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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發動? 情意直觀——中國美院新任院長寄語新一屆研究生

高世名
2020-09-26 17:18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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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學院氛圍和知識狀況中,如何接續并發揚藝術家思考與寫作的高妙境界,同時又能夠直面當代藝術所面臨的問題與困境?藝術家如何跳脫出現代學術工業的虛假生產模式,進入一種真實、切身的“面向事情本身”的研究狀態?

9月18日,中國美術學院新任院長高世名在2020研究生開學典禮上,圍繞“國美的創研之道”發表了《身心發動  情意直觀》的演講。內容涵蓋知識生產、美學、藝術教育,以及國美藝術專業、繪畫、書法等各個方面。高世名以“一體天人,一體身心”,鼓勵學子將創作扎根于艱苦的研究和深刻的感悟。“熟悉的事物重新變得新鮮生動的時刻,就是藝術發生的時刻。”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6773257.com)經授權全文刊發。

中國美術學院2020級研究生新生入學報告會現場,中國美院院長高世名演講現場。

(一)

同學們,祝賀大家進入中國美術學院。大家都知道,這個校名的背后是三句擲地有聲的話——

中國藝術的先鋒之旅,

美術教育的核心現場,

學院精神的時代宣言。

這三句話,彰顯著國美的首創精神、先鋒意志和使命擔當;這是國美人的自我期許,也是我們對歷史、對民族、對藝術、對世界的崇高誓言。我會牢記在心,希望大家也牢記在心。

今年的國美干部讀書會上,我向老師們推薦了一本書,馬一浮先生的《泰和宜山會語》。現在也推薦給研究生同學們。這本書很薄,只有不到一百頁,但是極為重要。我們知道,馬一浮先生是近世的一代儒宗,也是國內傳播《資本論》的第一人。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邀他去北大任教。馬一浮回以“古聞來學,未聞往教”八字電文,拒絕了蔡先生的邀請。這個著名的故事可以看到一位真正儒者的風采。

馬一浮先生

馬一浮先生手跡

1938年,馬一浮先生隨浙大西遷,經過江西泰和以及廣西宜山,在兩地聚而講學,《泰和宜山會語》就是這兩度講學的講稿。馬先生在序言中自謙說:“浮平生杜門,雖亦偶應來機,未嘗聚講。及避寇江西之泰和,始出一時酬問之語。其后逾嶺入桂,復留滯宜山,續有稱說。皆倉卒為之,觸緣而興,了無次弟”。然而,大家只要細細品讀一下這本小書,就會知道什么是“一代宗師”。國難當頭,馬先生以最扼要之文言,最堅定之信念,闡明國學之旨歸,發揚儒道之綱紀。其運思也,清澈明達;其為文也,沉著痛快。尤其《論六藝該攝一切學術》、《論語首末二章義》諸篇,最值得反復體味。開篇講學習國學的“入門四要”,特別清楚明白。

諸生欲治國學,有幾點先須辨明,方能有入:

一、此學不是零碎斷片的知識,是有體系的,不可當成雜貨;

二、此學不是陳舊呆板的物事,是活潑潑的,不可目為骨董;

三、此學不是勉強安排出來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于機械;

四、此學不是憑藉外緣的產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視為分外。

由明于第一點,應知道本一貫,故當見其全體,不可守于一曲;

由明于第二點,應知妙用無方,故當溫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于第三點,應知法象本然,故當如量而說,不可私意造作。穿鑿附會。

由明于第四點,應知性德具足,故當內向體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馳求。

推薦這本書,不是因為馬先生是一代大師(我不太喜歡那些所謂的“民國控”),而是因為我覺得晚清民國在中國文化史上太重要了,是我們研究一切中國學問的重要參照,是一個中轉站,或者說一個投射區。無論你研究先秦還是兩宋,還是研究最近二十年的當代藝術,晚清民國的所謂“近世”都應該在你的思想框架之內。其中原因要專門找時間討論,我這里先不說了。

