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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學術期刊資深編輯的體會:如何衡量論文優劣?
蔣重躍,1998年7月至今歷任《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編輯部,副研究員、編審,《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編委會常務副主任、主編,兼任《史學史研究》、Frontiers of History in China等學術期刊編委,全國高等學校文科學報研究會理事長。本文整理自復旦大學西方史學史課程配套講座,文稿經主講人審定。
我今天的題目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研究,而是我作為一名編輯的工作體會,我想講一講我在看學術期刊的來稿時,怎么樣看文章的優劣與質量。
我把文章的質量分成內在質量和外在質量。不同的專業有不同的選題,專業人士看到本專業的選題,一眼就能辨其優劣,所以選題質量是外在的質量。相較之下,對寫文章來說,內在的質量對所有的專業都適用,其實就是論證的方法,也就是你的學術觀點、資料和研究如何呈現。
學術期刊來稿中的很多文章未能發表,不是選題不好,也不是規范不好,而是論證力度不夠。編輯在閱讀文章的選題和學術史后,會對文章產生期望,但是作者的論證卻達不到文章本身提出的任務,也滿足不了編輯的期望。我的期望是什么呢?我用概念的知識來衡量來稿在論證上效果如何。具體來說,就是觀察作者有沒有對文章中的核心概念下定義;有沒有深入把握這一概念的外部、內部結構;有沒有深入概念本身,找到概念背后的本質和機制,并以此來展開論證。這樣的衡量方法,我稱之為“概念衡文法”。接下來,我首先會向大家介紹這種衡量方法的理論依據,也就是為什么要使用“概念衡文法”;然后我會談談怎么運用“概念衡文法”檢驗論文的內在質量,主要包括對文章結構和核心論證方法的檢驗,以及論證時需要注意的幾種情況。
“概念衡文法”的理論依據
馬克思有一段話:“理論只要能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這段話比較難懂。學術研究本身也是一種理論工作,而馬克思說理論一定要徹底,從根本上要不留余地。什么是根本呢?馬克思沒有回答,但他說道: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這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層意思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那么人的根本就不是別的什么東西。這是在批評有人說人的根本不在人本身。基督教認為上帝才是人的根本,而孟德斯鳩認為環境是人的根本。馬克思的偉大貢獻之一是唯物史觀,說的就是人的根本是人本身。第二層意思,什么叫本身?我從柏拉圖那里得到啟發。事物的“本身”(A?τ?)既是它又不是它,是事物背后的理念、范型,而它的表現形式往往是結構,是構成的要素及其構成方式。人本身也就是人作為人內在的基本結構。唯物史觀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內在就是共同體的內在;而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最大的貢獻,就是抓住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的原因、動力: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種構成要素之間的矛盾運動,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兩種構成要素之間的矛盾運動,以及這兩重矛盾運動形成的社會生產方式本身。這決定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所以馬克思的這句話大有深意。
這句話對今天的題目有何啟發呢?我認為這句話就是好的論證。馬克思沒有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就呈現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根據。這就叫論證。我們研究問題就是要收集資料、分類資料,找到其中的構成要素,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把要素之間的關系結構告訴大家。馬克思的那句話談到人的根本是人本身,這個本身就是人類社會的概念。我們研究一個問題,就是要抓住它的概念,將其呈現出來,因為只有概念才能夠最深刻地、最有效地把握住研究對象的內在本質,也就是背后的構成要素和構成方式。你理解了這些東西并表達出來,這就是你的概念式的理解。既然學術研究是一種概念式的理解,我用概念知識來看你的論文當然就合情合理。這就是我提出的“概念衡文法”的理論依據。
