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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克勞福德:社交距離背后存在階層分異
制圖:馮婧
新冠疫情之下,一眾產業幾近停擺,城市進入非常狀態,人們期待生活能早日重回正軌,但瑪格麗特·克勞福德(Margaret Crawford)卻并不認同——如果說疫情暴露出一系列長期存在的都市問題,為什么要回歸昨日?
克勞福德是前哈佛大學城市設計規劃教授,現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終身教授。在接受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專訪時,她介紹起伯克利(Berkeley)這座城市的雙重面貌,一面是公認的綠色宜居城市,另一面是疫情期間仍然露宿的無家可歸者。我們在討論綠色宜居時,是否有一些群體始終被排除在外?
克勞福德強調空間的階層屬性,同樣值得追問的還有社交距離、慢行城市。高密度居住的低收入社區,社交距離是種奢侈,他們需要的是什么?慢行城市如何惠及低收入群體,而不是以自行車道為名的又一輪士紳化造城運動?
城市需要做出改變。
澎湃新聞:疫情期間,您的生活是否受到了影響?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我是幸運的,伯克利是一座綠色城市,我生活在一處低密度社區。這里都是獨戶住宅,臨近樹林和公園。家里空間寬敞,出了家門也可以步行到達綠地,除了需要適應遠程工作和線上會議,疫情并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這幾乎算是一種“特權”。
伯克利并沒有實行過很嚴格的居家令,人們還是可以出門散步。目前,城市生活也在逐步恢復,已經能看到一些餐廳開始營業,他們會在店門外的人行道上擺放桌椅,控制社交距離。
但伯克利還有另一面。比如無家可歸者,開車出門時我會路過一些無家可歸者營地。當地政府為他們配備了移動式廁所和洗手設施,但很顯然,他們仍暴露在危險中。(編者注:據伯克利市議會統計,2019年當地的無家可歸者人數約為2000人,其中包括兒童,據估算,將其安置到永久庇護所需要花費每年4300萬美元,約合2.96億人民幣。)
無家可歸者之外,還有很多人居住在擁擠的環境中。對他們而言,保持社交距離同樣是一種奢侈。
今年5月,紐約的多米諾公園(Domino Park)用白色粉筆在草坪上劃出“社交距離圈”。圖源 Getty
加州的無家可歸者人數不斷攀升,圖為與伯克利相鄰的奧克蘭市,橋下空間成為無家可歸者暫避處。圖源 Wikimedia Commons
澎湃新聞:世界各地出現了一些關于社交距離的設計,比如紐約的一處公園在草坪上劃出“社交距離圈”,英國還舉辦了首場符合社交距離的演唱會。您如何看待這些討論?社交距離對城市空間的影響是暫時性的嗎?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我相信,新冠疫情是暫時性的,它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社交距離也不會。我們對病毒還不夠了解,保持社交距離或許有效,當然你還需要口罩。
通過聚集而社交,這幾乎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很難完全禁止人們聚會。目前這些關于社交距離的設計,都試圖用創造性的方式讓聚會變得相對安全。除了演唱會,還有汽車電影院,人們可以駕車到一塊大屏幕前,坐在車內看電影。
但有一個問題需要追問,當我們談論某些空間需要設置社交距離時,誰在使用這些空間?我們默認的是哪部分群體?你會發現,大部分還是中產階層的居住、消費和休閑場所。
疫情期間,我的一些紐約朋友們干脆逃去了低密度的郊區和農村,比如長島(Long Island)。我不需要逃去其他地方,只是因為我比較幸運,恰好住在了一處低密度社區。但哪些群體仍然生活在病毒感染的高風險區域?他們是否無法逃脫、別無選擇?
單純強調社交距離能夠解決他們的需求嗎?有沒有針對他們的設計?
澎湃新聞:這也是您一直強調的空間的“階層屬性”。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是的。新冠不會是人類遭遇的最后一場傳染病大流行,但它應該促使人們反思,城市中什么是重要的。
疫情讓人們更加珍視綠色空間的價值,希望能在城市中擁抱大自然,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平等地接近綠色。
有人說,需要建更多公園。但這些公園為誰而建?
我們習慣于從美學角度欣賞公園,比如強調它的空間設計,或它能提供多元化的服務。但這些并不代表它就是一處好的公共空間。加州灣區有一圈綠帶,誰更容易到達?可能是自行車愛好者,也可能是私家車主,但這里很少能看到低收入者。
已經有很多學術研究關注城市綠色空間在分配上的不平等,關注公共空間的可達性,特別是對低收入社區。
也已經有一些機構嘗試做出改變。相比大興土木,一些改變很不起眼,甚至不需要巨額投入。比如在低收入社區增加綠化,或加大對綠化的養護費用。(編者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另一位教授Rachel Morello Frosch曾研究美國的“綠色空間鴻溝”Green Space Gap。研究發現,2001至2011年,美國少數族裔更多的社區,綠化流失率高于白人社區,原因之一在于政府減少了對低收入社區綠化維護費用的投入。)
8月,英國紐卡斯爾舉辦了首場符合社交距離的演唱會,場內設置了“迷你看臺”,彼此相距兩米。圖源:演唱會主辦機構Virgin Money Unity Arena
澎湃新聞:疫情之后,包括巴黎、倫敦、波哥大等城市開始重啟慢行城市計劃,希望讓騎行和步行更便利,擺脫城市對私家車的依賴,這算是一種不錯的回應嗎?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對于一些“通用型解決方案”(Universal Solutions),我們需要保持警惕。當有人提出城市需要建造更多公園時,我們需要追問,它們為誰而建,而當有人提議修更多的自行車道和步道時,我們同樣需要追問,它們真的能夠惠及一些弱勢群體嗎?
