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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房諸友:故宮蘇軾特展中的隱秘伏線
宋人紙精墨妙,筆致清遠,與唐代書法的面目森然截然不同。除了書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發(fā)生改變,紙張的變化、無心筆的推廣、制墨原料的豐富、桌椅的應(yīng)用等物質(zhì)變革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可能因為是借故宮院慶600周年的契機舉辦,抑或是受困于全球疫情,此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僅以故宮院藏文物為主,兼有少量天津博物館藏品。因此,一些東坡粉對《寒食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太白仙詩卷》(現(xiàn)藏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等名跡的缺席抱憾良多。然而,這恰為一些相對小名頭的宋人墨跡讓出關(guān)注度,其中不乏罕露真容,甚至以往缺乏印本的作品。僅就蘇軾而言,此次展出的《治平帖》《春中帖》《歸院帖》《書和靖林處士詩后》皆賴特展圖錄得以刊布迄今最佳印本,確屬難得。(《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2020;《不舞讀書叢目:蘇軾傳世墨跡與印本》,載“nodancing的博客”,2020.9.9)
蘇軾《歸院帖》
蘇軾《書和靖林處士詩后》局部
宋人紙精墨妙,筆致清遠,與唐代書法的面目森然截然不同。唐宋之變本是史學(xué)研究中的概念,但反映在視覺藝術(shù)上也略無扦格。我想,除了書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發(fā)生改變,紙張的變化、無心筆的推廣、制墨原料的豐富、桌椅的應(yīng)用等物質(zhì)變革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甚至在書家不自知的情況下參與塑造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此次特展雖未對文房器用予以太多關(guān)注,但將之視作隱秘的伏線談幾句,應(yīng)當不算跑題。
引子
宋人嗜好文房,《文房四譜》《文房圖贊》《墨經(jīng)》《硯史》等文獻均成于此時,更有“假傳”文集《文房四友除授集》這類作品的編刊(程章燦《文儒之戲與詞翰之才》,2017;侯體健《復(fù)調(diào)的戲謔》,2018),如此風(fēng)氣下,宋代書法便很難繞過文房去談。黃庭堅云:“然研得一,可以了一生。墨得一,可以了一歲。紙則麻、楮、藤、竹,隨其地產(chǎn)所宜,皆有良工。惟筆工最難,其擇毫如郭泰之論士,其頓心著副如輪扁之斫輪。”(《筆說》)筆墨紙硯是與書法創(chuàng)作關(guān)系最緊密的工具,其形制和性能直接影響書法的最終呈現(xiàn),而圍繞案頭的其他器用則共同構(gòu)成宋代書法的物質(zhì)環(huán)境。
