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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忱石:我是怎樣撰寫《唐尚書省右司郎官考》的?
我于一九六四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該專業創辦于一九五九年,學制五年,是專門為培養關于古籍整理的編輯、教學、研究方面人員而設置的。因為是第一屆,也許比較吃香吧,當年一起分配到中華書局有十一人。我在大學高年級時,癡迷上了古代戲曲,畢業論文是與有同樣愛好的三個同學合作《浣紗記校注》,古典文獻教研室特聘中華書局程毅中先生指導,并于一九九四年二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浣紗記》是明代戲曲家梁辰魚為昆曲創作的劇本。由此讀了一些雜劇和傳奇,我認為中國古代戲曲有兩大缺點:一、題材上,精華糟粕混雜,必須大加改造,才能推陳出新。二、結構上,支蔓太甚,過于冗長,動輒四五十出,根本不適合今日舞臺演出。戲曲家孟超把明人周朝俊《紅梅記》改編為《李慧娘》,昆曲演出,大獲成功。那時我沒有見過他,也不知他在何處工作,只知道他是二三十年代左翼作家太陽社的成員。我認為他改造古代戲曲趟出了一條道路,很是崇拜。但是,那個年代階級斗爭是“主課”,個人的一些愛好和想法,只能埋藏在心里,書局讓我們先到山西昔陽縣、河南林縣(今林州市)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搞就是二年。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九年遇上“文化大革命”。一九六九年九月赴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圍湖造田,開荒種地。階級斗爭的暴風驟雨,把我的戲曲夢早已雨打風吹去。今后干什么,十分迷茫。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時我卻見到了孟超,原來他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該社在干校是十四連,中華書局是十六連,比鄰而居。孟超在“文革”中受到嚴重沖擊,那時尚未“解放”,無人理睬,我經常見他獨自徘徊在干校東邊的一條大路上,嘴里常含一粒水果糖,走近他時,會飄來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味,這大概是這位文藝老人唯一的自我慰藉吧。
一九七二年一月底調回北京,參加二十四史點校工作,分配我擔任《晉書》的責任編輯。《晉書》原是吳則虞先生點校的,由楊伯峻先生重新改寫校勘記,后來為了加快進度,載記三十卷由唐長孺先生為之。我業務荒廢了八年,才正式做編輯工作,很有壓力,而看到老編輯楊伯峻、趙守儼等輕松應付,游刃有余,令人欽慕。我急切想充實自己,盡快勝任責任編輯。《晉書》是二十四史中前人校勘成果最為豐富者之一,有周家祿《晉書校勘記》、張熷《讀史舉正》、丁國鈞《晉書校文》、李慈銘《晉書札記》、吳士鑒《晉書斠注》等等。為了熟悉業務,我把這些書借來,一本本地閱讀,看看前人是怎樣發現史書中的問題,又是怎樣解決的。同時又認真閱讀楊、唐兩位先生撰寫的校勘記,先講什么,后講什么,若要改字,如何掌握尺度;校記在文字上如何做到精練、言簡意賅、擊中要害等等,都是我要學習和摹仿的。昔日在大學有目錄版本學、校勘學、古籍整理概論等課程,對古籍整理仍是一知半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要學會古籍整理,只有在實踐中學習。校勘記看多了,有樣學樣,后來我亦會寫了。這一點我是幸運的,遇上整理二十四史,能與一批著名學者和一流編輯朝夕相處,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初步掌握了古籍整理。
同學吳樹平、魏連科比我早回北京半年,工作已經上手,我便向他們討教。他們非常用功,利用業余時間在編撰《史記》、《漢書》的人名索引,認為每個歷史朝代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等,都離不開人的活動,以人為中心的索引極為重要。為了編好索引,他們查閱了不少同類索引,制訂出適合二十四史的凡例,以點校本卷頁為單位,不管人物有多少異稱別名,用參見的辦法,均可查索。他們堅信,編好各部史書的人名索引,將會對研究和利用二十四史提供極大的方便,這是已往學者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工作,是很有價值的,慫恿我先把《晉書》人名索引搞起來。后來吳樹平見我對索引有些興趣,便把二十四史人名索引的組稿任務交給了我,由我物色編撰人員,再向他們“傳經布道”,以使這套人名索引體例一致。我由此學會了編撰索引,而且掌握了利用索引來發現問題和做學問、寫文章的訣竅。我后來寫的一些文章,不少是索引派生演繹出來的。例如:編撰《全唐詩作者索引》,撰寫了《全唐詩無世次作者事跡考索》;編撰《唐兩京城坊考》地名索引,撰寫了《唐兩京坊宅補遺》;編撰《登科記考》索引,撰寫了《徐松登科記考續補》、《唐代登科人名錄拾遺》等等。