今天我主要是跟大家一起交流,我們搞藝術的怎么做研創?這是我們藝術學院特有的字眼兒,研究和創作合為一體,基于研究的創作,基于創作的研究。

中國美術學院的研究創作傳統是十分深厚的。1928年成立時,便是蔡元培先生設立的大學院下的“國立藝術院”,同時成立的還有著名的中央研究院,由此可知國立藝術院在國民政府研究教育系統中的地位——它相當于藝術學院再加上一個藝術研究院,從設置之初就將研究創作作為這所學院的核心。中國的研究生教育也始于我們學校,第一代研究生中就有許多大家,比如李可染。

國立藝術院

但是,美術學院的師生們往往對所謂“研究”心存疑慮。這里面有一個深層原因。盡管新世紀以來,“藝術作為知識生產”這種表達逐漸成為流行俗語,盡管許多國際學者頻繁地將美術學院比作“知識實驗室”(Knowledge Lab),但是,對于藝術生產出的究竟是何種知識,學術界依舊充滿疑惑。

知識生產是否必須具有“科學”的系統性和嚴謹性?一般來說,是的。但早在1934年,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就在他的《新科學精神》(The New Scientific Spirit)中就宣稱:“科學是多種實踐的復合體,每一種實踐都生產出自己的認識論,并且都在不同程度上接近真理”。而伽達墨爾(Hans-Georg Gadamer)的《真理與方法》(Wahrheit und Methode)所欲揭示的,正是“方法之前和之后的真理”。著名哲學家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的《告別理性》(Farewell to Reason)與《反對方法》(Against Method)也非常清晰地闡明了以方法論為驅動的理性知識的破產。而他本人最大的遺憾是年輕時未能成為布萊希特的助手。

藝術自己的知識論是怎樣的呢?是一種從藝術實踐出發的具體的、有感覺的知識,這種來自藝術的知識幫助我們反思阿多諾稱為“機械主義的知識論”。這里的核心問題是:在何種意義上,藝術家可以成為一個研究者?

在20世紀西方思想史上,哲學家和藝術家似乎在聯起手來重新定義什么是知識生產、什么是思想。無論是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和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有關辯證思想的系詞與語言聚合作用的通信(龐德、麥克盧漢《內部風景》,1969年),還是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在《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里的粘著語言,我們都可以覺察到一種逃離的愿望,而逃離的主體則是以黑格爾為最高障礙的辯證思想之牢籠。

費耶阿本德和德勒茲都把庫爾特·施威特斯的拼貼作品當作“非辯證方法”的模范,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那個無限生長的“梅爾茲”(Merz)。兩人都在施威特斯的藝術里看到了某種“達達主義認知論”,往來于混沌-方法-瘋狂之間,對無法預知的他者性與差異性保持開放。

如果說科學是“通過知識獲得解放”,藝術就是要“通過解放獲得知識”。后者是一種上手技藝所開啟的、從藝術經驗而來的知識,一種感同身受的知識,一種創生性的、詩性制作的知識,一種身心發動的知識。

在西方藝術史上,有許多耳熟能詳的藝術家都有他們的“研究”案例,如達芬奇的《比較論》、康定斯基《藝術的精神》、愛森斯坦的《蒙太奇論》、杜桑的《大玻璃》和“綠盒子”、霍克尼的《隱秘的知識》……

在中國古典藝文世界中,幾乎所有重要的“研究”都出自創作者之手,如姜白石的《詩論》、《漁陽詩話》、《林泉高致》、《南田畫跋》、《石濤畫語錄》。這些“研究”的文體多為品評漫敘,最易發顯性情,而其對具體人物、作品評價之精當、置辭之著意,每每令人心花怒放、拍案叫絕。然而,這些藝術家的寫作卻絕不止于隨筆,而是貫穿著藝術之原理、創作之路徑、傳習之方法、趣味之品鑒等多個層面。以《文心雕龍》為例,書中所論不但有《原道》、《征圣》、《宗經》、《正緯》等原理性論說,還包括《熔裁》、《定勢》、《聲律》、《章句》、《比興》、《夸飾》等技術性探究,更重要的,則是在后世影響不斷的《神思》、《體性》、《風骨》、《情采》、《隱秀》諸篇,這些膾炙人口的篇章,寫出了為文為詩的格調、境界與神采。