徽宗嘗召米芾作書,“于瑤林殿張絹圖,方廣二丈許,設(shè)瑪瑙硯、李廷珪墨、牙管筆、金硯匣、玉鎮(zhèn)紙、水滴,……上大喜,盡以硯匣、鎮(zhèn)紙之屬賜之,尋除書學(xué)博士。”(《錢氏私志》)文房與書家的互動感十足。宋本《碎金》列“士具”凡16種:硯籃、筆墨、書筒、硯匣、笈笥、書架、糊筒、滴水、裁刀、書剪、書攀、牓子匣、鎮(zhèn)紙、壓尺、界方。揚之水先生曾以此為綱,詳盡梳理宋墓出土的文房器用,蔚為大觀(《宋墓出土文房器用與兩宋士風(fēng)》,2015)。器物或有大小,文獻記載或有增刪,卻無不與宋人審美氣息相通。
紙
先說紙,因為它與書家的連接最確定,紙上的墨跡就擺在那里,清楚明白。魏晉以降,士人便十分重視書寫用紙的性能,兩《唐書》載唐中書省、秘書省、東宮等處皆設(shè)熟紙匠,人數(shù)不等,宋人姚寬謂其工作內(nèi)容就是打紙,即通過捶打使生紙性能變熟,以利書寫(《西溪叢語》卷下)。經(jīng)過五代的醞釀,宋人對紙的生產(chǎn)和加工要求愈發(fā)苛刻。
《文房四譜》載:“蜀中多以麻為紙,有玉屑、屑骨之號。江、浙間多以嫩竹為紙,北土以桑皮為紙,剡溪以藤為紙,海人以苔為紙。浙人以麥莖稻稈為之者脆薄焉,以麥槁油藤為之者尤佳。”(卷三)這段文字一般被認為是對北宋造紙業(yè)的分域描述。其中,竹紙快速發(fā)展與皮紙至于鼎盛是宋代造紙業(yè)的兩大特征。
竹紙初見文獻當在唐末,其時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睦州(今浙江淳安)皆有以竹造紙的工藝。進入北宋,江南資源被進一步開發(fā),廣布平野的竹子得以充分利用。蘇軾謫居嶺南時曾說:“昔人以海苔為紙,今無復(fù)有。今人以竹為紙,亦古所無有也。”(《書海苔紙》)《嘉泰會稽志》(1201)的記載更說明問題:
會稽出紙尚矣。剡之藤紙得名最舊,其次苔箋,然今獨竹紙名天下,它方效之,莫能仿佛,遂掩藤紙矣。竹紙上品有三,曰姚黃,曰學(xué)士,曰邵公。三等皆又有名“展手”者,其修如常而廣倍之。自王荊公好用小竹紙,比今邵公樣尤短小,士大夫翕然效之。建炎、紹興以前,書簡往來,率多用焉。后忽廢書簡而用札子,札子必以楮紙,故賣竹紙者稍不售,惟工書者獨喜之。滑,一也;發(fā)墨色,二也;宜筆鋒,三也;卷舒雖久墨終不渝,四也;性不蠹,五也。東坡先生自海外歸,與程德孺書云:“告為買杭州程奕筆百枚、越州紙二千幅,常使及展手各半。”(卷一七)
此段中所列舉的竹紙五大優(yōu)點,除“性不蠹”可商榷外,其余四點皆較中肯,至今亦然,而這些恰恰是“惟工書者獨喜之”的原因。米芾也用竹紙,其著《書史》云:“余嘗硾越竹,光滑如金版,在油拳上短截作軸,入笈番覆,一日數(shù)十張,學(xué)書作詩寄薛紹彭、劉涇。”據(jù)研究者觀察,米書《珊瑚帖》所用即為會稽竹紙(潘吉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造紙與印刷卷》,1998)。
故宮博物院藏米芾《珊瑚帖》
竹紙迅速崛起的同時,皮紙至于鼎盛,全面取代藤、麻之屬。皮紙的優(yōu)點在于拉力強、壽命長,惟成本高于竹紙,故較講究的刻本、書畫、公私文書大多采用皮紙。《文房圖贊》以“楮待制”指代紙類,便是借用楮皮的名號。此次特展中,蘇軾《新歲展慶帖》用的是楮皮紙,《三馬圖贊殘卷》用的是桑皮紙。此外,使用皮紙書寫的北宋真跡還有很多,如國家圖書館藏司馬光親筆《資治通鑒稿》。而蘇州瑞光寺塔出土北宋天禧元年(1017)《陀羅尼經(jīng)》卷經(jīng)檢測,可知其用紙乃竹楮混合質(zhì)地(許鳴岐《瑞光寺塔古經(jīng)紙的研究》,1979)。
蘇軾《新歲展慶帖》局部
蘇軾《三馬圖贊殘卷》局部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資治通鑒稿》局部
