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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新亞|蘧書三記:人書一體,章草核心,筆墨終老
2020年是王蘧常先生誕辰120周年。王蘧常(1900-1989年),字瑗仲,浙江嘉興人,著名哲學史家、歷史學家,現當代以章草馳名的書法大家。
王蘧常先生的章草多被名之為“蘧草”,即晚年那種高古雄奇,伸盤腹行的遒逸章草。一般書人,并不關注和品鑒其別樣的書體和情韻。即是學王老書者,也未必都有仔細的體認。“卓然絕依傍”,“一空依傍”,是被王老多次提及的一個關鍵詞,可感知其審美覺性和書體建構意識。
于今,緬想那種書即是人,人即是書,人書一體狀態,已隨王老,連同那間書房,離我們日漸遠矣,不禁悵然。
王蘧常(1900-1989年)
一而多,多而一的書體成就
王蘧常先生的書體成就,可謂宏富。人們通常只看到所謂“蘧草”,即晚年那種高古雄奇,伸盤腹行的遒逸章草。一般書人,并不關注和品鑒其別樣的書體和情韻。即是學王老書者,也未必都有仔細的體認。
圖:《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
《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書丹(局部)
《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石拓(局部)
一是典型的魏碑正書,如《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1947年作。用筆似取資《鄭文公碑》,卻舉重若輕,點劃簡凈梗直,形構寬方,意態圓潤。全無通常習碑者的雕刻尖露,且極默契于斧鑿之性,暗合刻工手勢,兼具功能之美,賞觀之美。書者體貼物理,預人合作之溫雅情致,仿佛于筆下。可見,王老之碑體書,在刀筆之間,感覺已然通約。比對此碑刻成后的點畫效果,簡瘦而潤,感覺是愈剛愈柔,愈老愈新。未見有作碑書到如此境地者。
致王國維信函
二是小字行楷文稿。如早前所書《赤熛怒頌詩》,后來的《秦史稿卷》等。這類書字,可以說真行其表,隸草其里。筆墨古質內含,雄遒外溢,筆短意長,耿介復委婉,讀之似拙益媚,臨之無規無矩。如太極腰身之力,游走變向,無可捉摸。
《赤熛怒頌詩》
《赤熛怒頌詩》
《秦史稿卷》
《秦史稿卷》
王蘧常《秦史》書影
三,章草中,又有小字中字與大字之別。大字自不必說,镕鑄篆隸而開拓章草表現域之主體也,不落唐人后一筆,無古無今。其小字章草,如《東人法帖章草編-月儀帖》頁邊批注之類,極細微精致,密密匝匝,似秦漢木櫝,寸木數行,筆力卻如篆刻斫款,剔金切石,嗶剝有聲,讀之令人心靜神暢。很多書人,因缺乏類似的批讀生活,不易體會作這種蠅頭小章草的難度,與作大字可以心算目控,完全不同,非筆鋒敏銳能夠自動,心手相忘,則不能任那一遍神行。蘧草從突破既往章草方寸空間,到擘窠巨制,再到此細微如粟米者,其間揮運之張力,自來恐無幾人有切實的體諒。
《月儀帖》頁邊批注局部
《月儀帖》頁邊批注局部
《神州寰海》五言聯
《卿云玉杖》五言聯
四是篆隸楷草各體書,如《正草隸篆四條屏》。四屏所取,書體各異,但總體氣質十分融通,皆為蘧草所統籌調諧。分而觀之,每一書體,都可傲然獨立。是臨書,卻似原創,或曰似欲孕育一種原創體格來。十分遺憾,這類作品,蘧老留下太少,太少。
《正草隸篆四條屏》
《正草隸篆四條屏》
致姚繼虺札
總之,前面所列各體類書作,表面看各各有別,實際也都被那種章草精神統領著。所以說王老書體是一而多,多而一。其章草的強大魄力與蘊化力,令人深思。