在今天的學院氛圍和知識狀況中,如何接續并發揚這種藝術家思考與寫作的高妙境界,同時又能夠直面當代藝術所面臨的問題與困境?藝術家如何跳脫出現代學術工業的虛假生產模式,進入一種真實、切身的“面向事情本身”的研究狀態?這是當今創作者-研究者所共同面對的問題。

“面向事情本身”是現象學精神,用佛學術語講是“直奔如來”,按照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的話說,即“實事求是”。

中國美術學院2020級研究生新生入學報告會

中國美術學院2020級研究生新生入學報告會現場

(二)

我們學校剛剛去世的徐君萱先生有一本筆記本讓我極其感動。他那本筆記的封面上寫著“待研究的課題”。今天大家講到課題會想到什么?各種申報、各類表格……但是在“文革”結束不久的1980年代,徐君萱先生有一本“待研究的課題”,那是他的“為己之學”。打開這個筆記本,里面的筆記非常工整,非常仔細,還有各種各樣郵票一樣大小的手繪插圖。他看畫報,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作品,就會臨摹下來;到圖書館翻畫冊,看到好的作品,也會臨摹下來,旁邊寫上他的心得。

他的這個“待研究的課題”是什么?他稱之為“微茫”,是從描繪“月上樹梢”開始的。這個意象在文學中非常多,但是在繪畫中尤其在油畫中如何表現?月光涂抹在樹梢上,邊緣線的銀白,虛與實之間的轉換,最后形成一種“微茫”。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命題,這是畫家的真正課題和責任——通過繪畫語言進行感性開發。

徐君萱畫作

要知道,美學(Aesthetics)的本意就是感性之學。繪畫的微茫之境,徐君萱先生本人直到去世,可能也未必真正達到,但是,這個命題的提出和自覺的感知,以及由此引發的意境和語言探索,才是他留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我希望大家以后朝向這樣的課題努力。

設計學科的同學應該多關注像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V&A)這樣的博物館,那里的每個展覽項目都是極好的課題:“冷戰的現代”、“超現實的事物”、“去除品牌的設計”……

當然,不同學科有自己適合的研創方法,不僅建筑、設計、跨媒體藝術,而且傳統的造型學科,無論是書畫還是油畫、雕塑,都應該在古今中外的大視野中、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到一個可以深入進去的點,正如我們尉曉榕教授一再強調的——“深度即是高度”。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我們要在文化保存的基礎上,激發出當代的新活力與新能量,讓最雅正的藝術傳統從當代人的情意和感覺中重新煥發出來。我始終認為,中國書畫之道是自新之道,它應該是有血有肉的,它應該有能力直接應對當代生活,呈現出當代人的情感、困惑與懷抱。

藝術教育的本質是人的創新能量的養成與傳遞——對學校來說是能量,對每個人來說就是能力。藝術教育成功與否,在于是否培養出幾種對藝術人來說至關重要的能力——感受力、批判力、想象力、行動力。這些東西聽起來很抽象,但是要在具體的學習中逐一實現。

我們以前有位畢業生林科,連續獲得了“皮埃爾青年藝術獎”和“AAC青年藝術家獎”,對于年輕人這是巨大的榮譽,他也迅速成了明星。他的作品其實特別簡單,技術含量也不是很高——讓瀏覽器自動地演出,屏幕上鼠標不斷地點擊設置各類程序,漸漸地,所有東西都開始播放,混合成為一場交響樂,最后,匯聚而為一場在線的狂歡節。這個作品為什么會感人呢?說不太清楚,只有看了才知道。你觀看這件作品的時候,能感覺到坐在屏幕前面的那個隱形的作者的寂寞——小小的,漸漸變得盛大而瘋狂的寂寞。在他的世界里,電腦變得非常人性,人和電腦、網絡的關系很親密而又很溫暖。大家都每天面對電腦,但是這種體驗、這種感動、這種溫暖怎么傳遞呢?這是藝術教育中最難以言說的事情。