蘇州瑞光寺塔出土《陀羅尼經(jīng)》卷結(jié)尾
《陀羅尼經(jīng)》卷一九黃經(jīng)紙竹楮纖維(100倍放大)
宋紙不獨在制造原料上有所開拓,于加工環(huán)節(jié)也頗花心思。《文房四譜》載:“又以細布,先以面漿膠令勁挺隱出其文者,謂之魚子箋,又謂之羅箋,今剡溪亦有焉。”(卷三)這描寫的便是羅紋箋。紙工先在織物上刷上膠漿,使之硬挺,再把紙置于其上,砑出紋路。因為織物紋路細密,故這種加工紙又被稱作“魚子箋”。將米芾《書送提舉通直使詩》局部放大,我們便可通過觀察墨色紋路了解這種紙性。
米芾《書送提舉通直使詩》局部所見織品紋
比羅紋箋更進一步彰顯個性的便是砑花箋,其紋樣甚多,砑紙板“刻山水林木、折枝花果、獅鳳蟲魚、壽星八仙、鐘鼎文,幅幅不同,文縷奇細”(陶谷《清異錄》卷下),但肉眼難以辨明。2017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多部門通力合作,不斷改進拍攝方式,并結(jié)合影像處理軟件,讓這些隱匿的紋樣現(xiàn)形,確實可與《清異錄》的記載相合(《宋代花箋特展》,2018)。
臺北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在利用正面反射光拍攝李宗諤《書送士龍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蔡襄《致通理當世屯田尺牘》局部所示連珠對蝶紋(左:處理后;右:處理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蘇軾《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牘》局部所示龜甲紋(左:處理后;右:處理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久留帖》局部所示花卉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蘇軾《屏事帖》局部所示幾何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黃庭堅《松風(fēng)閣詩卷》局部所示瓜瓞花草紋
由上附蘇軾《屏事帖》局部可以看到砑花部分有明顯的拒墨現(xiàn)象,這可能是其紋飾上涂有特殊物質(zhì)所致,目的在于凸顯砑花紋飾,上海博物院藏《動止帖》的拒墨現(xiàn)象也可被觀察到。
上海博物館藏沈遼《動止帖》局部(采自微博@拿破破Napopo)
此次特展中的傅堯俞《蒸燠帖頁》也書于花箋紙上(拿破破Napopo《在故宮觀蘇軾等宋人書法》,2020.9.16),觀者可留意。
傅堯俞《蒸燠帖頁》局部
2008年,考古人員在富陽市泗州村發(fā)掘一處造紙遺址,一套包含原料預(yù)處理、漚料、蒸煮、舂搗、漂洗、抄紙、焙紙、給排水等功能的完整造紙遺存被揭露出來(《富陽泗州宋代造紙遺址》,2012)。這套造紙流程與今天仍然活躍在浙江、福建等地的竹紙作坊工序幾乎一致,這也是為什么前引《嘉泰會稽志》所說的竹紙幾大特性能由現(xiàn)代竹紙繼承下來,并依舊被書寫者感受到的原因。
泗州宋代造紙遺址遺跡功能分區(qū)圖
左:推測為抄紙漕的水池(C2);右:遺址第二層堆積出土石磨、石碾
造紙工藝革新帶來紙幅的改變,漢晉紙高多為一尺(約23厘米),唐、五代紙略高,約為唐一尺(25-27厘米),宋代書法作品尺幅更大,如特展中的《人來得書帖》高31.5厘米,林和靖《自書詩卷》高32厘米,紙幅的增大逐漸影響毛筆工藝的轉(zhuǎn)變。
筆
