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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說|華裔的再選擇:有人后悔了,有人還在堅持(上)
【編者按】
喧囂,對峙,極化下的美國大選,似乎只是一場“秀”。秀場中央主角賣力演出,秀場之外看客癡笑怒罵,皆是風景。然而,風景之外,那些失語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數,是否才是真正手握秀場劇本的人?
時隔4年,澎湃國際再度推出“美國人說”系列報道,通過連線采訪不同年齡、不同族群、不同階層、不同政治光譜的美國選民,剖析選票數字背后的政治生態內核,呈現美利堅的不同切面與流變。
10月13日,距離美國總統大選日還有22天。剛從新冠初愈的美國總統特朗普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搖擺州佛羅里達重啟競選活動,而四年前曾是競選團隊一員的李忠剛已經堅定了不再支持特朗普的決心。
這位24年來一直堅定支持共和黨的傳統保守派、美國亞裔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執行主任、特朗普2016年競選團隊亞裔委員會顧問委員,生平第一次決定將他的一票投給民主黨候選人。
“我依然是一個保守派,但是如今的緊迫形勢已經容不得我再去考慮意識形態的問題了。”李忠剛對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說。
2016年,特朗普的勝選震驚了美國和全世界。四年來,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對特朗普的執政評價兩極分化。他的支持者認為,他兌現了競選承諾,讓美國重新走上了“偉大的道路”;他的反對者則認為他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領導人,道德低下且嚴重缺乏治理國家的能力。
四年后,又一場大選將至,兩黨選民蓄勢待發。這或許是半個世紀以來美國最重要,也是最受全世界關注的一場大選。
如果要問人們可以從2016年的大選中學到些什么,那么其中一點無疑是對特朗普的狂熱支持并不是一種虛幻的假象。許多民主黨支持者至今仍難以理解4年前為何會有人投票給特朗普,無法真正理解和共情特朗普的支持者或許是民主黨最大的盲點之一。這種失誤導致了2016年的失利,并且依然可能在2020年重演。
和2016年相比,今天的美國社會撕裂進一步加劇。特朗普并不是美國分裂的原因和始作俑者,他只是充分地利用了“分裂”來為自己的利益服務。看透了這一點的特朗普支持者四年后改變了立場,然而依然有許多人不改初衷更加堅定地支持他。
2020年的大選,本質上將是“愛”特朗普和“恨”特朗普的人們之間的對決。在500萬華裔美國人群體中,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突出的現象。
四年前,一群主要來自于中國大陸的第一代華人移民對特朗普給予了華人群體對美國政治人物從未有過的熱情支持(他們又稱“川粉”)。如今,再次面臨選擇之際,他們還會支持特朗普嗎?
特朗普參加競選活動
華人政治光譜的流變
如果回顧華人在美國的歷史,自19世紀踏上北美大陸直到1952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華人一直遭受著強烈的歧視,美國聯邦法律長期禁止亞裔移民成為美國公民和投票。
這一局面直到1960年代民主黨總統約翰遜簽署《平權法案》后才得以改變。今天,亞裔美國人(其中近四分之一為華裔)是美國人口增長最快的群體之一。2020年大選,將有超過1100萬亞裔美國人可以投票。預計到2055年,亞裔美國人將成為美國最大的移民群體。
從歷史看,亞裔和華裔美國人總體上一直更傾向更關注少數族裔群體利益的民主黨。這一傳統在今天的美國政壇可見一斑——目前活躍在美國國會的現任華裔政治人士均為民主黨籍。然而在州級別,正有越來越多中國大陸新移民(以下簡稱新移民)以共和黨籍身份參政議政。
美國亞裔調查機構AAPI在2016年大選后的選民調查顯示,在投票的美籍華人中,61%投票給了民主黨的候選人希拉里,35%投給了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
今年9月,AAPI 在2020年大選前的最新調查顯示,54%的亞裔美國人計劃在今年大選中投票給民主黨候選人拜登,只有30%的人計劃支持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
具體到華裔群體中,56%的華裔表示將投給拜登,20%的華裔將投給特朗普,23%的人未決定。這一數字是所有群體選民中“未決定”比例最高的。這些數字也基本反映了目前美國華裔的政治光譜和四年來的變化。
54歲的李忠剛到美國已近30年,作為最早一批深入參與到美國政治中的華人,早在2005年他就參與了美國多個州政府法律發布平臺的開發建設,是法律、電子政務和民調方面的專家,政治立場一直屬于傳統保守派。
