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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白石洲(一):深圳最大城中村里的異鄉(xiāng)客,清租下的別離

2020-09-06 12:0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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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深圳大學傳播學院2020屆畢業(yè)生優(yōu)秀畢業(yè)設計,鏡相欄目獨家刊載,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圖文 | 張雪峰 林家豪 齊惠奴 陳昕陽 張錦昊 楊澤鵬 錢誠

指導老師 | 李明偉

編輯 | 王迪

序言

若不遇上堵車,從科技園到華僑城,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沿深南大道一路東行,白日里,路旁林立的高樓反射著刺眼的陽光。車輛駛過沙河立交后,有那么一截兒,斷片似的,路旁的影像在行道樹的掩映下,變得低矮模糊,鏡面反射的陽光也隨之收斂。只幾句話的功夫,繁華的都市風景便又恢復如初了。

每座城市總會有幾張被廣為傳頌的名片,有的是面子,有的是里子。夾在科技園和華僑城這兩張響亮的城市名片之間,白石洲并不光鮮。這片密集無序的農民房怎么看都與周遭格格不入。但作為深漂第一站,白石洲承載著的,卻是數代新老深圳人關于原點的集體記憶。如果說深圳是一座能以夢想為標簽的城市,那蔭護過無數夢想萌芽的白石洲,便是這座城市氣質組成中不可或缺的一塊基石。

然而溫存的記憶怎可抵住推動城市前進的腳步?

2020年3月30日下午,開發(fā)商在2019年全年業(yè)績發(fā)布會上表示:關于白石洲舊改項目,將爭取于下半年啟動項目一期,若按24個月工期來預計,2022年將有望開始一期的預售。

回望

人們常說的白石洲,整體分列深南大道的南北兩側。洲中居民常將深南大道北側的一畔稱為上白石,南側稱為下白石。而此次舊改的對象,便是位于道路北側的沙河五村——由白石洲村、上白石村、下白石村、塘頭村、新塘頭村五個自然村組合而成。

1992年中共十四大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深圳特區(qū)推行農村城市化,各村成立股份公司,農民入股。但沙河五村的村民除得到非農戶口外,其他政策——如成立股份公司、確權村民宅基地、返還集體經濟發(fā)展用地,直到21世紀初都始終未得到兌現。

失去土地的農民無法繼續(xù)耕作,但能在宅基地上“種樓”。據資料記載與租戶回憶,白石洲的種樓高潮發(fā)生在2000年左右。于法理而言,這類地盡其用的“握手樓”當屬違建。

約2004年后,隨著深圳相關部門規(guī)管趨硬,白石洲的主要格局基本定容——在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佇立著2500余棟農民房,曾同時容納著逾15萬人的生存。

2005年,深圳市和南山區(qū)兩級政府開展白石洲舊村改造的研究工作,白石洲舊改序幕正式拉開。

2019年3月21日,開發(fā)商在2018年度業(yè)績發(fā)布會上,首次正式公布白石洲舊改項目規(guī)劃及進展。據項目文件,至此,項目已完成物業(yè)確權、集體物業(yè)補償協議簽訂等前期籌備工作,私人物業(yè)確權率接近80%,拆賠比例標準也已獲得白石洲股份公司通過。

據深圳市規(guī)劃國土委南山管理局公開信息,白石洲舊改更新單元用地面積為48萬平方米,計容建面達348萬平方米(與開發(fā)商方數據相較少10萬平方米)。其中包含住宅125萬平方米(含保障性住房5萬平方米),商業(yè)、辦公及旅館業(yè)建筑104.5萬平方米,商務公寓112萬平方米,公共配套設施6.455萬平方米,及有1.8萬平方米的社區(qū)體育活動場地用地。

此外,開發(fā)商方面還透露項目將由31棟49-65層住宅,21棟公寓,3棟66-79層超高層寫字樓,1棟59層辦公樓組成。并將引入眾多世界級企業(yè),打造總部經濟。

清租令下,別離開始。在筆者2019年12月進入白石洲時,據多位商戶估算,白石洲的居民已銳減八成。

第一章 城中石洲:深漂可棲?