我始終相信,藝術教育問題就是藝術問題,藝術的教育要以藝術起作用的方式進行。也就是說,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就如同藝術家和他的觀眾的關系,如同藝術家和其他藝術家的關系。

(三)

今天討論的是研究生層次的“研究-創作”。我選擇幾個專業,談一點個人的想法。

第一個是我們比較獨特的專業,纖維藝術。纖維藝術并不是一個特殊的藝術類型,而是一種方法,一條道路。它從纖維的自然構造中,發掘出一種微觀世界的建構性,引申出一種對于物的獨特理解——一切材料、一切物體,莫非自然或人工的精微構造。纖維藝術的根本在于編織,那是從一根線中演化出整個世界的沖動。對纖維藝術的實踐者來說,所有事物,都是以其特定方式編織、纏繞、堆積、鏈接、蔓生而成的形態建構。

編織所牽系著的,不只是一種特殊的材料或手藝,也并不止于創作手法或者表現形式,在更加深遠的意義上,編織之于藝術家們,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和路徑,既具有工具性,又具有認識論和本體性的意義。編織的原始動作是“爻”、“井”、“互”,不僅是編織的基本手法,而且是一種原始形態,繼而引申為一種體察世界的眼光。一交一互,一經一緯,世界的結構和秩序得以奠基。

這是纖維世界的起源神話。每個民族的起源神話中都流傳編織者的故事。古希臘有阿里阿德涅在編織中的等待,中國遠古就有結繩紀事。對纖維藝術來說,“物”之物性,不以其材質,而是因其構造,而執行此構造的,是勞作。由此,雙手的勞作這一樸素而能動的建構行為,成為唯一的神話,在這個神話中,起作用的不再是作為源發點的“無中生有”,而是編織-勞作所具有的日常的力量。這種勞作牽系著一種獨特的“創作觀”,不是觀念化的方案及其實現,而是勞作中的蔓延與生長。這種力量開辟出一種別樣的“創造觀”,不是從無到有的創生,而是無盡綿延的生長。這種無窮無盡的生長的背后,是一種來自大地母性的創造力——繁殖、蔓延、滋生、化育。

第二個是陶藝專業。我們國美的陶藝專業是全國典范,去年剛榮獲全國教學成果一等獎,這是美術界第一個,非常難得。但是,我總覺得除所謂的現代陶藝這條路外,我們的“國藝”還可以有更高的天花板。周武老師出身龍泉。龍泉瓷傳承千年,其釉色如冰似玉,最能夠體現中國藝術雅正高華的君子之風。龍泉青瓷追求玉質,最關鍵的是要有“靜氣”和“韻味”,它釉色秀潤,造型簡約雅正,有和靜內美的品質。而這種品質全在意匠的技藝與修養。隨著瓷土的配料、厚薄、燒制溫度和爐內氣氛的不同,青瓷的釉可以生出千萬種變化。于變化中見規則。藝術家對土與火的運作和變化的控制力爐火純青,一切偉大藝術的本質都是控制偶然性的技能。

青瓷最重氣韻。就氣韻而言,青瓷最忌者有四:浮、燥、濁、僵。這四種弊病都體現在釉色的處理上,浮則薄,燥則惡,濁則俗,僵則膩。與之相對,青瓷的氣韻應是幽而透、靜而活,雅正高華,秀潤清馨。其中最關鍵的是一“活”字。好的青瓷釉色如一泓清泉,如沉靜素樸的世界中脈脈潛行著的“靜水深流”,清澈、沉靜而又靈動,這是了不起的技藝,需要用土與火的燒制中變幻出水的活性。