毛筆形制對書寫體驗、書家風(fēng)格的影響最大,故黃庭堅于文房器用中最重視擇筆。他與蘇軾針對用筆的分歧廣見引述:
東坡平生喜用宣城諸葛家筆,以為諸葛之下者,猶勝他處工者。平生書字,每得諸葛筆則宛轉(zhuǎn)可意。自以謂筆論窮于此。見幾硯間有棗核筆必嗤誚,以為今人但好奇尚異,而無入用之實。然東坡不善雙鉤懸腕,故書家亦不伏此論。(《跋東坡論筆》)
黃庭堅一生服膺東坡,留下大量相關(guān)跋文、評論,堪稱后世蘇粉無人不讀的“彩虹寶典”,但其中亦不少夾帶私貨、明嘲暗諷,十分有趣。此跋說蘇軾慣用諸葛家所制毛筆,卻對新式的棗核筆不屑一顧,而黃氏偏偏善用這種棗核筆,所謂“黃魯直樣”即作棗心狀(《鐵圍山叢談》卷五)。黃庭堅將蘇軾對諸葛筆的偏愛歸因于其不善懸腕,只可枕腕作書。書寫姿勢與擇筆的關(guān)系,黃氏則另有說明:
(吳無至)作無心散卓,小大皆可人意。然學(xué)書人喜用宣城諸葛筆,著筆就案,倚筆成字,故吳君筆亦少喜之者。使學(xué)書人試提筆,去紙數(shù)寸書,當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無憾,然則諸葛筆敗矣。(《書吳無至筆》)
上引山谷語錄兩條,提到關(guān)鍵詞四種:宣城諸葛家筆、棗核筆、無心散卓、吳君筆。關(guān)于這些概念,朱友舟(《棗核筆考辨》,2012;《散卓筆考》,2013)、陳文波(《黃庭堅和他的筆工及無心筆》)等研究者說明較詳,茲不贅述。簡而言之,吳君(無至)善制無心散卓筆,“散卓”即“散扎”,意為用純毛或混毛散扎筆頭,與前代的裹心纏紙法相對(散卓筆究竟有無柱心頗有爭議,這里暫從何炎泉先生說,認為至少諸葛家所制散卓筆仍有柱心,只是其工藝與裹心纏紙法不同,柱心并無束縛)。而棗核筆屬于無心散卓筆的一種,因筆頭豐中銳末、形似棗核而得名。宣城諸葛家筆雖然后期也曾作無心筆,但此處可徑視作與無心散卓相對的有心筆。諸葛筆是宋筆中的“前浪”,無心散卓為“后浪”。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蔡襄《陶生帖》中的“散卓”二字
所謂有心筆,黃庭堅曾詳記諸葛家法:
宣城諸葛高系散卓筆,大概筆長寸半,藏一寸于管中,出其半,削管洪纖與半寸相當。其撚心用栗鼠尾,不過三株耳,但要副毛得所,則剛?cè)犭S人意,則最善筆也。(《筆說》)
有心筆毫分主、副兩部分,筆工諸葛高為保證筆毫的勁挺,一是讓筆毫進管2/3,二是以栗鼠尾毫作柱心。宋筆柱心的模樣可以合肥馬紹庭墓出土毛筆為例,出土?xí)r筆桿、筆帽俱在,但筆頭僅剩筆心一束,其材質(zhì)是麻一類的植物纖維,其余筆毛則腐朽無存(胡繼高《記合肥市郊宋墓出土墨錠、毛筆的脫水與修復(fù)》,1991)。
合肥馬紹庭墓出土毛筆(脫水修復(fù)后)
籠統(tǒng)而言,有心筆和無心筆代表宋筆制作的兩大流派,其造成的書寫效果也大相徑庭,此處不妨用特展中的黃庭堅《君宜帖》為例解說。此帖經(jīng)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著錄(第一冊,第302、303頁),但釋文未確,特展圖錄釋文亦有闕訛。今參考陳志平先生(《黃庭堅書學(xué)研究》,2004)錄文釋讀如下:
昨夕赴君宜家飲,為諸子虐酒,大醉不能語,今日頭猶岑岑未醒,凈人頗能道吾友過顧之詳,感愧,感愧。經(jīng)昔萬福,今早不須喫粥,便告過此同一缽?飯,仍攜新斫七弦來一洗病耳。如何?□□堅拜手。
德輿賢友足下。
東坡諸書一借。
故宮博物院藏黃庭堅《君宜帖》