▌落:深夢起航

臨別在即,有的人離去的腳步匆匆,也有的人抓緊最后機會回頭再次作別。在城中村里普遍昏暗的灰色調中,一件黑底白字紅印的短袖T恤在陽光下稍顯亮眼,上印立場鮮明的三個字“白石洲”。

他叫賀成,24歲,湖南常德人。眼鏡、黑T、牛仔褲、雙肩包,是科技園附近常見的裝束。身材短小精悍,一米六左右的身軀微微發(fā)胖。

這是他來到深圳的第二個年頭,兩年的時間里他已換過四份工作,目前正在后海的一家O2O酒店平臺從事銷售推廣。

和許多深漂一樣,白石洲也是他落腳深圳的第一站。

那是2018年的早春,元宵過后,賀成離家南下。“當時是朋友找的房子,最初我也沒想過會住在這里。”賀成曾經的家,是白石洲一棟農民房里的五樓臨街單位,兩室一廳,三十平米上下。因為睡覺常打呼嚕,他選擇了獨睡較小的那個房間。月租三千,三人平攤。初到時的狼狽,賀成至今仍歷歷在目。“一推開門我都傻眼了,房間里什么都沒有,和毛坯房一樣。幸好朋友買了床,不然只能睡地上了。”他回憶,雖是年初,但深圳當時的天氣已有些悶熱,當他拖著大小行李來到出租屋時,卻發(fā)現連洗個冷水澡也會成為問題。“這里的房東不會配任何家具,租戶搬走的時候,能帶走的帶走,不能帶走的統統賣掉。那時竟然連花灑的噴頭也都被拔掉了。”他有些激昂地說著,不住地搖頭。

初見他的“白石洲”文化衫,我們還以為遇到了前來記錄的媒體同行。后來才知道,這是白石洲里一家小酒館在清租結業(yè)的前夕送出的紀念品。和許多在一線城市打拼的年輕人一樣,賀成也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只是他的路徑有些特別——酒館-公司-出租屋。“如果按一天24小時來算,在白石洲生活的一年時間里,我在那個酒館里待了超過四個月。”

賀成所說小酒館位于深南大道北側的白石洲公交站旁,在2019年九月結業(yè)。小酒館面積不大,他指著一扇積灰的玻璃窗對我們說:“我以前就愛坐在這個位置,里面正對著的是酒館的主調。”酒館消費不高,花費二十多元買一杯啤酒便能消磨一個晚上。“熟絡起來后,里面的人都挺逗的。每天晚上和朋友待著開開心心地過挺好的,不至于回到房間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玩手機然后睡覺。”

在賀成眼中,在偌大的城市奮斗時,逼仄的住處、高壓的工作、拮據的生活都可以承受。唯一讓他備受煎熬的是那如影隨形的孤獨。

“我做銷售的,要經常笑,但那些都是皮笑肉不笑。”因為白天工作強度大,以前晚上回到家,雖同住一屋檐,但室友三人常常一言不發(fā)。“太累了,回到家只想往床上一躺,說白了其實相處久了也沒什么共同話題。”

因此白石洲入口處的小酒館便成為了這個異鄉(xiāng)人的一處寄托,雖然能找到些零星的歸屬,但終究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得到替代。賀成從前的臥室有一扇臨街的窗,正對著樓下的街道,晚上會擺滿流動的宵夜攤。在白石洲中無數個油煙升騰的長夜里,最叫他難忘的,是一個失眠的午夜。“那天半夜樓下有幾個人喝高了,在唱歌,我聽著聽著一下子忽然不行了,想回家。”他想到了老家的兄弟們,他懷念那段遇事不用獨自面對的時光。

賀成從小在長沙長大,四年前專科畢業(yè),此后一直從事銷售相關的工作。“在長沙工作了兩年,我覺得不能再這樣過,太安逸了。”回憶起兩年前的離家,他還會感覺到做決定時的倉促。當時年少氣盛的他只想著去北上廣深體驗一下快節(jié)奏的生活,這個沒有明確目標的決定從誕生開始就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離家前,賀成還因此和父親大吵了一架。賀成狠狠地丟下一句話:“要么撞得頭破血流回去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要么就在這邊扛著。”

在他眼中,北上廣深,孕育著的是無限的夢想與機遇。不想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他最終選擇了深圳作為起航的港口。

生活變成了生存,是他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一線城市后的第一個落差。從事銷售工作的收入與業(yè)績直接掛鉤。“剛來的時候三個月沒開成一單,但那時的心態(tài)就是錢多錢少不重要,只要教會我東西就可以。”因此,在深圳生活的第一年里,他覺得吃的苦都很值得。“每個月交完房租,還能剩下兩三千零用,每天能去去酒館,我覺得已經夠花了。”