曾有人研究一條街被劃為步行區后的變化。其零售結構被改變了,新入駐的往往是大型連鎖品牌,可能它并不如人們所期待的那樣更具生活氣息,一些老的店鋪可能會被驅逐。誰是它所“歡迎”的行人?這種情況下,慢行或許只是士紳化的新形態。
騎行在哥本哈根等城市運轉良好,但它并不一定適用于所有城市。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獨特屬性,需要腳踏實地去觀察,到底誰居住在這里,他們有哪些切實需求。
比如,那些露宿的無家可歸者狀況糟糕,他們暴露在高風險的環境中,也會進一步加劇公共衛生危機,加州曾提出“門鑰匙”計劃(Project Roomkey),但至今進度緩慢。(編者注:4月,加州州長加文·紐森提出,由政府租用1.5萬間酒店客房,供無家可歸者暫居,費用的75%由聯邦緊急事務總署FEMA承擔,但推進遲緩,一大障礙是服務人員短缺,無法提供日常食物供給、安保等醫護服務。)
澎湃新聞:除了休憩,公共空間還有其他屬性,對于某些群體它還意味著一種生計方式。疫情讓很多非正規經濟從業者喪失了收入來源,疫情之后,它會恢復嗎?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疫情期間,加州的“車庫市集”(Garage Sells)都暫停了。但有個好現象,我第一次在家附近看到了街頭小販。看起來他們的衛生狀況很不錯,口罩、手套和清潔設備都很齊全。
允許失業者在公共空間擺攤是個不錯的開始,中國的一些城市也開始鼓勵人們在街頭擺攤。很多人在疫情期間丟失了工作,擺攤是一種相對容易的生計方式。
生計之外,我還想強調公共空間的另一層屬性,它是人們表達不同聲音的場域?!昂诿P”(Black Life Matters)運動對于公共空間的影響是巨大的。實際上在疫情之前我們就能聽到類似的說法,公共空間已經死了,但這不是真的,人們仍然在努力表達。
當然圍繞這場運動本身也有一系列爭議,比如聚集會不會再次引發病毒暴發,有人戴口罩,也有人專門為不戴口罩的權利而抗議。
疫情前的“車庫市集”。圖源 Wikimedia Commons
澎湃新聞:您曾研究洛杉磯的“車庫市集”,認為它打破了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邊界,人們將自己的車庫和后院開放,進行售賣。疫情過后,公私邊界還會出現哪些變化?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這個話題很有趣,有一些還不成熟的觀察。比如,很多人可以遠程辦公,學者們開始習慣用Zoom開線上講座、分享會,觀眾比以前“現場講座時代”要多得多。此刻我坐在書桌前,有人視頻會議是在嬰兒房里,鏡頭里不時出現孩子、貓,你會發現,即便在一個很私人的空間里,一個人也可以通過網絡變得極為公共。我還想繼續看看這種公共與私人邊界的變化會走向何方。
澎湃新聞:面對一個危機愈發頻發的時代,城市需要更有“韌性”嗎?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我認為“韌性”是個很微妙的詞,它暗含了一種假設,城市遭遇了艱難時刻,當危機解除,我們可以重回正軌。
但什么是“正軌”?如果說,疫情暴露了很多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矛盾和問題,為什么我們還要回到過去?城市應該做出改變。
當我們談論公共空間時,公共是個復數(Publics)概念,它是多元的、有階層差異的,甚至不同群體之間存在沖突。
疫情之后,我們不能繼續漠視處境惡劣的群體。學術機構應該去研究城市的建成環境是否真的惠及公共,而不是滿足于打造一處又一處迷人的舒適空間(Feel-Good Space),咖啡館、自行車道、戶外長廊并不等于更公共。
澎湃新聞:您的“日常都市主義”影響了很多中國的學者,想對中國讀者說點什么嗎?
瑪格麗特·克勞福德:我覺得,中國對于公共空間的使用方式很多元。中國讀者應該去觀察自己周遭的公共空間,觀察誰在使用這些空間,以什么方式。
比如,在線上消費風靡的今天,你還會光顧攤販嗎?疫情讓大家習慣了用Zoom等視頻應用開會,疫情之后,你和朋友們還會約在線下聚會嗎?誰還在使用公共空間?除了干凈、整潔之外,還可以用哪些詞來形容公共空間?
只有當你認識到它的價值,才會珍視它,意識到它是一個重要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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