致陸維釗札(局部)
致菊老札
值得思考的是,這種種創法,實際上,不單是拓展章草的表現域,也是對既有的書體表現域的開拓吧。同時,還可能對所有書家書寫表現力如何拓展,在技法,思維?感覺,理路方面,具有普遍的啟發性。如果說王羲之書,上承漢魏隸簡體制,順著章草筆性,自覺不覺間,寫出他那“新體”的話,那王蘧常先生,顯然在青年時期,就有了明確的章草書體意識,與終生逆行探索規劃。這是他之前的很多人不曾設想,更沒做過的。比如蘇東坡之于書,主要因于應用,其所體悟的也只是通常較單一書寫理趣。黃山谷擅草,善領篆意,故于行楷草諸體間,有精神交通。但他未識得章草這一重要階梯,而上溯于篆隸書的實體陶養,終未臻于高古。趙孟頫亦然,雖也涉獵諸書體,包括章草,畢竟未意識到章草的特殊書史價值,故依然只存傳承之想,無由著意另外訓練,多方實驗,因而其于筆墨思維?感覺,亦未得以周延拓展,更未及于篆隸章草間的融通與構建。
致馬國權札
以章草為核心的書學方法論啟示
“卓然絕依傍”,“一空依傍”,是被王老多次提及的一個關鍵詞,可感知其審美覺性和書體建構意識。他對文字?書法歷程的觀察,特別著眼于草意,極力探究書寫的動力機制,且靜心培養那草勢,時時筆之,日日新,又日新。
致馮其庸札
早年幸得明師導引,加上平生學問,王老對全部中上古書寫資料的博察統籌,故能透識文字?書法演進的內在機制:草書筆勢與生理節律,使書字形意生生不已。從師沈寐叟,即明確以章草為中心,以拓展章草表現域為己任。二三十歲時,傳統章草字法已了然心手。早前所習歐字,爨寶子,鄭文公碑,十七帖等,第一口奶,營養豐厚,意象奇崛。隨后復上下伸延,左右突擊:六年篆書日記,沿溪討源;精審諸碑帖,摘奇選異,糅合高古。篆以健草,隸以厚草,碑以嚴草,二王以新其草。采將諸體,醞釀之,貫通之,以一支草筆神而化之。在《王字摘勝》末頁,王老跋曰:“世稱`鍾王’,然王變化不可方物,鍾之所長,僅在古拙,何能及王?世乃有以鍾壓王,妄作高論,實爲無識。”因為鐘繇的書寫感覺?思維,還較多保留著簡牘書寫慣性。王羲之書,既從章草筑基,隨著應用日廣的紙,書寫空間的寬展,其手筆自由度益大,天才恣縱,在揮運空間與感覺?思維方面,便獲得解放,故筆下“變化不可方物”,已而突破鐘體隸楷的扁橫勢,“新體”即應運開發。
致楊仁愷札
而王老的書體自覺,還體現在其執意搜奇溯古,不蹈尋常蹊徑方面。他在《書中知己瑣志》中有載:“定九嘗謂其弟訾予曰:其人非不平易,然為學則每舍正路而弗由。古經說故在也,而獨搜漢二十一博士之遺說。小篆故在也,而獨喜摹古籀。許君書故在也,而獨補輯呂忱字林之逸文。晉唐行草故在也,而獨肄章草。皇象索靖之章草故在也,而獨獵奇於漢簡與漢匋,自詡為拓展章草之領域。甚矣。其素隱行徑也!其言雖苛,然亦有深中予痼者,則不謂之知己不可也。”其于《王字摘勝》,《慶歷閣帖摘奇》,《居延漢簡摘奇》《武威漢簡選勝》等,所下搜剔功夫,至勤至細。當然,凡所奇所勝,皆屬王老法眼,簡牘中的異草自不必說,如漢夏承碑,元王惲評云:“如夏金鑄鼎,形模怪譎,雖蛇神牛鬼,龐雜百出,而衣冠禮樂已胚胎乎其中,所謂氣凌百代,筆陳堂堂者乎!”不正是蘧草建構之可意良材么!故亦歸我蘧公之選。而所選之碑帖與字,無不精神飛動,無不異稟奇古。
如果對照一下,與王老前后那么些書家,凡未窮字之源,不得書之草勢者,多難通新變,也難致高古。
致菊生札
文字生涯,筆墨終老