中國人尚青,青乃正色。“青”之本義是“象物生時色也”(《釋名》),即春天草木萌發的綠色。同時又指藍色,如“青天”之色;還指黑色,如“青絲”,引申為青春生發之意。龍泉的釉色譜系中有無數種“青”,最具代表性的是兩種——“粉青”和“梅子青”。粉青依稀是天空的顏色。《逍遙游》中說:“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天空之青色因其玄遠無極,自下視上,蒼蒼茫茫,自上視下,亦是莽莽蒼蒼。青瓷正是從土地中攫取物華以應青天之象。青瓷世界里,所有形制的事物都歸于不同品類的青色,這是一個被提純、被凈化的世界,如同一個在凈化中“齊萬物”的過程。粉青釉色透明而又樸厚,玉一般溫潤,水一般清澈,宛若冰壺秋月,將天空之正色、月華之清輝邀至掌中目前。“梅子青”釉質像青梅一樣瑩潤剔透,如一泓春水,青翠欲滴,又若梅子青時雨,演化出煙雨江南的纏綿惆悵,正可謂“一甌江畔青梅雨,半盞嶺上綠蘿煙”。

(四)

黃賓虹先生在杭州作畫

接著談國畫。國畫是國族之畫、國粹之畫。

不論黃賓虹先生、潘天壽先生還是鄭午昌先生、傅抱石先生,我們學校最早的那批教授書畫的老先生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不但是出色的畫家,更是杰出的畫學家。到了新世紀,國書院同仁力推“中國畫學與書學”,這九十年仿佛是一個歷史的回環,展現出當代書畫家們傳承光大民族文化的心志。

從歷史上看,我們畫學的道統承接兩宋正脈。南宋的都城臨安,曾是世界經濟的樞紐之地。那是一個商業發達,對外貿易繁榮,學術昌明,文學藝術也異常興盛的時代。我們學院接續的是兩宋的藝術文脈。在繪畫史上,無論人、山、花,兩宋都可以說是群星閃爍、高峰林立。我們國畫系山水專業歷來講究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宋人所專擅者又何止是丘壑?想想《筆法記》,我們就會意識到,那個時代的人們在用筆上自有一番理解和懷抱,荊浩筆法之筆并非明清人所謂“筆墨”之筆,這一點值得我們去重新咀嚼反思。

范寬《溪山行旅圖》

宋人丘壑萬象森然,來自對于山川的長期觀照與切身體察,五代及至北宋的那些山水畫家們是偉大的求道者,跟后世的文人畫家們全然不同,所以他們的創造具有世界觀的意義——師法造化,其中關竅不在主客之間,而在人天之際。

邵雍《觀物內篇》中說“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宋代理學倡導“格物致知”,不僅以我格物,而且以物格我;其中最重要的,是“追求在沒有觀察者的世界里會心宇宙活動,反觀人世”(張頌仁語)。宋人感物興懷,神與物游,窮情寫物,所以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一切都能成就畫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一切皆可搖蕩性情。兩宋繪畫,遠超乎宗少文所謂“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更進一步“以心為境,以神寫形”。因為究天人之際,人心通于天心——人心之通于天心,如王霖老師所言,即是無處不有大觀照,一花一葉,俱有安放,才是本來。宋人相信天地間無處不是自在完全,才能如蘇東坡所言“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

宋代山水畫的層巒疊嶂中蘊籍著宇宙太古的廣大與寂靜,花鳥畫的寫真妙趣中更有著千般生意、萬種風情。宋畫中既有《溪山行旅》的雄渾,又有《萬壑松風》的森然,既有《早春圖》這樣“致廣大”的宇宙氣象,又有《雪竹圖》一般“盡精微”的特寫鏡頭——《早春圖》以全景山水展現出造化之理,《雪竹圖》卻讓我們體會到一滴水中亦可映照出整個世界。兩宋的畫家們真是令我們傾倒!他們似乎既能夠為宇宙造型,又可以為萬物寫照;其中有天光云影,龍蛇起陸,神變無窮,幽微難測。北宋之理,南宋之情,創造出令人流連顛倒的萬千氣象。

中國畫與書法學院繼宋代畫院千年脈絡,完全可以匯合研究、臨摹、傳習、創作而為一體,其目的是讓兩宋書畫的觀物之道、體物之法、語言系統、意境情致以及其中所蘊涵的世界觀,在當代人的感知經驗和精神土壤中重新生發。

