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綜合報道

1906年秋天，一位名叫奧塔·本加（Ota Benga）的“俾格米人”在紐約布朗克斯動物園（Bronx Zoo）展出，引起了全國的轟動。成千上萬的游客蜂擁而至，在猴籠外排起了長隊，只為一睹他的風采。

在美國反種族主義浪潮越來越激烈的今天，奧塔·本加的故事又重新登上了新聞頭條。如今，動物園終于在一個多世紀后為這一行為表達了歉意。

布朗克斯動物園是美國野生動物保護學會（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的前身。今年7月，作為動物園的經營機構，野生動物保護學會公開發表聲明，為1906年展出剛果土著奧塔·本加一事道歉。

野生動物保護協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CEO）克里斯蒂安·桑佩爾（Cristian Samper）稱， "WCS要反思自身的歷史，以及機構中持續存在的種族主義"。同時，他宣誓，協會將致力于調查事件的全部細節，并且做到公開透明。

然而，回顧從1906年9月9日奧塔·本加首次展出到現在的一百多年，整個歐洲和美國曾出現過無數令人窒息的報道以及為了掩蓋事實的誤導性故事。

這份道歉來得實在太遲。

標題為“來自非洲森林深處的矮小民族”。摘自1906年10月14日的《科羅拉多斯普林斯憲報》（科羅拉多斯普林斯位于科羅拉多州）

被“展覽”的奧塔·本加

奧塔·本加是非洲的姆巴提人（Mbuti）。這個民族是剛果地區最古老的原住民之一，主要居住伊圖里森林（Ituri）里，以狩獵和采集活動維生。他們身高大多低于150厘米，因此常被西方人類學家稱為“俾格米人（Pygmies）”或“類俾格米人”（俾格米人泛指所有全族成年男子平均高度都少于150厘米[或155厘米的種族。身高稍長的人種又稱作“類俾格米人”，不過該詞一般被認為帶有貶義）。

20世紀初，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建立的民兵部隊襲擊了姆巴提人部落，目的是控制當地人的勞動，以便獲得剛果大量的橡膠供應。奧塔·本加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在襲擊中被謀殺，而他因為在外狩獵僥幸逃過了一劫。然而，他的命運并未因此得到上天的垂憐。

1904年3月，美國奴隸販子塞繆爾·菲利普斯·韋納（Samuel Phillips Verner）在經過巴特瓦（Batwa）村莊時，從當地的人販子手中，用幾袋鹽和一匹布買下了本加。因為在來到非洲之前，他已與圣路易斯世界博覽會約定，將帶回了一批侏儒作為展覽的一部分（韋納后來聲稱他是從食人者中救出了本加）。

美國奴隸販子塞繆爾·菲利普斯·韋納（Samuel Phillips Verner）  維基百科 圖

1902年，塞繆爾·菲利普斯·韋納（Samuel Phillips Verner）在剛果的一個部落。 維基百科 圖

隨后，本加與其他八名年輕非洲男子被運至新奧爾良，在同年4月至12月舉行的圣路易斯世界博覽會上展出，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當時的報道稱本加為“美國唯一真正的非洲食人族”，“他向游客展示削尖的牙齒可以收取5美分的報酬”。

四個拿長矛的“俾格米人”，最右邊為奧塔·本加。 該照片在1904年世界博覽會上拍攝）。 美國密蘇里州歷史博物館 圖

本加向游客展示削尖的牙齒。     美國密蘇里州歷史博物館 圖

1906年9月，本加又被韋納帶到紐約布朗克斯動物園展出了20天。據說，動物園園長威廉·霍納迪（William Hornaday）最初打算讓本加幫助維護動物棲息地。

然而，霍納迪發現人們對他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園里的動物。于是，霍納迪決定創辦了一個以本加為主題的展覽。他安排本加與一只名叫多洪（Dohong）的猩猩生活在一起，而在"猴子屋"外的一塊說明牌子上寫著：“非洲侏儒，Ota Benga。年齡23歲。身高4英尺11英寸。體重103磅。”

1906年在布朗克斯動物園（Bronx Zoo）的奧塔·本加（Ota Benga）。 美國國會資料庫 圖

終于，一位名叫詹姆斯·戈登（James H Gordon）的非裔美國人牧師在動物園內發現了他。隨后全國各地的非裔美國人報紙都開始發表社論，強烈反對本加的待遇問題。黑人教會代表團發言人羅伯特·斯圖爾特·麥克阿瑟（Robert Stuart MacArthur）向紐約市市長小喬治·B·麥克萊倫（George B. McClellan Jr.）發聲，強烈要求將本加從布朗克斯動物園釋放。1906年末，市長迫于輿論壓力，結束了本加被囚禁的生涯。隨后，牧師詹姆斯·戈登將他轉移到了布魯克林的“霍華德黑人孤兒院（Howard Colored Orphan Asylum）”。

霍華德黑人孤兒院是當時二十世紀初少有的黑人孤兒院。 維基百科 圖

1910年1月，本加被送往弗吉尼亞洲的林奇堡神學院，和那里的黑人學生們一起生活。在那里，他教鄰居的孩子們如何打獵和釣魚，并講述他在家鄉的冒險故事。

據后來的報道稱，本加在教會學校接受了教育，度過了幾年平靜的生活，但因為渴望回家開始變得抑郁。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返回剛果已經不太可能。目睹希望破滅的本加于1916年3月用借來的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被埋葬在老城公墓一個沒有標記的墳墓里，由于出生日期并不確定，人們估計他去世時約31歲。

扭曲的事實

本加去世后，關于他傳奇故事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止。而最大的爭論焦點就是，本加是否被當作“展品”在動物園展出。