使用“概念衡文法”衡量文章的結構
如何用概念知識來衡量文章的寫作和論證?我認為要看兩個東西:第一個是看文章的結構,第二個是看有沒有我期待的核心論證方法。
先說結構。好的文章都有結構設計。看文章結構,第一點要看文章的關鍵詞是不是下了定義。我們北師大老校長陳援庵老先生的名著《元西域人華化考》在學界好評如潮,評論者無不贊美陳老的淵博和考證之精,可謂“竭澤而漁”。但日本學者桑原騭藏卻說:這部著作的最大意義,在于作者在序言中“先限定西域之范圍,以解釋華化之意義;于此可證明著者之研究為科學的也。此為從來支那學者所不經見。”日本學者和我們的評論角度不一樣,很能說明問題。歷史學著作不一定要下定義,但一定要限定范圍,這才能夠去看作者的資料能否滿足這個范圍的需要。陳老“竭澤而漁”的前提就是要清楚研究對象的范圍和邊界,也就是“澤”有多大。
文章的內部還有結構:橫向上有結構關系,縱向上有層次關系。層次的意思就是文稿的節目設計之間要有種屬關系,有如生物學上的人科、人屬、人種。橫向來看,一個文章如何劃分章節?有充分的理論預期,事先知道某一個問題在某一個層次上的構成,就會更貼近事實,比僅憑手上有的資料去寫會好得多。這樣你就會更努力地搜集現有資料之外的資料,就可以寫出具有創新意義的成果。
文章的橫向結構還有一個規則,那就是文章設計章節時要考慮范疇、分類。假如有一篇題為《論人》的文章,按照范疇意識來寫,一級標題是年齡,底下的第一章就是嬰幼兒,第二章兒童,第三章少年,以此類推;若再下一級標題是性別,第一章是女性,第二章男性,等等。此外,平行并列的章節目錄還要互相排斥,同一級標題的總和構成上一級標題的全部內容,除非在前面聲明前人已有研究,你表示認同并不再重復。如果題目清晰,作者一定有強大的大腦,其文章十有八九是好文章,陳老的《元西域人華化考》就是典例,章節標題邏輯嚴密,讀者絕不會誤解。這么清晰的體系和結構,是他在資料的莽原里經過資料搜集和縝密思考后才得出的。千萬不要以為標題簡明清晰會降低學術價值。寫得簡單清楚,反而是功夫大、水平高,否則就是沒有下力氣,沒有把雜亂的資料提煉到知識的高度。老師們也要打破觀念,不要因為不熟悉自己的學生選題,就不要求學生使用通俗易懂的章節用語。
此外,內部結構和資料也有關系,我們要看資料和內部結構是否匹配。劉家和先生在柴德賡先生的《清代學術史講義》一書序言中提出:“必須把‘澤’看做橫向具有結構而縱向又具有層次的整體。”我們找資料也要匹配“澤”的內部結構。如果寫文章時有一個問題可從五個方面來做,五十條涵蓋全部五個方面的資料,很可能要比一百條只涵蓋兩個方面的資料更充分,因為資料的結構和文章的要求是一致的。
使用“概念衡文法”衡量文章的核心論證方法
如何用概念知識來衡量文章的第二點,就是看有沒有學術論證的核心方法。不是所有的論證都是好的論證。像戰國策士的策論和說辭,還有柏拉圖所批評的古希臘修辭術,都不是真正的學術研究應有的論證。蘇秦為了堅定六國抗秦的信心,只說抗秦有利的一面;張儀為了打擊六國抗秦信心,只說抗秦不利的一面。兩人的題目和論證結構完全一樣,觀點卻完全相反。直到今天,也還有人在學術論文中濫用歸謬法,為了實現議論的目的,人為地自設可能性,然后加以批駁,只剩下他想達到的結論。學術研究絕不能如此。
蘇格拉底在《斐德羅篇》里提出:知識要下定義,做劃分,分析各部分屬性及異同、優劣。這是柏拉圖鄭重提出的認識知識的辦法,也是從概念入手的寫作方法。毛澤東的名篇《論持久戰》可謂概念思維的典范。他一上來就提出兩個問題:為什么是持久戰?為什么最后的勝利是中國的?敢于提出這兩個問題,說明他胸有成竹;問題越具體,說明你對資料掌握得越深、越透、越準確。提完問題后,他開始下定義:中日戰爭不是任何別的戰爭,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和帝國主義的日本之間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進行的一個決死的戰爭。這個定義沒有一個要素可以刪掉,有如馬克思說人的根本是人本身。我們寫文章時若能用這樣的表達方式,就是寫文章的高手。《論持久戰》中概念起到統帥的作用,讓毛澤東進入到中日戰爭的內部,從內部的結構變化演繹出《論持久戰》的全部內容。
