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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滅之刃》憑什么超越《千與千尋》?
作者 | MacroKuo
全文共 4840 字,閱讀大約需要 10 分鐘
10月16日《劇場版 鬼滅之刃 無限列車篇》在日本上映,隨即創下多項歷史性紀錄:日本電影市場平日單日上映票房第一和周末兩日合計票房第一,而其上映僅10天,就突破了100億日元票房的記錄,更是大幅更新了《千與千尋》創下的25天突破100億日元的歷史最快記錄。不光中國粉絲驚嘆,也出乎日本業內人士的意料。
《劇場版 鬼滅之刃 無限列車篇》上映后的票房增長曲線與日本電影史上票房前五作品的對比。圖片:推特用戶@yoshida_seiji整理。然而對《鬼滅之刃》來說,這似乎又有跡可循:2019年9月底動畫第一季完結時原作漫畫累計發行1200萬本,12月初便達到2500萬本。原作的高水準和動畫的優良制作相輔相成,隨之而來的輿論發酵使得大量粉絲為了更快了解故事,跳過在《周刊少年Jump》上的連載,而直接購買單行本。
經驗豐富的集英社編輯也沒有預判出這個勢頭,一時間漫畫一本難求。不斷加印后,到2020年10月,已經達1億本,短短一年,本作累計發行量擴大了約8.4倍。10月2日發售的單行本第22卷更以370萬本打破了《One Piece》創下的日本出版史的書籍初版印刷量記錄。
快節奏和女性視角
《One Piece》、《JOJO的奇妙冒險》、《龍珠》、《火影》、《死神》、《灌籃高手》,細數《周刊少年JUMP》中單行本累計發行量突破1億的作品,都是積累了十余年甚至數十年的耳熟能詳的作品。《鬼滅之刃》之所以能史無前例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躋身現象級作品群,首先得益于其獨特的定位——
《鬼滅之刃》敘事節奏快,情節爆點密集不拖沓,在追求短平快的短視頻流行的當下,使得非傳統漫畫用戶可以很快被吸引。雖然對于傳統少年漫畫讀者來說,難免會存在人物挖掘和刻畫不足的副作用,但是爆點的密集也沖淡了讀者對于這些不足的關注,來不及陷入這種缺失感就被下一個劇情給吸引了。
作品也引入了女性獨特的視角,吸引到了女性讀者。首先,與傳統少年漫畫中類似路飛或悟空這種愈戰愈勇的思春期少年的代言人式主人公不同,主人公炭治郎不分人鬼、樂于施助,而加入鬼殺隊戰斗的動機卻僅僅是為想把妹妹從鬼變回人。其次,與傳統少年漫畫中男主角為了守護女主角而戰并最終收獲勝利擁有愛情的“戰斗-戀愛”圖式不同,比起戀愛要素,作品著重刻畫炭治郎與妹妹互相保護并肩作戰的羈絆。再有,與傳統少年漫畫中著重描寫友方關系和情誼不同,《鬼滅之刃》對角色之間的家族和兄弟之情刻畫細膩,不分敵我,就連鬼的背景里也往往藏著一段悲傷的家庭故事。
相比傳統男性視角的爭強好勝、英雄主義、懲惡揚善,女性視角的天性善良、兄妹羈絆、家族情誼就這樣穿插在了故事中。直到2020年5月,本作作者是女性的事實才得以公開,也印證了上述獨特視角的來源。
2020年5月作者性別在日本公開,引起反響。圖片來源:文春online當然,僅僅憑借使讀者容易上手的敘事節奏,或是容易讓女性帶入的女性視角,只能一時吸引讀者進入故事的世界。想要帶來感動,主要離不開作品的精神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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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非人以及“之間的存在”
《鬼滅之刃》和《JOJO的奇妙冒險》所催生的二次創作。圖片來源:推特用戶@VvFKCHANNELvV。《鬼滅之刃》很明顯沿用了《JOJO的奇妙冒險》1-2部里“鬼、血統、呼吸”、《死神》、《浪客劍心》、《銀魂》里“侍(武士)、刀、組織”等少年漫畫的常套世界觀。然而脫去這些世界觀的外衣,像所有經典故事一樣,如何處理互相沖突和對立的要素,才是作品的核心。例如,在作品中人與鬼的對立中,主人公炭治郎有一個“擁有敵人的能力的伙伴(禰豆子)”,我們可以在日本動漫作品的某個構造原型中找到與此相似的設置:
炭治郎因為鬼的襲擊而失去自己的母親和兄妹,唯一幸存的妹妹禰豆子卻因為被鬼的血感染而變成了鬼。與一般失去了作為人的意識的鬼不同,禰豆子在面對哥哥時還會克制自己身為鬼的欲望、甚至會去保留些許人性,抵御襲擊哥哥的敵人,最終使她能夠與炭治郎并肩作戰。這里的“鬼”的存在與《進擊的巨人》里的“巨人”,或是《寄生獸》里的“寄生獸”的存在類似,都是一種往往有著超能力的僵尸/吸血鬼式的存在。可以說,現代的日本,許多人氣作品往往都刻畫了“僵尸式的非人存在”與人的對抗——