早在1906年，布朗克斯動物園檔案中的一封書信顯示，在越來越多的批評之后，當地的官員們開始討論，編造一個故事來掩蓋事實。他們稱奧塔·本加實際上曾是動物園雇傭的員工，而在隨后的幾十年內，這種策略的確奏效了。

這篇報道的標題是《非洲俾格米人變得邪惡》，講述一名飼養員捉弄并惹怒了本加，本加用刀差點殺死了他。從文章中可以看出，本加在猴舍里展出的期間，并得不到尊重。 摘自1906年9月25日《晚報》，發行于猶他州鹽湖城 。

1974年，布朗克斯動物園的名譽館長威廉·布里奇斯（William Bridges）在一次采訪中聲稱“不知道實際發生了什么”。他在其所著的《動物的聚會》一書中反問道:" 奧塔·本加真的像某種奇怪的稀有動物一樣被‘展出'了？"而事實上，作為動物園檔案的管理人，他最清楚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被關在一個光禿禿的籠子里，在特定的時間里被人們盯著看，這似乎不太可能。"他說。

更具欺騙性的是1992年出版的一本書，作者正是韋納的孫子菲利普斯·韋納·布拉德福德（Philips Verner Bradford），布拉德福德在書中描寫了爺爺和奧塔·本加之間的友誼。他還聲稱，本加喜歡為紐約人表演。

在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National Public Radio）2006年制作的一次電臺采訪中，布拉德福德稱，圣路易斯世界博覽會之后，他的祖父把俾格米人送回了家鄉。然而，奧塔·本加與其他俾格米人格格不入，他自己的部落已被種族滅絕徹底消滅。所以奧塔·本加再次和韋納回到了紐約。

奧塔·本加與其他被販賣至美國的非洲原住民男子在一起。  維基百科 圖

布拉德福德稱說在布朗克斯動物園，本加幫助清理籠子、沖洗大象，從事諸如此類的工作。但久而久之，動物園發現人們并不是來看動物的，而是來看本加，（有報道稱，每天有多達40萬人去動物園只是為了看本加），因為他衣著暴露，常常和動物一起表演。在這樣的背景下，霍納迪萌生了舉辦展覽的想法。

“你必須對時代有一點了解。這是一個進化論仍在激烈辯論的時代。即使在科學界，它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廣泛接受。人們可能被展覽的性質所引導，認為這是動物和人類之間從未見過的橋梁。”布拉德福德辯解道。

“當我的祖父決定把本加帶到美國時，我相信他并沒有完全意識到后果。我也不認為霍納迪曾預料到自己在動物園做展覽產生的影響，他也許認為自己在做一件好事。”

不完整的道歉

2020年6月19日這一天，是美國的“六月獨立日或解放日”，德克薩斯州的人們通常在這一天紀念美國南部黑人奴隸的解放（美國德克薩斯州在1865年6月宣布廢除奴隸制）。

野生動物保護學會（WCS）也在當天發布了一份聲明，譴責并反省其在歷史上不光彩的篇章，公布了詳細記錄本加和其他人囚禁活動的信件。

CEO克里斯蒂安·桑佩爾在聲明中說道：“在WCS成立125周年之際，我們一直在回顧我們的歷史，詢問自己是否可以確保在紐約市的動物園和全球野外保護區，讓不同的種族、語言、文化和經濟地位的人享有平等的機會。為此，我們深感抱歉，許多人、甚至幾代人因為這些行動或者我們以前未能公開譴責這些行為而受到傷害。”

布朗克斯動物園。 資料圖

桑佩爾還進一步譴責了動物園的創始成員麥迪遜·格蘭特（Madison Grant）和亨利·費爾菲爾德·奧斯本（Henry Fairfield Osborn）。兩人都曾直接參與了奧塔·本加的展覽活動，同時兩人也是上個世紀美國“著名”的優生學家。

格蘭特曾經撰寫了《一個偉大種族的逝去》，這是一本充滿種族主義的偽科學書，曾受到了阿道夫·希特勒的贊揚。而奧斯本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工作了25年，并曾在1921年主持了第二屆國際優生學大會。

雖然WCS的道歉看上去十分“誠懇”，但長期研究本加事件的紐約大學新聞學教授帕梅拉·紐柯克（Pamela Newkirk）指責，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在一個世紀的時間里錯過了許多反思的時刻，并且相反的，他們在此期間積極地延續或者說未能糾正各種誤導性的故事。

威廉·霍納迪是布朗克斯動物園的創始人和首任園長，是他策劃了本加的展覽。 維基百科 圖

同時，桑佩爾在聲明中也未承認本加被關在猴籠子里三個星期的事實，僅僅只說“展示了幾天"。

另外，桑佩爾也沒有譴責動物園的創始人兼首任園長威廉·霍納迪。有報道說，霍納迪曾在關著本加的籠子里扔了些骨頭，暗示“同類相食”，并厚顏無恥地吹噓本加擁有"猴舍里最好的房間"。

威廉·霍納迪有很多的頭銜，美國著名的動物學家、早期野生動植物保護運動的先驅、自然保護主義者，動物標本剝制者和作家。他還是美國國家動物園（National Zoological Park）的創始人之一。

如今人們在奧塔·本加居住過的林奇堡市設置了一個紀念路牌。 資料圖

有些人認為，野生動物保護學會應該在不完整的道歉之后，以符合一個領先教育機構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陳述真相。還有人建議，該學會應該考慮將其教育中心命名為“奧塔·本加”，因為奧塔·本加的悲慘命運與布朗克斯動物園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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