王先生曾將乃師沈曾植的書風演變,分為兩個階段:60歲之前,“為孫隘庵臨《鄭文公碑》,絕少變化;又見為予外舅沈公仲殷寫佛經卷,當時詫為精絕者,亦不能過安吳軌轍。”60歲之后,“真積力久,一旦頓悟,遂一空依傍,變化不可方物”。(見《憶沈寐叟師》)同樣,但看蘧公六十歲前字,雖也很可觀;若對比八十以后書,則尚未臻化境。一是真積力久,自然衍極,一是如其治秦史,集美摘奇,篩俗去蔽,自覺且努力蛻化。七十后的王老,老當益壯,愈老愈新,愈脫化愈用功。其覺知力,思考力,行動力,與其說是一種天賦異秉,幾不可學;不如說仍是源于一種知性:惟少年有志,久浸書史,透析卓識者,方知“有始有終”的微言大義。王老在《書法答問》中,提出六要訣:“一,在專一;二,在敏速;三,在誠正;四、在虛心;五、在博取;六、在窮源委”。此既是王老書學體驗,亦可映照王老之人生審美境界。
《膏澤光明》八言聯
王老自幾歲識文習字,與筆墨交道,至九十余歲,從不輟臨池。讀書即其人生,筆墨便是生活。其書法與其人,及其全部書齋生活,是一體化的。通常書法“創作”之外,凡所撰述,公文私信,題跋題簽,讀校批注,等等,無非毛筆,貫徹日常生活始終,且都章草或章草意味的書寫,以至對所有人的書信,包括信封上的字,全是章草。這種全息式的整體性參與,使主體的身心眼手高度合作,這種充分的審美?生理支持,使筆墨愈精愈純。王羲之嘆張芝曰:“耽之若此,吾不及也。”蘧公無論主客觀,皆耽之非常。終以不落唐后一筆,獨出以高雄奇古。
《和氣天資》八言聯
如果說,蘧老書法諸體之成就,一半依憑學問家的博識深思,那另一半,即藉以日常無所不包,時時刻刻的筆墨活計,自動錘煉,或著意推敲。特別是先生浩繁的撰著,那種忘情筆墨,無與倫比。若無平日那無量書寫,像許多所謂書家那樣,單憑有限的專門練習,恐難致老境之圓融。王老即至晚歲,被多般病痛,卻一概和于筆墨,所謂“力疾”也,從不間斷筆墨,不知覺間,升華了蘧書之美。典型如《十八帖》:震掣嵚奇,瑰偉沉著,如履帶機車般,嘎嘎然所向披靡。筆墨間竟無一絲衰頹痕跡。不增不減,用以說功深老邁書家筆力,在王老尤其合適。而此古今未有之震掣筆法,實乃“不得已而用之”。《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抱樸子》所謂:“恢恢蕩蕩,與渾成等其自然。”魯迅先生去世前不幾日的筆墨,也是絲毫不顯衰朽。惟終生終日敬事筆墨者,能到此境吧。不同于魯迅先生的是,王老不講究,或曰無力講究筆紙。日常之用無擇忌,機制稿紙,劣質便箋,方便墨盒,“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讀先生大量書札,都寫于一般公用制紙,面光質脆,但無不精神貫徹,力透紙背,悠然見道性,反常合道,與物俱化。這種人書化境,與之同輩者中未之見;于書法一體出脫得如此成色者尤稀。蓋彼之所缺,皆由未足于日常筆墨之淘寫,故爾,不能獲得身體的審美?生理加持。想孫過庭的“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理應包括老書家身體諸器官的通會吧?
《十八帖——承問帖》
《十八帖——歸本帖》
致張珍懷札
致錢仲聯札
王蘧常十八帖
王蘧常先生的絕筆信《熊兒帖》(選頁)
于今,緬想那種書即是人,人即是書,人書一體狀態,已隨王老,連同那間書房,離我們日漸遠矣,不禁悵然。
蘧公終其一生,實現了他的人?書境界:沒有一種書史上的書體,不存活在他的書寫中;同時,他的每一書體,皆不可名。他既打破了人們通常的書體概念,創設了一種無古無今的書體樣式。同時也給書法史,展現一個真正書法家的生活?審美樣態。
王蘧常先生
(本文經授權轉刊自《書法》雜志2020年第10期,并略作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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