黃賓虹山水

首先講山水。

山水專業的研究生是否可以沉浸在太行山這類山水畫史的核心現場,在洪谷子的道場中待上兩年,陰晴雨雪,“寫松千萬”,通過《筆法記》和太行山的互參,重新發明荊浩,重新發明那種“求道者的山水”。我用“發明”這個詞,是因為所有傳統都曾經是一種發明,一切真正的繼承都是重新發明。我們不能抱殘守缺,繼承古人首先是繼承古人的創始精神,要與古人志氣相投,心心相印。

畫山水一定要有山水經驗,體味山水一定要窮源竟流。幾年前我去云臺山,在大霧之中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溯源而上,曲折盤桓,山高水長。走到山谷盡頭處時霧氣漸漸散去,那峽谷盡頭百丈山崖的底部有一座巨石陣,無聲無息地等待在那里,仿佛時間停止,仿佛世界盡頭。我在那里站立了許久,感受著億萬年前那一場磅礴的造山運動。那是地質構造的巨大動作,山崩地裂的巨大力量,在某一個瞬間凝固而為這驚人的景觀。

這一瞬之后,是億萬年的打磨。大衍遷化,是自然默默運作的力量。這就是山水世界的“造”與“化”。或者說,這就是山水的世界感和事件感。世界感是指這巨大構造中那隨機的秩序,事件感則是這秩序的崩壞與變亂。

造山運動的一瞬間,與默默運作磨蝕的億萬年,這是“造-化”的獨特時間經驗,再加上我們這百年之身在溪山中的行旅盤桓,這就是中國人體會到的山水世界。

我有一位朋友,香港的藝術家趙廣超,他說整部中國畫史可以一言以蔽之——“有人物在山水間看花花鳥鳥”。我另一位朋友韋曦(他寫了本書《照夜白》)說——讓我們“與山水一起看人間”。

但是我要追問的是——山水作為一個文明空間如何對今天的文明秩序發聲?

山水,大物也,本是天地之假名。它歷經千古,于歲月輪轉中損蝕磨礪,于變亂漶漫中有跡可察。山水之為世界,盡管有人在其中出沒生滅,依然不改其地老天荒。山水是一人獨對的宇宙,反過來說,正是山水成就了這個人。億萬年的造化、千秋萬代的寂寞,完成了這一個山水中的人。現代世界中人的角色設定,達·芬奇筆下的那個作為世界中心與萬物尺度的“威特魯威人”堪為標志。山水世界中的那個人,正可以作為他的東方對境。

接下來談人物畫。

中國的人物畫曾經是一種極微妙、極具精神性的藝術。然而,除了有限的幾件卷軸傳世,以及近年出土的一些壁畫之外,早期人物畫作我們難以得見。可是畢竟我們知道,顧愷之曾經說過畫人物:“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我們由此可以想見彼時人物畫家們追求的是怎樣一種境界。但千載以降,我們卻難以找到可以與這種境界相當的畫作。我個人所見,惟有李唐《采薇圖》、徽宗《聽琴圖》等了了數幀依稀能夠體現幾分顧愷之的意思。于是這些年我常有一種想法:既然早期人物畫作難以得見,我們是否可以從魏晉六朝的人物品藻中得到一些啟示?

人物的風神意態,在《世說新語·容止》篇中有眾多精彩的描寫:

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同樣是“玉山之將崩”,在嵇康處則是另一番意味——“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因為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還有王羲之,當時人說他“飄如游云,矯若驚龍。”此類形象的品評還有許多,諸如“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美人之外,對于丑人也有精彩形象的品評,如“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正是有了對人物如此微妙精辟的品鑒,才有了顧愷之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畫謝幼輿置丘壑中”的佳話。魏晉風度、建安風骨、六朝風流,中國人物畫高峰期的這些“人物”,都是率真灑脫、縱情放達、狂放不羈,越名教而任自然。這種情致與境界,我以為對今日寫意人物畫的創作必當有所助益。因為所謂“寫意”,畢竟不止是筆墨問題和風格問題,超越了工筆和意筆的皮相之爭,我們可以從魏晉六朝人物品藻中獲得一種“非圖像的視覺經驗”。我相信這會讓今天的畫家們重新對人發生興趣,對人的內在性和精神性發生興趣。