但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一股潮流在批評理性主義和概念思維。弗洛伊德說:科學研究不能從概念開始,只能從描述、經驗開始。他的觀點也有道理,在研究前期,經驗部分肯定要多一些。但是,實驗前也要有完整的實驗計劃,而實驗計劃正是概念知識,依然是概念思維。經驗和概念在科學研究中的先后關系有如雞和蛋的關系,難分先后,但我傾向于概念先行。普列漢諾夫認為對藝術的研究要先下臨時的定義,柯林武德在《歷史的觀念》中也要求我們提出暫行的定義。每一項研究在開始時都要對你的概念作一個臨時的定義,然后逐步進行檢驗,文章寫完后得出一個新的定義。概念本身也是歷史的,有一個進步的歷史過程;科學正是概念不斷進步的過程。
因此,我關注的核心論證方法,就是在一開始找到關鍵詞,把它當作概念并給它下定義,然后走到里面去看它的結構。荀子《勸學篇》充斥著比喻、對比等手法,無法在事實范疇上論證學習為何要持之以恒。要想論證“學不可以已”,就要走到“學”的結構里去,通過結構看“學”為什么具有“不可以已”的屬性。這就要我們給“學”下定義,然后進行分類。學是人通過感性、理性的矛盾運動獲取知識的一種能動的活動,人在獲取知識時有記憶和遺忘兩種表現;知識就是記憶和遺忘矛盾運動的一種狀態,一旦停止學習就會只剩下遺忘,知識也就沒有了。這就對學習為何要持之以恒作出了必然性的論證。現在的文章往往就缺乏這樣的核心論證,只堆砌材料。如果能在文章中做到核心論證,編輯必然喜歡你的文章。
那么有沒有這樣的文章作為例子呢?我以一篇教育學的文章作為例證:《為什么學生減負政策難以見成效?——論學業負擔的時間分配本質與機制》。作者拎出了“學業負擔”這個概念,要從時間分配的本質和機制來探討。文章第一章的標題是《學業負擔的概念和本質》,從經濟學的范疇進入、探討學業負擔的概念,找到其本質并展現出來。第二章《從經濟學看學業負擔的時間分配機理》進入到概念內部,其中第一節探討時間分配的空間結構,第二節探討時間分配的權力結構和利益驅動結構。有了前兩章的支持,第三章再談討時間分配的模型和減負低效的原因,通過機制來看原因,綜合前面討論過的構成要素,畫出了學業負擔時間分配的機制示意圖。本質和機制不同,本質是構成要素和構成方式,是靜態的;機制是構成要素和構成方式之間的互相作用的展現,從中就可以清楚看出哪種要素起了什么作用。有了機制,才能有第四章對政策選擇的思考。整篇文章的四個章節一環套一環,概念、本質、機制、政策,邏輯嚴絲合縫,結論對不對是另一回事,但文章的論證顯然是有力、有效的。大家不一定要像八股文一樣,嚴格按照這樣來寫,但我們要反思一下,我們有沒有這樣的理論思考和理論自覺。
論證時要注意的幾種情況
在論證時,我們要注意有兩種情況會對我們造成干擾。第一種情況是:例證有余,理證不足。所謂理證就是下定義,就是鉆到內部去找結構。這方面我們總是脫離不了經驗的束縛。在經濟學中也有過于迷信模型和量化,以及濫用數學的問題,外國學者發明的模型,我們的學者拿來就用,出成果很快,文章一篇接一篇,確實對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有實際的推動作用,功勞很大。但要想達到更高的高度,乃至于獲得諾貝爾獎,只考慮實用,不在模型上作出創見,這是不夠的。經濟學在中國相當熱門,情況尚且如此,值得我們反思。
第二種情況是:例證不足,導致理證無法實施。想寫文章,但沒有作充分的資料準備工作就要寫,結果寫成了所選問題的小評論,理論意義和科學價值不足。要想真正使觀點立得住,必須要有資料。首先搜集資料,然后進行分類,研究各個部分之間的關系,這就等于進入到概念里面去,等于在探討構成要素及其之間的關系。所以真正要有理論,前提就是要有充分的資料。現在我們常用某個理論家的理論代替某種經驗來說話,嚴格意義上不能算學術研究,需要警惕。
另外我要說三個技術上的小情況。第一,引證法不可過度。文章從頭到尾都是引用的文章太可怕了,必須要有自己的分析。第二,警惕修辭術。修辭華麗的文章雖好,其道理卻經不起推敲,有不同觀點的人看后很難信服。第三,折中法,在資料的海洋里穿行時,你找到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材料,這種寫法在歷史研究中太容易了,但這種寫法經不起推敲。這些資料的背景是什么樣子,能不能拿過來就用?都需要進行考慮。真正的研究必須走進概念里面去,通過下定義,把它變成理論。
以上就是我今天講的“概念衡文法”。用概念知識來看文章,第一個看結構,首先是外部結構,資料是否匹配;然后是內部結構,與資料是否一致。第二個看文章能否對重要關鍵詞下定義,走進選題內部找到其本質和機制,最后得出結論。希望大家從中有所收獲。
(整理者何煒,復旦大學2019級碩士生 復旦大學西方史學史研究中心新媒體運營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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