這封書信是黃庭堅酒醉第二天寫給朋友的,徐邦達先生按語云:“此帖書法極衰頹,大約是當時宿酒未醒的緣故。紙墨也不很好。”我認為,除了前晚宿醉,醒來仍很上頭的原因外,筆畫“衰頹”可能還受到無心筆的影響。無心筆因缺乏柱心,再加上其筆毫未必都以硬毫制作(如“魯公羊毫樣”),導(dǎo)致筆畫提按不遂人意,難以寫出鋒芒,但常有意外效果出現(xiàn)。具體到筆畫外觀,便是會在筆畫中段出現(xiàn)抖動,同時起收筆及轉(zhuǎn)折處不露圭角。
《君宜帖》局部用筆
這一特點在黃庭堅書法的風(fēng)格序列中也有表現(xiàn)。以往研究者更多關(guān)注到其大字作品,如《牛口莊題名卷》《贈張大同卷》等。
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局部用筆(采自陳文波《黃庭堅和他的筆工及無心筆》,2017)
實際上,通過細致比對,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其晚年手札有不少亦符合無心筆的特征。如《誡子偶書帖》(約1097)、《山預(yù)帖》(1101)二帖,與書寫年代稍早的《致景道十七使君尺牘并詩冊》(1089)并觀,可看出其點畫質(zhì)感明顯不同。陳志平先生推測《君宜帖》書于元符二年(1099)前后,從點畫來看,是符合黃氏用筆變化的。
黃庭堅小字手札用筆局部對比(左: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致景道十七使君尺牘并詩冊》;中:上海博物館藏《誡子偶書帖》;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山預(yù)帖》)
宋人對不同毛料的特性早有了解,北宋朱彧嘗言:“造筆用兔毫最佳,好事者用栗鼠須或猩猩毛以為奇,然不若兔毫便于書也。” (《萍洲可談》卷二)朱彧常年在嶺南生活,難見適宜制筆的兔毫,遂有此嘆。東坡亦嘗謫居江南,對南兔的印象是既不中吃也不中用:“余在北方食麞兔極美,及來兩浙江淮,此物稀少,宜其益珍。每得食,率少味,及微腥有魚蝦氣。聚其皮數(shù)十以易筆于都下,皆云此南兔,不經(jīng)風(fēng)霜,毫漫不可用。乃知此物本不產(chǎn)陂澤間也。”(《記南兔毫》)紹圣三年(1096),蘇軾在嶺南以20錢購筆兩支,結(jié)果“墨水相浮,紛然欲散,信嶺南無筆也”(《書嶺南筆》)。2006年,常州常寶鋼管廠宋墓出土一管兔毫筆(一說狼毫),通長26.1、筆管徑1.1、筆套徑1.6厘米,桿及帽皆竹制,出土狀況良好,讓我們得以一窺宋代硬毫筆的全貌。
常州常寶鋼管廠宋墓出土兔毫筆
墨
宋墨原料較前代更為多元,有松煙、漆煙、油煙、石油煙和混合煙等(陳濤《宋代制墨業(yè)考述》,2014),但考古出土且形態(tài)保存較好者極少,更多的出土?xí)r皆已殘碎不堪。
衢州南宋史繩祖墓出土墨塊及其拓本
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墨塊及碎墨共計4例,具有標本意義。研究人員對這4例墨塊進行掃描電鏡分析,并在與現(xiàn)代松、油煙墨比較后得出結(jié)論:呂氏家族墓出土墨均屬松煙墨。因其顆粒粒徑較大且呈球狀,與松煙墨較為吻合(《藍田呂氏家族墓園》,2018)。
藍田北宋呂大忠與前妻、繼室合葬墓出土“年立”銘墨塊
墨塊樣本的掃描電鏡比較(左:呂大忠墓出土墨塊;中:胡開文墨廠制松煙墨;右:胡開文墨廠制油煙墨)
這一結(jié)論并不意味著松煙墨在市場上占絕對主導(dǎo),在宋人筆記中,以桐油、麻油取煙制墨的記載十分普遍。徽、欽之時,浦城人何薳還記錄一種油煙混合的墨法,能優(yōu)化墨性,使之堅硬耐用:“近世所用蒲大韶墨,蓋油煙墨也。后見續(xù)仲永,言紹興初,同中貴鄭幾仁撫諭少師吳玠于仙人關(guān)回舟自涪陵來,大韶儒服手刺,就船來謁。因問油煙墨何得如是之堅久也。大韶云:‘亦半以松煙和之,不爾則不得經(jīng)久也。’”(《春渚紀聞》卷八)像蒲大韶這樣的制墨名家,在宋人筆記中還有很多留名。