身為美國亞裔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執行主任的李忠剛,在2016年大選中最初支持前共和黨總統小布什的弟弟杰布·布什。在他退選后,李忠剛接到了特朗普-彭斯競選團隊的邀請擔任亞裔委員會顧問。他是委員會中唯一有中國大陸背景的華裔。2018年,他曾幫助共和黨人羅恩·德桑蒂斯競選佛羅里達州州長,德桑蒂斯最終在這個關鍵搖擺州競選獲勝。
2015年,李忠剛建立了一個名叫“華人問政”的微信群。彼時大多數華人新移民對美國的政治過程還不熟悉。后來從這個群里走出的一些人成為了全美國各地各種政治組織的領導者,其中也包括特朗普的華人支持者。
“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科技在華人政治意識覺醒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如果沒有微信、臉書、推特在華人社區的普及,2016年如此高漲的華人支持特朗普現象是不會存在的。”李忠剛對澎湃新聞說。
如果說2016年特朗普的當選是許多華人親歷美國政治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那么促成這一轉變發生的基礎則是過去20年里美國華人人口結構的變化以及參與一系列重大社會議題共同作用下的結果。
根據2018年美國人口普查數據,在美國500多萬華裔人口中,來自中國大陸的以專業人士為主的移民群體已占到了多數。他們與其他華人移民之間政治理念的分歧在過去十多年里逐漸展現出來,而2016年的大選則是一個標志性的分水嶺。
加州共和黨亞太裔聯盟圣地亞哥分部主席胡自立的想法,在這樣的新移民群體中頗具代表性。在他看來,美國華人內部的政治格局正在重寫。
“共和黨不是我爹,民主黨也不是我娘舅,我們完全是外來的,沒有誰親誰不親。我們為什么支持特朗普?并不是共和黨給我們洗腦(事實上共和黨很少主動接觸華裔選民),許多人是因為討厭民主黨才支持他的。”胡自立對澎湃新聞說。
1998年移民到美國的胡自立曾在銀行、貿易等多個領域工作。四年前曾上街拉橫幅挺特朗普。他對自己支持特朗普解釋稱,“美國華人歷史上多半是支持民主黨的,因為民主黨傾向維護弱勢群體的生存空間,而那恰恰是相當一段時期在美華人的主體訴求。然而世異時移,華人新移民的結構在改變,訴求也不同了。類似我這樣的美國華裔有著新的自身定位和利益訴求。我們是一個在美國的新族群社區。”他說。
胡自立所指的這個新華人族群社區,主要是指近二三十年從中國大陸移民到美國的受過中美兩國高等教育、有著專業技術、有著一定社會和經濟地位的知識分子群體。這一群體中相當多數人在思考比較民主黨和共和黨,在經濟、教育、移民、性別問題等他們最關心議題的政策后轉向了共和黨。
最多被這些新移民提及促成他們政治立場轉變的,首推在加州爭議多年的“教育平權法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近半個世紀前,正是《平權法案》賦予了華人和其他美國公民同樣的權利。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華人新移民們則認為平權法案帶來的“種族指標”對子女入學有著不利影響而極力反對。2014年,新移民因為認為存在招生歧視而將哈佛大學告上了法庭。
胡自立表示,“我身邊的大部分華人新移民,從教育程度、經濟條件到生活訴求,起點都高于老一代華人移民和美國社會的底層。我們關注的不是人人平等,而是在美國社會里有努力向上的平等機會,我們相信勤勞致富,通過自身努力出人頭地,實現自己的美國夢。”
他繼續說道,“單純談平等是淺薄的,用來平衡的手段就是所謂的‘民主政治’,通過選舉、投票等方式來達成法律意義上的資源分配。各種勢力都在為自己爭取蛋糕,要利益,只有自己去拿,這就是美國民主。”
在今年5月非裔美國人弗洛伊德之死事件上,和美國主流社會一樣,華裔內部也產生了激烈的分歧和爭論。新移民背景的華人大多選擇支持特朗普政府的“法律與秩序”立場。
對于網上一邊倒的指責警察暴力執法,曾擔任圣地亞哥警務審查委員會委員的胡自立多次主動在網上接受直播采訪,以親身經歷向民眾澄清警察執法的規范問題。
另一方面,胡自立認為民主黨所走的路是大多數華裔新移民不敢走的。
“近年來,民主黨摻雜了越來越多互相矛盾的不穩定元素,各種種族維權,激進穆斯林、同性戀團體、工會等均貧富訴求集團。民主黨沒有努力去平衡這些內部沖突,而是把所有這些都作為對抗力量擺到街上去當作和共和黨對壘的政治工具,讓社會去承擔由此引發的代價。”胡自立說。
他坦承,要融入現今民主黨的洪流,從傳統觀念、人生定位和美國夢的角度來看,自己都做不到,而這種局面是很多華人新移民來美國之前沒有預料到的。
這些因素累積在一起,最終促成了許多華人新移民逐漸轉向了共和黨,即便特朗普并不是他們最喜歡的選擇。
華裔選民在2016年參加特朗普競選集會
不同的選擇
2016年投票給特朗普的人主要可以分為兩類:對民主黨失望的人和共和黨的死忠支持者。康妮(Connie Mei Pickart)屬于前者。
“我投給特朗普,不是說我有多支持他,而是因為我有多不想支持希拉里。”她對澎湃新聞說。
康妮出生于中國鄭州,2007年從清華大學畢業后赴美深造。和美國男友喜結良緣后,隨丈夫遷往威斯康辛州的老家生活和工作。2014年,康妮入籍成為美國公民,兩年后,在自己生平參與的第一次美國大選中她投票給了特朗普。