圖為已搬遷的小酒館

2019年春節(jié)后,他萌生了想學習廣告運營的念頭,于是換了一份游戲公司的工作。那時賀成最多連續(xù)一個半月沒有休假,這份工作日常九點半上班,晚上平均十點后下班,最晚加班到凌晨五點。超負荷的“996”工作狀態(tài)卻沒有得到合理的報酬,“工資真的很低,最高一個月5千多,最少的時候一千多。”這份高強度、低回報的工作讓賀成一度陷入了低谷。不堪重負的他在2019年九月離開了這家公司。

賀成目前的工作底薪高,時間也自由,每周只需要回公司開三次會,與我們相遇時,正是屬于他的“業(yè)務洽談”時間。那天他約的洽談地點正好在白石洲附近,期間的空檔,讓他得以再回來走走。

賀成在2019年三月搬離了白石洲。由于室友的搬離,加上房東年后漲租四百,無力獨自承租的他只能選擇離開,此后入住了固戍附近的單身公寓。月租金1500,拎包入住,環(huán)境、配套設施都好了很多,但通勤卻成為了新的問題。去往后海的公司開會,搭乘地鐵單程便要花上一個小時。因此,他也考慮搬回白石洲,“即使這片要拆了,但附近還有呀。有對比才知道,白石洲去哪都方便。”

深漂兩年,最初的憧憬和實際的境遇有契合也有落差,雖說追夢的信念仍在,但在賀成也深深地體會到了生活的骨感。“曾經身上只剩幾塊錢,連公交都坐不起。房東催租,交不了就打包所有東西直接扔出去。那時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畢業(yè)后的他一直沒談女朋友,“沒房沒車沒票子,現在拍拖,就是害人。”家人也在催促,他堅決地說:“不到二十八別問。”即便如此,即將25歲的他仍未有存錢的打算。

我們一路邊走邊談,忽然他在沙河街上止住了腳步,指著遠處新塘村背后的華僑城住宅說:“我有個朋友來深圳早,現在月收入差不多一萬五了,有一次我和他開玩笑,即使一個月能存下一萬,一年都未必夠買一個平米。”

對目前的賀成而言,最迫切的,還是月收入的提高。“起碼得到一萬以上吧,才能談得上在這里生活。但到時候也許也要幫著媽媽還信用卡了。”

賀成喜歡旅游,在對話中常提到令他流連的鳳凰古城和大理。相較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各具風格的古建筑更讓他著迷。但自從到深圳后,就再也沒旅游過了,“沒錢。”他笑說。他關注了不少旅游博主,“不少網紅隨隨便便就可以花幾百萬包下馬爾代夫的一個島去度假,我未必要像他們一樣,但希望能夠支撐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至于更遙遠的未來,賀成可能還是會回長沙,如果條件允許,最好能開一家咖啡店或者小酒館。“那是我喜歡的生活,深圳的生活已經體驗過了,現在拼死拼活是希望日后能過的輕松。”

▌歌:大排檔歌手的明星夢

初次見到吳恩師,是在沙河街的一條巷道里。

準確的位置其實是沙河工業(yè)東區(qū),這里幾乎滿街餐飲店、水果攤,混雜著幾間臺球俱樂部。由于拆遷,大部分店面大門緊閉,白天除了飛馳而過的電瓶車,并無多少生氣。到了夜晚,白晝里門可羅雀的街道由于大排檔溢出的香氣重新人聲鼎沸。就在這嘈雜的煙火氣中,我們循著歌聲找到了他。

這一條街是他的地盤,在一街之隔的下白石洲另有一名歌手,和他一樣輾轉于各個大排檔與夜市之間賣唱。很多人喜歡稱他為流浪歌手,實際上稱呼為流動歌手更加合適。吳恩師并不在街頭流浪,他在西麗租房,白石洲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上班打卡的地方。每晚八點他會背著吉他,將音箱綁在小型電瓶車的后座,從西麗沿著沙河西路騎到白石洲,開始他夜晚的工作。