“近世墨工多名手。自潘谷、陳瞻、張谷名振一時之后,又有常山張順、九華朱覲、嘉禾沈珪、金華潘衡之徒,皆不愧舊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地不愛寶,這句話提到的墨工便有兩人出現(xiàn)在合肥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中,男棺出土墨塊形近長方形,正面中部欄線內(nèi)殘留銘文“歙州黃山張谷”,女棺出土墨塊略呈長梭形,正面中部存銘文“九華朱覲墨”,墨質(zhì)皆疏松不堪拿起。常州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M4出土油煙殘墨,考古人員據(jù)殘存銘文推測此墨為南宋墨工葉茂實所制,其人在元代文獻《墨史》有載。
合肥馬紹庭夫妻合葬墓出土墨塊(左:M1男棺出土;右:M2女棺出土)
常州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M4出土油煙殘墨
宋代文人對墨性要求甚高,葉夢得謂:“每用退墨,硯磨不黑。滯筆墨,如以病目剩員御老鈍馬。今世不留意墨者,多言未有不黑,何足多較?此正不然。黑者正難得,但未嘗細別之耳。不論古墨,惟近歲潘谷親造者黑。他如張谷、陳瞻,與潘使其徒造以應(yīng)人所求者,皆不黑也。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數(shù)年來乞墨于人,無復(fù)如意。”(《避暑錄話》卷上)葉氏孜孜以求的好墨需滿足兩個條件:黑、不滯筆。蘇軾對墨的“黑”也頗有執(zhí)念,以至于測試黑度的程序都十分講究:
余蓄墨數(shù)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書墨》)
世人言竹紙可試墨,誤矣。當于不宜墨紙上。竹紙蓋宜黑,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試墨,若于此紙上黑,無所不黑矣。褪墨石硯上研,精白玉板上書,凡墨皆敗矣。(《試墨》)
墨的品質(zhì)不單能決定書法活動的最終呈現(xiàn),還極大影響書家書寫時的心理體驗,若不合意,則“如以病目剩員御老鈍馬”,故孫過庭早就指出“紙墨相發(fā)”為合,“紙墨不稱”則乖。觀傳世東坡墨跡,大多色黑且有堆積感,這便是一流宋墨的表現(xiàn)。
硯
硯對書寫效果的直接影響最小,但因其質(zhì)地以石、陶居多,不易損耗,于諸友中最為長情,故和書家羈絆最深,傳世與出土數(shù)量都堪稱文房諸器之冠。此次特展選出清代黃慎所繪《東坡玩硯》圖軸,亦是文人與硯親密關(guān)系的真實寫照。
黃慎繪《東坡玩硯》圖
漢宋間出土實物以平板硯、辟雍硯、箕形硯居多,這在宋人所繪前代故事圖中也有反映,可助我們了解它們的使用場景。
左:故宮博物院藏(宋)佚名《南唐文會圖》局部;右:故宮博物院藏(五代)周文矩《文苑圖》局部
宋硯則以抄手硯最具時代特色。抄手硯是在箕形硯基礎(chǔ)上演變而來的,后者硯面由傾斜而提起,逐漸與兩邊持平,底部從硯尾處挖空,省去兩足,留三側(cè)壁,或從硯尾向硯底弧凹,因有一端可將手插入,以便移動,故名“抄手”(華慈祥《宋、遼、金出土硯研究》,2005)。其硯面一般呈長方形,硯首略窄而尾略寬。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硯臺凡18枚,抄手硯占11例。