2015年,康妮和丈夫從美國搬回上海生活。對于投票給特朗普的經歷,康妮一直“耿耿于懷”。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她反復強調自己2016年投票給特朗普是因為當時曝出的民主黨黨內爭斗——為了保證希拉里的當選而故意犧牲掉另一位候選人桑德斯的“內幕操作”。
“這讓我對民主黨建制派大失所望,我希望看到美國更深層的改革,所以投給了當時以為的局外人特朗普。”她說。
11年前,康妮隨丈夫第一次來到威斯康辛州時,寒冷是她對這個位于美國中西部的關鍵搖擺州的唯一印象。在冬天,這里最低溫度通常會達到零下幾十度。
威斯康辛州是一個典型的以白人為主的中西部州,主要人口是來自德國的白人移民后裔,康妮所居住的密爾沃基是威斯康辛州最大的城市,很長時間里她是當地社區里唯一的華人。樸實和保守是她對當地人最深的印象。“這里的文化和美國東西海岸的大都市精英文化很不一樣。對于這里的許多人來說,政治立場的選擇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她說。
康妮的政治立場從某種程度來說受到了長期支持共和黨的丈夫和其家族的影響。康妮的丈夫和當地的共和黨人圈子非常熟,曾差一點從政。
威斯康辛州在當下的美國政治版圖里有著獨特的位置。好幾位在美國政壇有重要影響的共和黨人物——前州長斯考特·凱文·沃克(Scott Kevin Walker)、前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和白宮幕僚長賴因斯·普里巴斯(Reince Priebus)以及前美國眾議院議長、2012年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保羅·瑞恩(Paul Ryan)都來自威斯康辛。
特朗普在2016年以不到3萬張選票的優勢贏下了威斯康辛州。作為今年大選最重要的6個關鍵搖擺州之一,這里大量“憤怒”的白人工人階級和失落的中產階級群體對于特朗普的勝選至關重要,而他們支持特朗普的原因,康妮深有體會。
“2015年來中國之前,美國的經濟已經遇到很大問題,階層固化很嚴重,社會分裂很明顯。我們自認為是中產階級,但是現實中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在美國那些年我們總是在省每一分錢,錢總是不夠花。”她說。
2020年美國民主黨總統競選人楊安澤曾指出,今天的美國有高達57%的人甚至付不起500美金的意外支出,日常性地活在“月光族”的經濟狀況中。美國的中產階級和藍領工人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經濟壓力。
這或許是壓倒許多中產階級轉向特朗普的“最后一根稻草”。“任何一個社會的活力都是聚集于中產,而美國的中產已經失去了這種活力,他們沒有前進的動力和希望。當你意識到你的工作前景沒有變得更好,你的后代不會過上比你更好的日子,你知道這有多令人沮喪嗎?” 康妮說。
另一些人,則因為無法認同民主黨的政策和理念而轉向了共和黨和特朗普。
1997年移民到美國,現居新澤西州的許柏祥和他的朋友們是特朗普的“死忠粉絲”。他告訴澎湃新聞,自己并非從一開始就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我以前也投過民主黨,2012年我第一次投票就投給了奧巴馬。但是(來美國)20年后,民主黨變得越來越不能讓我接受。”他說。
許柏祥舉了一個例子。2015年,奧巴馬政府的教育部指示芝加哥的一些公立學校允許跨性別學生按照其自身的性別認同選擇使用廁所和更衣室,并威脅可能會對不遵循該行政令的學校取消聯邦補助。“我嚇壞了, 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去這種學校。”當時在芝加哥生活的許柏祥回憶道。
2016年, 許柏祥曾連續三個月和朋友一起開車前往關鍵搖擺州賓夕法尼亞州,挨家挨戶地敲門為特朗普拉票。
在拉票過程中,許柏祥遇到過黑人憤怒地撕掉傳單讓他落荒而逃;也有客氣拒絕、堅定不會支持特朗普的知識分子,但最讓他難忘的是遇到特朗普的支持者。“他們看到我們特別激動,沒想到我們(華人)也會支持特朗普。”他笑道。
許柏祥回憶,“我敲了500多戶人家,白領和藍領都有,心里默默在做統計,當時我就覺得特朗普會贏(賓州),許多美國人沒有受到主流媒體的影響。而且我發現特朗普的支持者熱情更高,而希拉里的支持者激情就小多了。”
2016年和許柏祥一起去賓州拉票的紐約華人律師孫宇也表示今年會繼續支持特朗普。“我支持他主要是因為他的政策方向。”孫宇對澎湃新聞說。
家住賓州的于偉1999年到美國,曾經在2012年投票支持奧巴馬的他4年前轉向支持特朗普。“我原本以為他(奧巴馬)可以很好融合種族的問題 ,但是很失望。今天美國社會的很多問題正是在奧巴馬任期內開始變得更嚴重的。”他說。
許柏祥、孫宇和于偉都屬于華人新移民,都不相信美國主流媒體, 而是選擇自己去獲取信息。
“媒體把討厭他的人放大了,把喜歡他的人縮小了。”許柏祥說。
與他們不同的是,失望的李忠剛和康妮表示將不再支持特朗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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