藝術是對現實的沉思,是生活的回聲。但藝術要成其大者,還要承載人道。為人生而藝術,首先就要對人感興趣,對人之為人有所思考,有所領悟。

山水和人物都有大而深的命題,花鳥畫同樣有。

潘天壽是一位藝術創格者。他將山水造境之法融入全景花鳥畫,又以生機勃勃的山花野卉結合入近景山水,創格而為氣勢撼人的宏章巨制,在千年畫史中別開生面。他巨幅作品有著奇崛明豁、博大壯闊的格局,賦予了中國畫前所未有的紀念性、崇高感以及廟堂氣。

他在傳統的梅蘭竹菊之外,更鐘情于深山絕壑中那些無名的山花野卉。今逢四海為家日,山花野草也自由。通過這些遙遠山谷里普普通通的野草閑花,潘天壽的畫面上呈現出一種平凡質樸卻又生生不息的時代氣象。1969年,他最后的詩篇中寫到:“入世悔愁淺,逃名痛未遐。萬峰最深處,飲水有生涯。”仿佛又回到《小龍湫下一角》那個草木葳蕤的世界,那“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僻遠天地中,蘊含著一種尊嚴和質樸,一份自由與生機。

潘天壽往往是先得詩情,再得畫意,詩情、畫意共同構成了他演繹造化的機契。他從雁蕩深山大壑的掩映中領悟到山水花卉參差設景之妙,從斷崖寒流、怪巖丑樹中攫取了用筆與造型的堅實方硬、鐵骨錚錚。他從雁蕩得法,雁蕩山之于他不僅是繪畫的題材,更具有方法論甚至世界觀的意義。在他的筆下,雁蕩山中的無名角落,呈現為一個漢賦般精彩豐富的世界。斷澗寒流剪裁巧妙,山花幽草爛漫繽紛,畫面中所有事物都以沉著霸悍之筆出之,聚合而為一種盛大繁茂的勃勃生機。花草木石在畫面上仿佛都是不同樂器演繹出的不同聲部,一切即時生發、萬象紛呈,一切筆筆分明、精確無比,如同一部恢宏華美的交響樂。

另一方面,花鳥畫的研究課題,也可以聯系中國經學中的名物、狀物、格物傳統。讀《詩經》、《楚辭》、《爾雅》,我們會陶醉于其中那個豐富瑰麗的草木世界,可以之為索引,以“左圖右史”的方式去重現那個自然世界的豐饒情態與風姿。

甚至,還有一個極具挑戰性的“課題”。我們都知道王陽明的“巖間花樹”,那是格物至深處的通透暢達,其微妙處依稀婉約,若即若離。《圓覺經》說:“世界猶如空花亂起亂滅”。與之相較,王陽明更多了一分自持,他說:“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心同歸于寂,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原不在你心外”。王陽明的“巖間花樹”,是否可以作為花鳥畫創作的一個終極命題?當然,這并非中國畫史上之一起現成圖式所能匹配。欲為“花樹”寫象,畫家需做的,不惟破除古今花卉成法,而且要直面虛白,知白守黑,以我心為鏡,體無證有,將此花從沉寂虛無中召喚出來。此一狀態,既不是李白所說的“安識身有無”,亦非東坡所謂“嗒然遺其身”,而是要苦心孤詣,慘淡經營,才能執心物兩端,得興象意境。“巖間花樹”的生成過程中,依稀隱約,有氤氳明滅;其所欲示現者,是超出繪事的“幻里藏真”、“色中蘊空”之義。此境此象,不可描摹,或可演歷,唯有把此間“花樹”當作世界攝入我心,于一方心鏡中,照見物象與氣象的即時生滅。

齊白石畫作

下面談談書法。

書法與山水是中國文化中最難與其他文明共享的,因為太深刻、太玄遠。書法之創作并非經由抽象思維,而是來自跡與象、意與態之間的相互激蕩;更重要的是,書法之“象”根植于文字之“形”。書法需要辯識和閱讀,盡管它同時也是“象”,是視覺品鑒和凝視觀賞的對象。書法是二維平面上的三維運動,同時又是時間中筆筆生發的演歷,所以也可以說書法是四維的,若再加上聲與義,書法就是名符其實的“高維創作”。