北宋箕形硯與抄手硯(左:揚州寶應(yīng)北宋墓出土;右:藍田呂英與妻王夫人合葬墓出土)
宋墓出土以實用硯居多,不少還留有使用痕跡,隨葬數(shù)量也不拘定數(shù)。如余杭里山M12出土抄手硯一方、長方形石硯兩方,其中抄手硯硯面一側(cè)殘留墨痕,長方形硯之一硯面還殘留少量朱砂(《余杭新橋里山宋墓發(fā)掘簡報》,2015;劉衛(wèi)鵬:《浙江南宋墓葬葬俗管窺》,2014)。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散落文物中有圓形歙硯一枚,通體素面,打磨光滑,外底面有使用劃痕,硯面有明顯朱砂痕跡。
余杭里山墓室平面圖及出土三方石硯
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圓形石硯及殘留朱砂痕跡
與硯相關(guān)的議題甚多,如石料、硯匣等,但限于篇幅,這里只想略談一下硯銘。此次特展展出清宮仿宋結(jié)繩紋硯一種,因底部有蘇軾題銘引人注意。
清宮仿宋結(jié)繩紋硯及匣
《西清硯譜》著錄蘇軾題銘結(jié)繩硯(從左往右依次為正、背、側(cè)面的寫影)
是硯為端石所制,長12.3、寬6.6、高1.6厘米,表面還有做舊所致青綠色剝蝕痕跡。原配紫檀硯匣一合,匣面雕刻填金乾隆硯銘。重點在結(jié)繩紋硯的背面,鐫刻有蘇軾硯銘:
客將之端溪,請為予購硯。軾曰:余惟兩手,其一不能書,而有三硯,奚以多為。今又獲此龍尾小品,四美具矣,而慚前言于客。且江山風(fēng)月之美,坌至我前,一手日不暇給,又慚于硯。其以貽后之君子將橫四海兮焉窮,與日月兮齊光,庶不虛此玉德金聲也。東坡居士識。
此硯為清仿殆無疑問(吳笠谷《居士無田食破硯》,2020),至于這硯銘是否蘇軾親作恐怕也得存疑。宋本《東坡集》收錄硯銘九首,無此,明代毛晉輯刊《津逮叢書》,收錄其編訂的《東坡題跋》六卷,內(nèi)含硯銘十七首,仍無此。1986年,孔凡禮整理點校《蘇軾文集》收入此硯銘,來源即為《西清硯譜》,可知其至少不為毛晉所知,何時出現(xiàn)仍待考察。
《東坡集》卷一九選葉(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南宋杭州刊本)
即便此方硯銘時代不清,但根據(jù)出土宋硯可知,宋人在硯上刻(寫)銘的情況的確不少,依據(jù)銘文內(nèi)容可大致分為三類:一,工匠、商家署名(本文附圖以外,可參雞冠壺《澤州澄泥硯》,2015);二,詩詞、箴言;三,墓志。以下謹附圖為證,不再贅言。
天津博物館藏宋澄泥硯及硯背戳記“墨劉萬造”
諸暨南宋董康嗣墓出土石硯及其刻銘“碧玉子”
天津博物館藏宋箕形陶硯及硯側(cè)刻銘拓本(刻銘曰:“常憂自己,莫見他非,中中可語,無事早歸。范廣□。”)
藍田北宋呂省山夫人墓出土抄手硯背面墨書“□氏丁亥孟□□葬”
藍田北宋呂景山夫妻墓出土三足歙硯及背面墓志拓本
武夷山西門南宋墓出土端硯及其硯背墓志
結(jié)語
在傳世宋畫和出土墓葬中,我們還能見到許多文房四友以外的其他文房器用。例如,宋人馬遠所繪《西園雅集圖》中有眾人圍觀書寫的場景,書案上至少還能看到印泥與鎮(zhèn)紙。
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馬遠《西園雅集圖》中的文房器用
事隔千年,考古人員在藍田呂大雅夫妻合葬墓中發(fā)現(xiàn)了這兩種器物的身影,與《西園雅集圖》中所繪十分相似,尤以朱砂印泥的出土極為難得。
呂大雅夫婦合葬墓出土白釉圓盒及殘留朱砂