吳恩師并不畏懼鏡頭,第一次偶遇他時,是在一家熱鬧的燒烤店里,我拿出相機對準了在餐桌旁為客人歌唱的他,一個皮膚黝黑,個子不高卻顯得粗壯的中年男人。取景器中看到他直直望向我的鏡頭后停止了演唱。我本以為打擾到了他的營生,但他只是調整了一下設備,讓自己的聲音更加清楚響亮。后來我們了解到,這種面對鏡頭依舊自然甚至有些渴望的狀態(tài)得益于他先前的經歷,他曾參加過大大小小數十場的歌唱比賽。不過,在演唱完畢,單獨坐下與我們聊天時,吳恩師卻顯得有些拘束,懷中一直抱著吉他,右手不停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左手切換著不同的弦位。

2013年,他沖破深圳區(qū)的層層海選登上《我愛記歌詞》的舞臺,那時節(jié)目組給他的稱號還是農民歌王。來自廣西宜州的他,最開始在家靠養(yǎng)蠶維持生計,后來到深圳闖蕩,做過快遞員、銷售,也擺過地攤。2017年他背著吉他騎了三個多小時的電瓶車從深圳去往東莞,參加廣東打工者歌唱大賽,被人稱為民工歌神。如今的他已經辭去所有工作,開始全職唱歌,而白石洲的夜市就是他的舞臺,在他的某短視頻APP個人號里,他給自己取名大排檔歌手。

他一直有著音樂夢想,沒有條件去接受聲樂指導,就去網吧看音樂教程,或者去上一些音樂公益課。在三十歲的時候買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繼續(xù)在網上磕磕絆絆地學習樂器。他有兩本很厚的曲譜,共有一百多首歌。“我都是很簡單的和弦,像什么音階、樂理我不懂,有些曲子就彈不了,不然還要再多兩百首。”

他在白石洲通常活躍在沿街的大排檔或者燒烤攤中,總之哪里熱鬧就會去哪。最初不是所有的店主都歡迎他提著音箱,背著大吉他在店里走來走去,食客有時也會嫌他吵鬧。但包容總是白石洲熱鬧夜晚的主旋律,當前奏響起時,他就成了這條街的一部分,歌聲從巷尾傳到街頭,穿過人們舉起的酒杯,融進了他人的熱鬧里。

第一次在白石洲賣唱是非常窘迫的,“只能硬著頭皮上,那時又沒有工作,小孩子也幾歲大了,沒辦法,為了生活。”白石洲并不是他深漂的第一站,最開始在龍崗橫崗做著快遞的工作,后來又當起了飲料公司的業(yè)務員,公司宿舍就安排在白石洲,后因為便宜的租金搬去了西麗,但他依然選擇白石洲作為賣唱生涯的起點。對比西麗,吳恩師覺得白石洲的熱鬧是讓自己感覺親切的。

跟他第一次登上舞臺比賽一樣,初次在餐桌旁給人唱歌也會緊張,但隨著次數的增多并成了日常后,吳恩師開始習慣這種熱鬧。從剛開始的四處受阻,到后來的游刃有余,吉他和歌聲成了他在白石洲夜市間“游走”的通行證,越來越多的食客愿意為他的演唱買單,這條街的夜晚比之前更加熱鬧了。

吳恩師每天的工作就是背著吉他,像推銷員一樣給那些早已飽腹卻依然坐在桌旁侃大山的客人推銷自己的歌聲。如果客人想自己唱歌,他也可以伴奏,每首歌三十元。運氣好時,碰到豪爽的客人能連唱十幾首,一晚上多賺上好幾百。有時遇到喝高了的客人,唱得盡興了,微信多給了錢,吳恩師會等著第二天客人酒醒,再把錢轉回。“這錢拿著不踏實,即使是他給我的我也不會要。”吳恩師在這條街上有很多熟客,常有客人打電話邀請他過來伴唱。

白石洲如果沒有吳恩師的歌聲,會少一些熱鬧,但熱鬧始終是別人的。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一個人站在桌旁賣力地唱著歌,而桌上的人玩著手機,或者大聲交談,時不時抬頭看看身旁這位歌手,附和幾聲歌曲高潮后又低下頭,繼續(xù)自己的事情。有次遇到一個醉酒的客人,拿著厚厚一疊剛收來的租金在他面前揮舞,大聲喊“給我唱,今天我買單”,有激動的客人想攬著吳恩師一起唱,他本能地避開了,閃躲進了陰影。霓虹燈在食客們的臉上閃爍,吳恩師背對著燈光,繼續(xù)他深沉的演唱,酒杯在節(jié)奏中起伏,動情的歌聲混雜在熱烈的喧嘩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相比白石洲,西麗要冷清許多,零零散散的店鋪,不太熱情的人,吳恩師總是在白石洲的工作收尾后才會去西麗的街頭找找生意。盡管住在西麗,但他對白石洲卻更為熟悉,三年里幾乎每晚都來的街道,如今面臨拆遷,他的心中也有著不舍。之后的去路他沒有具體的打算,可能去西麗零散的店鋪間碰運氣,也可能回廣西老家,都是拆遷之后的事了。2005年,二十四歲的吳恩師第一次離開廣西老家來到深圳追尋自己的音樂夢想。那一年,陳楚生還在深圳酒吧做跑場歌手,創(chuàng)作了《有沒有人告訴你》,火遍了大江南北,這首歌唱出了當時那些懷抱藝術夢想的年輕一代人在大城市中漂泊的遭遇和追夢的心聲。