《進擊的巨人》中的巨人會主動襲擊活人并吞食,沒有什么意識。《東京喰種》中的喰種以人為生,《寄生獸》中的寄生獸寄生人體,侵蝕人類:他們都外表與人類無異,戰斗能力高強,卻隱藏在人類社會當中。《亞人》中不會死亡的“亞人”外表也與人類無異,雖然不會吞食人類但憑借IBM這個黑色的幽靈,獲得了非人的戰斗力。
同時,類似《進擊的巨人》主人公艾倫,故事發展揭示了能夠變身巨人、使用巨人力量的角色的存在,《亞人》中經歷了車禍才發現自己是可以死而復生的亞人的永井圭,《東京喰種》中遭到襲擊和事故又通過手術移植由人變為了半喰種的金木研,這類作品主人公往往都是處于人與非人之間的存在,同時也描寫了以對抗非人為目的的組織——巨人的調查兵團,亞人的厚生勞動省亞人管理委員會,喰種的喰種對策局,組織中也有著各種思想和理念的人。故事就圍繞人和非人之間的存在如何在人與非人的對立環境中行動展開。
《鬼滅之刃》中,如果把禰豆子和炭治郎看成命運共同體,那么他們也是屬于人與非人,即人與鬼之間的存在。這里的鬼與這一類型的前輩們類似,往往沒有人類的意識,隱匿于人類社會中,時不時襲擊人類。作品也同樣設置了炭治郎會加入的對抗鬼的組織“鬼殺隊”。可以說,這一系列設定都是延續了“人與非人相處對抗,主人公處于兩者之間”這種少年漫畫的作品構造原型的。
02////
碇真嗣和我妻善逸,夜神月和嘴平伊之助
作品除了描繪了“人與非人”這組對立,炭治郎也處在本作中兩個性格極其反差的伙伴的對立之中。
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在《00年代的想象力》一書中依照日本各時期作品中象征了時代環境特征的人物性格,將90年代解釋為自我封閉的家里蹲式的時代,00年代解釋為弱肉強食的決斷主義時代。
90年代的代表碇真嗣(《新世紀福音戰士》主人公)拒絕搭乘EVA去戰斗,只是一味聽從和追求父親和周圍朋友這些他者的認可的家里蹲式形象已經成了ACG界的符號。相對的,炭治郎的伙伴我妻善逸有著相似的性格特征。他張口閉口自己要死,處處渴望得到保護,在入隊鬼殺隊之前也是一直在哭訴,可以說一直懷有一種退縮的負面思考。只有逃避現實暈倒睡去后才能使出強力技能的這個設定也是很有象征意義。
00年代的代表夜神月(《死亡筆記》主人公)從高中開始就對社會和規則不信任,對于警察的父親也不會吐露真心,而是為了擁有權力改變社會而努力奮斗并最終利用死亡筆記更直接地改變這個世界。相對的,炭治郎的另一個伙伴嘴平伊之助也有著相似的性格特征。從小被拋棄在深山里、被野豬養育長大的他將世界單純地劃分為弱于自己的和強于自己的存在,并敢于像野豬一樣橫沖直撞,一心只想著打倒比自己強的存在,甚至會不惜傷害到被鬼襲擊的孩子。他一直戴在頭上的野豬面具就象征了他這一弱肉強食的生存游戲世界觀。
碇真嗣和夜神月分別代表了90年代和00年代。圖片來源:知乎專欄-動畫考察9。90年代到00年代,隨著社會的演變,日本的動畫角色形象也發生了從碇真嗣到夜神月的轉變,然而,10年代的《鬼滅之刃》里卻同時塑造了擁有這組反差性格的善逸和伊之助。類似的,人物觀念的反差也同樣體現在作品中鬼殺隊最強劍士“柱”和鬼的精英“十二鬼月”身上:劍士間價值觀差異巨大,除了殺鬼和仰慕耀哉以外往往會產生口角,十二鬼月本身作為鬼就是分別獨自行動的,所以更不會存在觀念上的統一。可以說,炭治郎不僅處于善逸和伊之助之間,也處于這個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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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90年代和00年代的想象力的調整
在人物設定之外,《鬼滅之刃》甚至在劇情一開始就將90年代的想象力和00年代的想象力的對立提示在了主角面前——
故事初期,面對失去人類意識、變身成鬼的禰豆子襲擊自己,質樸善良的炭治郎拼命地呼喚自己的妹妹“快醒來!不要變成鬼!”隨著他的呼喚,撲在炭治郎身上的禰豆子開始流淚,此時鬼殺隊的“柱”之一的富岡義勇突然出現,堅持要除掉禰豆子,炭治郎又轉過來跪下求他放手:“求求你了……千萬別殺我妹妹……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對于這樣的他,義勇進行了一連串激烈的呵斥:
“別把自己的生死交給別人!!”、“別那么悲慘地蜷伏在那里求饒!!”、“這樣求饒如果有效的話你的家人也不會被殺。”、“弱者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力,只有被強者給壓迫!!”、“剛才你就指望用自己身體護在妹妹身上,來守護她么!?為什么不用斧子,為什么把后背這個弱點留給了我!!”、“這些失誤就能讓你失去妹妹。我完全可以把你和你妹妹一起刺穿。”
為了保護變成鬼的妹妹和義勇對峙的炭治郎。圖片來源:《鬼滅之刃》動畫版第一話。由此,炭治郎和禰豆子被拋進了這樣一個世界觀:“家里蹲沒法解決任何問題,誰也不會來幫助自己這個懦弱的存在。”之后一反義勇的預想,處于重度饑餓狀態本應該吞食人類的禰豆子卻仿佛還有人性般地保護起了炭治郎。兄妹互相守護的這一幕讓義勇選擇了相信他們之間羈絆的可能性,將負責培養鬼殺隊劍士的鱗滝左近次介紹給了炭治郎。
初次見面的左近次詢問炭治郎:“如果你妹妹吃人了的話你怎么辦?”面對沒有立刻作答的炭治郎,左近次朝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下去:“判斷太慢了。你總是這么慢。為什么你沒法立刻回答剛才的問題?因為你的覺悟不夠。你妹妹如果吃了人的話,留給你的只有這么兩件事:殺了你妹妹然后切腹自殺。帶著變成了鬼的妹妹同行就得有這個覺悟。”
左近次朝著沒有立刻作答的炭治郎就是一巴掌。圖片來源:《鬼滅之刃》動畫版第二話。這恰恰就是00年代的決斷主義。作品通過義勇和左近次的話語揭示出了其“選擇家里蹲的話誰也不會救自己,只能自己承擔起責任作出瞬時的決斷才能活下來”的生存游戲的世界觀本質。炭治郎隨后加入鬼殺隊,遇到了上文提到的我妻善逸和嘴平伊之助,與“柱”們一起履行消滅鬼的任務。炭治郎在大相徑庭的兩者之間不斷斡旋,給三個人帶來默契的同時也給他們身上帶來了變化。
斡旋在善逸和伊之助之間的炭治郎。來源:鬼滅之刃手辦ちみメガ バディシリーズ!店鋪特典圖案。故事發展到后期,就像故事對于人和鬼背景刻畫的公平性一樣,天性善良的炭治郎會體會原本是人的鬼的心情,選擇用不會帶來痛苦的技能斬鬼,然而他并不會選擇“不殺鬼”。既然是吞食了人類的鬼就應該被殺——可以說他已從唯唯諾諾、躊躇不前的碇真嗣式性格畢業,徹底選擇了決斷主義。相似的,善逸雖然是體現了家里蹲的角色,超過忍受限度昏厥后同樣也能使用強力的技能屠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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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與佛的紅蓮華
可以說,2016年開始連載的《鬼滅之刃》通過對炭治郎的成長,以及善逸和伊之助這兩個角色所描寫的,就是如何在90年代以碇真嗣為代表的家里蹲式想象力和00年代以夜神月為代表的弱肉強食的決斷主義想象力間進行調整度過難關的過程。
炭治郎雖然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少年,環境卻讓他不得不去獲得力量,以自己的責任進行快速決斷,斬除惡鬼,但與此同時他原本的溫情也得以保留。這樣的故事,切中的,恰恰是今天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決斷主義”世界中,如何能通過溫情和共情來改變這個殘酷事實的時代情緒。
《鬼滅之刃》開場的獨白里,炭治郎感嘆道:“生活雖然不輕松,但也算幸福。不過人生多變,萬物總是在流轉變化。”諷刺的是,隨后為了永生而追求“不變”化身為鬼的無慘奪去了炭治郎的家人,并把禰豆子變成了鬼。炭治郎從此就踏上了為將妹妹從鬼恢復成人而討伐無慘的旅途。
因為“諸行無常”,無法逃離“生老病死”的四苦,斬滅象征“欲望”和“煩惱”的鬼,最終達到作品中武技“呼吸”的“無我的境地”、“通透的世界”——炭治郎的旅途完全就是一個經歷萬般磨難,最終“成佛”的過程。
《鬼滅之刃》OP《紅蓮華》登上2019年末紅白歌合戰。圖片來源:2019年日本紅白歌合戰。正是“無我的境地”、“通透的世界”這些佛教中所指的開悟境地使他能夠消除“境界”,在人和非人、“家里蹲”和“決斷主義”、殘酷和溫情的對立之間找到平衡,成為這個混沌地獄中的“紅蓮華”。通過描寫主人公跨越佛與鬼的對立,并給予作品外的當下以啟示——這應該便是《鬼滅之刃》短時間內成為現象級作品的魔力了。
原標題:《《鬼滅之刃》憑什么超越《千與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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