呂大雅夫婦合葬墓出土鐵鎮(zhèn)紙及其線圖
這種形制的鎮(zhèn)紙出土很多,結(jié)合圖像,我們便很容易了解它的用法,以及它多見的原因。此外,還有銅、石、水晶、瑪瑙等材質(zhì)的鎮(zhèn)紙出土。去年,南京出土一枚石鎮(zhèn)紙,正面淺刻一持劍仕女,并署“章”押記一方,令觀者對其使用者生發(fā)許多想象。
南京石門坎宋墓出土石鎮(zhèn)紙(六朝博物館展出,筆者攝)
話頭岔開,《紅樓夢》第卌一回載寶黛釵三人在“檻外人”妙玉處飲茶,存如下文字: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支杯來,一個傍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據(jù)寶釵所用斝上的東坡款字,可知此物曾藏汴京秘府,后經(jīng)東坡賞鑒(但更大的可能是,它和前述結(jié)繩硯一樣都是清仿器物)。此處是全書對妙玉著墨最多的一段,藉由請釵黛二人吃“體己茶”的情節(jié),作者為我們用力描繪妙玉的生活品味。此段所涉名物如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盞、五年前在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皆脫俗難尋之物。與之相比,招待賈母、劉姥姥一行用的成窯五彩小蓋鐘、老君眉、舊年蠲的雨水,則顯得稀松平常。妙玉用帶有東坡刻銘的飲具招待寶釵,透露出清代文人對蘇軾所象征的文化意趣的想象。
錢慧安(1833-1911)繪《攏翠品茶圖》局部
文房四友之外的文房器用與茶具、花器、香具類似,功能屬性沒有那么強烈,設(shè)計者需要更多地考慮其觀賞價值,所以更適合作為宋人揮灑才情的道場,展現(xiàn)其審美意趣。后來者撫物思人,自然會賦予它們更多的美好想象。
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嬉戲雙獅形筆架
諸暨南宋董康嗣墓出土石雕龜鈕水丞
文房器用是藝術(shù)史(特別是書法史)中物質(zhì)層面的重要組成部分。借用臺北故宮博物院何炎泉先生的表述:“很多的研究都隱含著一個基本假設(shè),就是古今書家的工具都是相同的,從未因時代或喜好而有所改變。長期以來的研究慣性確實對書法產(chǎn)生不少誤解,往往將物質(zhì)性的部分歸諸于書家的創(chuàng)作,在眾人努力下已逐漸形成一部缺乏物質(zhì)概念的書法史。”(《暗花疏影》,2017)文房器用之外,還有許多書法史研究應(yīng)當觀照的物質(zhì)信息,比如桌椅經(jīng)歷唐五代的發(fā)展,入宋后全面流行,便深刻影響了紙、筆、硯形制的變革和人們的書寫習(xí)慣(黃正建《唐代的椅子與繩床》,1990;杭侃《試論唐宋時期椅子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2019)。這些物質(zhì)變化的過程在宋代已逐漸被人淡忘(何炎泉《北宋的毛筆、桌椅與書法》,2013),卻共同形塑后人對宋代藝術(shù)的想象,其雖隱秘,若能察之,也能稍增觀展樂趣。又或者說,書畫主題展同時也是社會生活展,筆墨之外,我們或許能望見更“活潑潑地”蘇東坡。
(附記:本文寫作仰賴張學(xué)鋒老師和好友吳一冰、黃偉提供資料幫助,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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