在跨文化解讀中,書法往往被視為圖像,文字似乎被當作某種事物,可以觀察和描繪。然而,“書寫-文字”的關系與“繪畫-物”的關系有著微妙卻根本的不同。文字之于書法,不是視覺表現之對象,更像音樂家演奏之樂譜、演繹之主題。正如在最原始的歌唱中,音調與辭章二者共生一體。歌唱非為表達,僅為歌唱,在歌唱中,音調與意義彼此激蕩。音調決非簡單的媒介與手法,與詞義相比,它更加切近歌唱之本源。書法與歌唱一樣,保持著這種原始的同一性,文字和書寫相互煥發,成就萬千氣象。

視覺與語言彼此激蕩,文字與書寫相互煥發,這是中國文化最為獨特動人之處。作為書寫的書法,是在時間中逐步顯現、釋放、生長出來,書寫者于日積月累的書寫中熟極而流,惟流動而變化生焉,惟神變而快意生焉。書到快意酣暢之時,信筆游疆,無理而生趣,筆筆生發,恍惚以成象;諸般形容跡象隨機而生,不可預計,亦不可復現。

《肚痛帖》

草圣張旭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書藝大進,豪蕩感激。公孫大娘舞劍,“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其氣勢令“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說: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今閑之于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

韓愈在此強調的是“得其心”。書寫之際,內心之節律與狀態最為根本,此“心法”之妙諦與難處皆在乎即興。“即興”之難在于要若即若離,與書、畫、字、象都要若即若離;離合之間,即興不只是即物成象或者寄物抒情,所寄所即皆在其“興”。“興”是興致、意興、興頭,在更根本的意義上,是“興-起”。興起于人心之動,興起于人天交感,興起于人我兩忘,在興起中有姿容意態生焉。姿,態也;態,意也。段玉裁注曰:“有是意因有是狀,姑曰意態”。姿與態、態與意皆為自然相表里。陸機《文賦》中以文章情意生動之美為“多姿”,指的是對情狀意態最具意義時刻的把握,以之論書亦然。書寫凝結的是行動,動而暫停,則動狀猶在,動意猶存。此行動之狀態,正在意興飛揚之際的舞之蹈之,此行動之妙境,在于寫得沉醉,寫得氣象淋漓,寫得銷魂蕩魄。

我常常想,生為中國人,比書法更根本的造化,是漢字。黃賓虹先生講自己以“六書指事之法”入畫,他說:

凡山,其力無不下壓,而其氣則莫不上宣,故《說文》曰:“山,宣也”。吾以此為字之努;筆欲下而氣轉向上,故能無垂不縮。凡水,雖黃河從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勢亦莫不準于平,故《說文》曰:“水,準也”,吾以此為字之勒;運筆欲圓,而出筆欲平,故能逆入平出。

書道之大,正是由于它通達于漢字的文、字、書、形、聲、義——這是文明源頭上的書法之根。書寫于文明史的終極意義,就是演歷倉頡造字之際的變幻萬端。從歸一而至于歸零,由萬端而至于無端,自莫名而臻于無名,由是循環在手,低徊于心,有跡無形,今古蒼茫。

黃賓虹手跡

同學們,藝術一方面講究上手性、切身性,強調“具身心智”;另一方面要“技進乎道”,上手的技藝訓練如果不能開啟藝術經驗,就還只是技,如果做不到切近于道,最終不過匠人之教。有深度的創作一定要基于艱苦的研究和深刻的感悟,用我的話說就是要努力做到“一體天人,一體身心”。

同學們,真正的創造未必是感覺的增量,而是讓熟知的世界煥發出新的光彩。聲成辭響,里爾克說,詩句中的每一個詞,都要讓人仿佛第一次聽聞。

熟悉的事物重新變得新鮮生動的時刻,就是藝術發生的時刻。

藝術發生的時刻,自我和世界又被刷新了一次。

(作者系中國美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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