如今的白石洲是他最大最真實的舞臺。每天都能唱歌,同時也有錢賺,聽上去和夢想那么接近,但吳恩師認為,自己的實力絕不應該僅僅止步于白石洲街頭賣唱。由于白石洲街頭特有的氣氛烘托,人多聚集的時候他唱著唱著就會大喊:“一起來!”,素不相識的食客們跟著他的伴奏一起合唱,此刻的他竟有了些當明星的感覺。

來白石洲的人越來越少了,熟悉的店家也一個個地關門歇業(yè),望著與昔日截然不同的街頭,吳恩師也知道是時候離開白石洲了。不會音樂創(chuàng)作的他目前只能靠著一副好嗓子來獲得不錯的收入,曾有一家北京的公司想和他簽合同,讓他演唱公司老總創(chuàng)作的歌曲,但他因為歌曲質量的問題拒絕了。“把自己弄成乞丐那樣吸引眼球的事,我做不出來。”

“我倆,太不公平,愛和恨全由你操縱。”吳恩師很喜歡唱《離不開你》這首歌,歌聲響起的那一瞬間,原本拘束在座位上的他變得大開大合了起來,雙目緊閉,指尖在吉他上有節(jié)奏地彈奏,高音自然地上升又回落。這首歌是他唱給白石洲的,曾經白石洲敞開懷抱融化了他,如今掀起波瀾將他“拋棄”,如果白石洲終將夷為平地,在高樓拔起之前要去往哪里,他并不清楚,手中還有一張一月中旬回家過年的車票,這一去或許就要告別理想了。

▌孤:流浪的釘子戶

在白石洲新塘村的入口處,有一方寬闊平整的空地,從前是一片宵夜攤販的熱土,不知是因為人流驟減,還是因為城管干預,生意不復當初,如今已徹底變成了停車場與孩子的樂園。

在空地的西北側有一口老井,井口的瓷片已經斑駁,稍微靠近,便能聞到陣陣局促腐朽的氣味從地下涌出。在老井的一旁,并排放著兩個大泡沫箱,箱子后面整齊地堆疊著一摞摞折好的紙皮,這些是一位老人的私有財產。

“我姓閻,閻王爺的閻。”閻力的家,在老井旁塘頭三坊一棟農民房一樓走廊的盡頭。在兩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橫架著一張九十厘米寬的獨睡床,剩余的位置與門前的空地則堆滿了各式物品,衣物、器皿、食物、廢品無差別堆成了一座小山。房間里沒有燈,朝路的一側有一道戶主建的卷簾門,“晚上睡覺我就把門拉開,外邊有光,白天人不在了,就把它關起來。”屋外,正對著床頭的地方立著一尊約半米高關公像,手上的大刀沒了,成色陳舊但一塵不染。“我從來不燒香,人心善就得了,關老爺知道。”他背過身子,叉著腰朗聲說。

時近冬至,閻力卻仍穿著短袖短褲,跨著一個腰包,黝黑的臉上蓄著一縷白得有些發(fā)黃的胡須,蔓生的胡髭與密布的皺紋縱橫交錯,健實的身板卻已甚是佝僂。

他是一名“釘子戶”,已在白石洲生活了十五六個年頭,自打抵埠,就一直寄居于此。大約五年前,該樓房的業(yè)主計劃原址改建翻新,便設法請他搬離。閻力記得,當時村委和城管曾來過幾輪,但他不肯退讓。“他們搶我東西,我就沖過去罵,你土匪啊,你敢搶我東西我跟你拼命!”老人憤然說著,嗓門很高,說話間忽然攥緊拳頭,像是又一隊城管向他襲來。