七十年代末,我擔任了王仲犖先生《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的責任編輯。王先生在書局點校二十四史多年,早夕相見,敘談請益,親如家人。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這兩本著作亦是太炎先生出的題目,我編輯加工分外精心,還為《北周地理志》編制了地名索引。我感受到太炎先生真不愧為國學大師,題目出得真好。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那時王先生尚是一介青年書生,學問也未成熟,太炎先生出一兩個題目,讓王先生圍繞這個目標讀書、收集史料,不斷補充,數易其稿,直至完善,數十年后,書寫成了,王先生也成為有名的魏晉南北朝史專家。
這時我似乎不大滿足于古籍整理和編撰索引,我想多學習些本事,像王先生那樣,圍繞一兩個專題來做學問。結合自身的狀況,選擇題目小些,但又要有價值的題目。有了題目,猶如有了方向。但是做什么題目呢?我思考著,尋找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傅璇琮邀請許逸民和我編撰《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在接觸眾多的有關唐人的史籍中,其中三個人的三部書,留下很深的印象。它們是清人勞格、趙鉞《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唐御史臺精舍題名考》和徐松《登科記考》。《登科記考》實際是一部唐人登科記,自宋之后,多家唐人《登科記》著作均已亡佚,徐松為之補作,其有意不署“唐”字,是為區別吧。但是,正因刪去“唐”字,再加又是刊入叢書,流傳不廣,以致不大為人知曉,甚至有的研究唐代文史的學者亦有不知利用《登科記考》的。自從一九八四年中華書局出版了趙守儼點校本,漸為人知,北京大學中文系孟二冬教授匯集諸家之說及自身的研究,撰成《登科記考補正》,于二○○三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近年廣西一個大學出版社又出版《再補正》本,這是山東姓王的編著,東施效顰,不少史料是偷巧取用他人成果、缺乏學術道德、胡亂拼湊的一本小書。不管怎樣,現在徐松的這本書已廣為人知了。當年我在編制《綜合索引》時,突發遐想,既然徐松在清代距唐已有千年,尚可運用唐代史料,編成了《登科記考》;今人王仲犖先生有感《周書》缺志,補撰《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只有左司郎官,右司石柱大約在元代佚失而闕如,那我何不編撰《唐尚書省右司郎官考》,來彌補這方面的遺缺呢!我個人認為這是乾嘉學派留給后人的項目,是有價值的,但真要做的話,是要花費不少時日,而我的工作性質,又很難全力以赴,我遲疑了,為保險起見,首先請教書局研治唐代文史的專家趙守儼、傅璇琮兩位先生,他們都認為這是很好的項目,因為要讀的書比較多,花費的時間與精力肯定不少,要有思想準備。之后又向武漢大學唐長孺先生請教。他在書局點校二十四史多年,與我稔熟,其時被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邀請去整理吐魯番文書,就在文物局辦公。那時文物局在沙灘紅樓,離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中華書局,可謂近在咫尺,唐先生時來敘舊聊天。我向他提出編撰《右司郎官考》的設想和價值時,唐先生思索了一會,他說:“當然有價值,不過你得有思想準備,你這書寫成了,恐怕主要是供人家用來查閱,不會有人從頭讀到底的。”我聽了唐先生的話,并沒有氣餒,反而很高興,一部書常有人查,就說明了這書的生命力。大而言之,《辭源》、《辭海》不是用來查的嗎?很少聽說有誰讀到底的。小而言之,《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不就是供人查的嗎?后來我又請教了另一位博學的唐代文史學者周紹良先生。我剛把話說完,周先生:“啊呀!這個項目我年輕時就想做,后來忙敦煌變文和唐代墓志,顧不上,你快干吧,有價值啊!”周先生的《唐代墓志匯編和續集》出版后,他親自送到我辦公室,贈我參考采用,至今思之,仍然銘感不已。
《唐尚書省右司郎官考》
