近萬國商團將再行營救,查戰(zhàn)區(qū)內(nèi)未逃出之美籍人,僅此一家”。一直到8月26日,困居于戰(zhàn)火之中的巴格門全家大小,經(jīng)萬國商團隊員用鋼甲車屢次營救后,“終于安然出險而達蘇州河之南,行程中所經(jīng)之危險艱難,難以筆述。全家大小除巴格門老先生重病在宏恩醫(yī)院外,其余諸人皆健安如常”。(勃魯司《上海不宣之戰(zhàn)》)
8月23日,上海先施百貨公司被炸,慘狀不忍目睹。下午一時左右,兩顆不明來歷的炮彈落入中區(qū),其中一顆穿透四川路美國海軍倉庫的屋頂及三層樓的地面,最終砸入地下室,卻沒有引爆。另一顆擊中南京路上先施百貨的七層大樓并劇烈爆炸,毀壞了先施、永安兩家百貨公司的前廊,造成六百余人傷亡。盡管事后的調(diào)查還不能確定中日兩方究竟誰應對此事負責,但日方發(fā)言人承認,炮彈墜落時,有幾架日機在上空飛行。中國當局發(fā)表聲明稱,事發(fā)當時并無中國飛機在租界上空飛過。另外,落入美國海軍倉庫中未爆炸的一顆炸彈彈身帶有日軍的黃色標記,因此可確定兩顆炸彈無疑是來自日本飛機。后續(xù)報道稱,此炸彈為捷克斯洛伐克制造。至此,外僑更加緊撤退步伐。8月24日,美僑212人撤退離滬,在吳淞口乘坐大來公司“畢爾斯總統(tǒng)”號輪船前往馬尼拉和香港,美僑等輪時,秩序甚佳,但送行者僅寥寥數(shù)人。當日又有德僑400人,乘北德公司“格林生納”號輪船往華南各地避難,內(nèi)有數(shù)人徑返德國。8月25日,“加拿大皇后”輪離滬,再載各國撤退僑民一批,8月31日,大來公司再派三艘輪船來滬,運載離滬僑民。
財產(chǎn)受損
據(jù)《密勒氏評論報》報道,《倫敦星期日時報》外交聯(lián)絡人于8月22日指出,法國政府已決定和英國合作,以保護蘇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的財產(chǎn)和生命安全。據(jù)記者說,此決定意在證明兩大國間的團結。8月20日夜,浦東巨型英國倉庫毀于大火。即將午夜之時,浦東隆茂洋行的房屋著火。著火的房屋位于洋行地段的東北角,不久就蔓延成一場大火,燒毀了所有的財物。
8月26日,下午二時半左右,正乘汽車從南京前往上海的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在無錫附近遭日機空襲與機槍掃射,脊椎嚴重受傷。許大使被緊急送往上海市醫(yī)院搶救。遭到機槍射擊時,大使乘坐的汽車頂部掛有英國國旗。英國大使遭日機襲擊受傷的消息震驚了南京、上海政界,國際社會也一片嘩然。外交部長王寵惠與上海市長俞鴻鈞隨即向許大使傳達中國政府的同情,而日本軍方與外交官員也對事件表示道歉。8月30日,英國政府要求日本正式向英國道歉之電文公布,電文的最后抨擊了戰(zhàn)爭中濫肆空炸之惡習,“非但缺乏人類道德,亦為法律所不許,此種暴行,從人類良心上,及國際公法上,在戰(zhàn)事中皆所不容。”(勃魯司《上海不宣之戰(zhàn)》)
據(jù)《密勒氏評論報》報道,8月29日,南浸禮會的蘭金博士(M. T. Rankin)將日軍對楊浦區(qū)滬江大學所造成損害的細節(jié)投書《大陸報》。當時蘭金在從寧波到上海的路上有機會從蒸汽船甲板上一睹損害的情況。他算出各式建筑的屋頂共有7處彈坑。據(jù)其目測,日本人正使用滬江的水塔作為瞭望哨。蘭金博士再次反駁了有關中國狙擊手駐扎在滬江的指控。此處滬江房產(chǎn)價值三百萬美元。根據(jù)校長劉湛恩的通告,滬江大學將在安全區(qū)的臨時辦公室開始秋季學期,地址是辣斐德路464號(今復興中路)。
在這場不宣而戰(zhàn)的中日戰(zhàn)爭中,在上海有著長居僑民的外國政府,實際上都已開始采取措施搜集有關本國居民在上海及中國其他地方遭受損失的信息。上海地區(qū)受轟炸損失最大的兩家美國商業(yè)公司是工廠設在沙涇路的海寧洋行,與位于閘北之外、在中國控制區(qū)內(nèi)的寶大農(nóng)場。這場戰(zhàn)爭中美國方面遭受的較為明顯的損失是寶大農(nóng)場,這家美國公司最近配備了最先進的儀器,還有好幾百頭進口的奶牛,而其價值超百萬的設施、設備和奶牛群幾乎全部在戰(zhàn)火中損失。據(jù)報道,400頭奶牛中只有一百頭幸存下來。經(jīng)理特克斯·麥金農(nóng)(Tex McKinnon)來到農(nóng)場時,發(fā)現(xiàn)100頭奶牛已死亡,另有35頭傷勢過重以至被他槍殺。此后,麥金農(nóng)與斯加勒本(Scholobohm)先生于8月25日發(fā)現(xiàn)奶牛群還在繼續(xù)減少,他們發(fā)現(xiàn)奶牛場的建筑上共有26處炸彈坑。他們前往農(nóng)場的行程不止一次被轟炸阻斷。農(nóng)場所在的位置幾乎每天都是火線,而幸存下來的奶牛則要在牧場里自生自滅,工作人員已經(jīng)撤離。
9月13日下午,日軍轟炸機一架接一架地投下炸彈,目標是浦東白蓮涇的一座酒廠,最終,六架日本重型轟炸機炸毀了這座價值三百萬美元的工廠。這家中國官商合辦的公司是在兩三年前由美國德利洋行建造的。它實際上壟斷了工業(yè)用酒精和上海地區(qū)的中國酒的制造。公司中的中國私人投資是一家三百萬美元的企業(yè),由建源貿(mào)易公司所有。這家公司是英國公司,在印度注冊,但是大部分股東是爪哇的中國人,這些中國人大部分是幾年前從福建移民。酒精很大程度上來自蔗糖,公司也有煉糖廠。從英國公司作為母公司的觀點來看,懸掛英國旗是說得通的。
日軍的謊言
9月4日,日本外相廣田向新聞界發(fā)出宣言,宣言中稱“日本政府深信第一必要之步驟,當先使華軍退出戰(zhàn)區(qū),并將公共租界附近之中國軍事工作移去,如此方能使上海不受戰(zhàn)事之毀壞影響。換言之,上海外人之生命財產(chǎn),并非受少數(shù)保護租界之日軍威脅,實際上乃被人數(shù)眾多及攻擊日軍之華軍所恐嚇者也”。9月20日,上海市長俞鴻鈞再次表明立場,稱公共租界與法租界遭空襲的危險,是由于日軍利用租界與黃浦江作為軍事行動的基地。八一四大轟炸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包括在滬外僑的傷亡與大撤退都證明了一點,即日本人向全世界的宣言,完全是赤裸裸的謊言,其侵略中國的野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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