幾經折騰,村委有些無奈,也許是可憐他年紀大,又無固定收入,便答應在翻修完成后仍允許他在此處繼續(xù)免費居住。

閻力一直以收廢品為生。但由于腿腳不好,不能常上高樓,若需上樓,最高也只能到達四層,如再往上,就只能把生意介紹給同行,大家利潤平分。

他有著固定的日程,白天在外招攬回收,傍晚回到水井旁整理,七點半左右便將打包好的貨物拉到位于新塘村回收站售賣。收回的廢品均以紙皮為主,在頭次與老人遇見的晚上一共是七大捆紙皮壓滿了斗車。“一捆三十斤左右,今天應該能賣百一二塊吧,刨去成本掙七八十”。他說,若是運氣好,如今一天最多能賣出兩車。

但隨著拆遷清租,白石洲的居民銳減,閻力的生意已大不如前。目前每天只能掙個幾十塊,有時還抵不上飯錢。一提起舊改,他滿腹牢騷:“這地方樓這么多,他發(fā)展商哪有那么多錢,沒有個三五年一定拆不成。”即便我們指著隨處可見的“樓已清空”的標示,告訴他截至目前已有大部分的業(yè)主同意拆遷,但他依舊執(zhí)拗地揮著手大聲駁斥。

閻力長年獨居,初見時說自己是陜西人,后來改口來自安徽,幾經同鄉(xiāng)的確認,我們才敢肯定,他的老家在安徽阜陽。他不識字,自稱在2018年身份證、老人證、手機全都丟了。“歲數我記得,因為自己一年一年往上加,今年就是七十二了。”但據同鄉(xiāng)的老孫透露,閻力并非沒有家人,他共有兩女一子,如今都已成家,其中大女兒也在深圳,且同在白石洲。

在一個寒潮侵襲的晚上,老人終于在那幾乎從不換洗的短袖外頭披上了一件風衣。他如舊加工著紙皮,并不在意忽然駛來的電動車。騎車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后座還坐著一個小女孩。他們草草聊了兩分鐘,“看到車上那小女孩嗎?那就是我外孫女。”她們走遠后,老人才說,剛剛來的是她的大女兒,住在新塘,做家政工作,“每天上兩小時班,一個月掙兩千多。”女婿做的是載客的生意,外孫女在私立的星河小學上一年級,至于拆遷以后孫女學位的問題,他并不知情。被問及為何不和女兒同住,老人搖搖頭,“他們房子小,一個單間十幾平米住三個人。”這時,在旁的同鄉(xiāng)老孫輕聲地對我們說:“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平時收破爛,身上總不干凈,就免得去打擾女兒女婿了。”

老人的二女兒前些時候已經回老家了,兒子在杭州工作,但已有幾年沒聯系,現在工作是什么,甚至聯絡方式他都不知道。

閻力在家鄉(xiāng)還有一個老伴,平日在家照顧孫子,偶爾也會到附近的農地上幫忙做些副業(yè),比如幫忙掰玉米。“她身體不行,走路都彎著個腰,太重的活也不能干。就只能幫人家掰掰玉米,一小時五塊錢,一天賺個20塊。她弓著腿,走路都不穩(wěn)當”。

他至今已有八年沒回過家了,打算今年過年回去。“年后我還會回來,在老家待著沒有意思。”

老人依然堅信,白石洲一時半刻拆不了,“就算這里沒了,大不了到時我就上天橋去唱個戲。”說著他操起了豫劇腔調,“老板恭喜發(fā)財,行個好,兩塊錢,兩塊錢。”手心朝上一捧,溝壑縱橫的臉上立時擠滿了笑容,尷尬卻甚是滑稽。

“反正我這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如果有天真的起不來了,咋說也是我把他們拉扯大,他們不養(yǎng)我能成嗎?”