唐、周兩位前輩的支持和鼓勵,促使我全力投入有關史料的卡片抄錄工作,大約至九十年代中期文獻史料的收集已大體完成,正欲撰寫之時,因為唐人墓志而延緩下來。唐人墓志素來譽之為第三部唐書,是本書輯取史料之淵藪,對本書的編撰,具有特殊的意義。《全唐文》之后,清人的金石著作《金石萃編》、《八瓊室金石補正》、《匋齋藏石記》等我用了。民國以來,羅振玉《芒洛冢墓遺文》諸編亦用了。自八十年代以來,墓志的刊行,如雨后春筍,接踵而出。一九八四年一月文物出版社有《千唐志齋藏志》、一九八六年五月齊魯書社有《曲石精廬藏唐墓志》、一九九一年中州古籍出版社有《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有《隋唐五代墓志匯編》、一九九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有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二○○○年又出版《續集》、一九九四年以來三秦出版社陸續出版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一至九輯、二○○四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有楊作龍、趙水森主編《洛陽新出土墓志釋録》、中華書局出版趙君平編《邙洛碑志三百種》、二○○六年三秦出版社出版《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二○○七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有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二○一二年有《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二○一五年又出版《續編》,又《三編》亦已編就。關于唐代墓志的出土情況,我曾咨詢過洛陽的兩位碑志專家趙跟喜、趙君平。二○○○年十月,我曾應千唐志齋博物館館長趙跟喜之邀,到該館參觀,并在館中小住數日,見小院內放滿唐人墓志。趙館長向我介紹:這些墓志都是新近收集來的,正在傳拓,編撰成書,公之于世(這就是后來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千唐志齋專輯》)。在洛陽又見到洛陽民族博物館研究員趙君平,他正在編撰《邙洛碑志三百種》,他告訴我:“洛陽出土的唐代墓志很多,已經陸續收集到一些,等到有一定規模后,編撰成書。”我想假如匆忙撰寫右司郎官考而不能見到這么許多唐人墓志的話,一定遺缺甚多,不妨等一等。這樣一等就是多年,大約二○一○年,趙君平告訴我,洛陽出土唐人墓志已經很少了,即使附近的孟津、偃師等地,亦僅是偶有發現。尋求和閱看唐人墓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有耐心等待。因此,本書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收集史料,至二○一三年開始撰寫,大約經歷了三十余年。
我的撰寫過程,簡單來說分為五步:一、分發卡片:將所有卡片按右司及兵刑工三部十三司分發,每司又將郎中、員外郎分開,并按四角號碼排列,這樣同一姓名、同一職官之卡片,便集中在一起。二、溫習史料:同一司、同一人的郎官史料卡片,大大小小,抄寫于不同年代,閱看史料,恍如隔世,必須重加溫習,熟悉史實。有的卡片如遇抄錄文字有不明之處,還要找出原書核對,凡有捍格抵牾,認真查考解決。三、甄別刪除:當初為了日后查檢方便,在史料收集上,著力較為廣泛,對于檢校郎官、贈官、偽官、隋末唐末年代不明之郎官,采取放寬標準,均予抄錄,本書撰寫時,按例言對以上這類史料甄別處理。四、補充史料:假若僅僅記載某人任某司郎官,既枯燥乏味,又無法得知其他信息,如字號、籍貫、世系、出身、仕履、遷轉年代、交游、才藝、著作等等,故筆者又據其他史籍予以補充之。五、每一位郎官,在史料排列上,先列正史,其后大體以史籍成書之時代為序,最后為碑志。國學大家王國維古史新證指出:“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兩者相結合,用“二重證據法”,使結論更為準確可靠。
由于年齡關系,我的電腦水平十分低下,尚停留在簡單的輸入和上網查索資料階段,根本無法作長篇繁體字寫作,所以唐尚書省右司郎官考的寫作還是“老人老辦法”,用卡片收集史料、用稿紙寫作。所用卡片和稿紙都是托人到印刷廠印制的,每個字都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用當下流行時髦語,本書是“原生態”產品。因為寫作過程年代太久,史料收集上有沒有遺漏、史料理解上有沒有差錯、一些意想不到的疏忽和差錯是否存在?我實在沒有把握。再則我退休近二十年,與學術界聯系甚少,友朋不多,消息閉塞。所以當本書即將呈現在諸位讀者面前時,我的心情既欣喜又惶恐,猶如唐代詩人朱慶余《近試上張籍水部》詩云:“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諸位讀者、專家就是本書的舅姑、夫婿,不妨來個評頭論足,這本書“入時無”?我抱著誠摯的心情,亟盼得到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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