擠:左支右絀一大家

老張拖著板車,在幽黑小巷的“一線天”中連拐幾道彎,回了家。妻子剛用鐵錘砸開一個凈水器,正埋頭分揀著金屬零件和塑料外殼。現年57歲的老張以收廢品為生,無業(yè)的妻子是他的助手。

這是一個拘束在握手樓一層的狹小空間,十來個平方,月租一千元。里面被雜物塞得滿滿當當,也塞著白石洲特有的幽暗。一扇塑料門將廚房與洗手間隔開,逼仄的房間內橫攤著一張不銹鋼床,床邊余出的間隙中卡著一方折疊餐桌,吃飯時坐在床沿,人擠在床和桌之間,桌面卻空曠,只有簡單的兩個小菜。

老張在屋里搭了個小閣樓,兩個兒子住上邊,自己與妻子住下邊,一家四口就這么擠進了這個城中村的角落里。在這一覽無余的出租屋內,一絲空隙的浪費都是奢侈的,在上鋪與天花板之間的狹窄空間被零件與雜物填滿,他的床上橫扯著一條細鐵絲,上面晾滿了衣物。除了一個掛在防盜網上的鐘和木柜上兩個銅器物外,老張家看不到任何的裝飾。

從前他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因為家貧,初中輟學后,老張就開始在各地闖蕩,去過新疆、吉林、北京等地。當年他貸款400塊去新疆,做收頭發(fā)的小生意,卻血本無歸。身無分文的老張只能扒火車回家,但最后還是被乘務員發(fā)現了。好在老張運氣不錯,靠給火車添煤抵車費留了下來。煤炭在鍋爐中燃燒,揮舞鐵鍬的老張汗流浹背,飄出的煤煙熏得他睜不開眼,“差點沒熏死。”就這樣淚水汪汪地堅持了一路。幾次闖蕩失敗后,在老家人介紹下,30歲出頭的老張只身來到深圳,在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就掙20來塊。

隨著年紀增長,力氣消退的老張,2004年住進白石洲,轉行收廢品。基本全年無休,一般早上8點出發(fā),天黑回到住處整理廢品,隨后賣到廢品回收站。最忙的時候,他曾一口氣上下十一樓十幾趟,累得直不起腰。拆遷前的白石洲有十幾萬人之多,老張一天能賣三四趟,收入四五百。如今大規(guī)模清租,只剩下一萬多的人口,一天只能賺一百左右。

老張的妻子比他大一歲,去年工作時不慎跌落工地兩米多深的下水道,腰部重傷。自那以后一直在家中休養(yǎng),沒了收入的張嬸主要操持著家務,有時還給老張搭把手。如今白石洲中的人越來越少,夫妻兩人也愈加“清閑”。

同住的兩個兒子都是外賣員,起早貪黑的工作雖是辛苦,但據老張盤算,倆人的月收入都有一萬多。大兒子已婚,有三個孩子在老家上學,由老張80歲的父親與大兒媳婦兒負責照看。孫輩的學費、生活費老張夫婦也得分擔,“加起來都給了他們十多萬了,也不是沒想過自己帶,但深圳學費生活費實在太高了,負擔不起。”其中一個孫女的成績很好,老張說來自豪,“如果到初中還能保持住,那是挺有希望的。”

小兒子27歲,未婚,按張嬸的說法,高不成低不就,老張夫婦如今很為他的婚姻發(fā)愁。“現在彩禮至少都得要幾十萬,還得有房有車。”提到這里,夫妻倆搖頭嘆氣。在深圳打拼多年,老張夫婦才勉強給大兒子湊錢買了一輛十幾萬的長安福特牌車。

老張的休息日只有年初一和暴雨天,平時唯一的娛樂是晚飯后到廣場與同鄉(xiāng)談天。在白石洲居住十多年,他對這里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隨便哪棟樓,只要門牌號兒說準,我都能找到。”但是對于深圳別處,老張的了解僅限于聽說,他能輕松地羅列一些知名景點,如世界之窗、歡樂谷、大小梅沙、蓮花山公園等,盡管從來沒有去過。

像很多即將離去的人一樣,對于搬離白石洲后的生活,老張一家并沒有多少期許。他的兒子打算考察平湖,而老張說,“最大可能是去寶安,過完年回來再說吧”。他們舍不得離開深圳,也不想回老家,在這里憑力氣賺錢,一方面為了生活,另一方面一家人互相有個依托。

“我們農民退休金低,只有一千多一個月。”再過兩年,張嬸就能收退休金了。即便年將花甲,奈何肩上擔子仍重,老張夫婦還得設法繼續(xù)手頭的營生。若能再尋個熱鬧的地界,從別人丟棄的物件中刨生計,整理整理便又是一年積蓄。“去到新環(huán)境生意要重新做起,明年會很難,之后行不行就看明年能不能熬得過去了。”

新年已至,白石洲將不再是從前的白石洲,老張一家的生活卻依舊是那個生活。

(9月6日、7日將繼續(xù)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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