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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伊薩卡島:《珀涅羅珀記》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gòu)世界文學(xué)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四周 第四天
伊薩卡島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珀涅羅珀記》
詹姆斯·喬伊斯和德里克·沃爾科特分別把《奧德賽》搬到了都柏林和圣盧西亞,而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則是回到了奧德修斯自己的伊薩卡島。和《藻海無邊》一樣,有兩個敘述聲音重新講述了《奧德賽》的故事;珀涅羅珀講述自己在伊薩卡島上生活的刻薄、自我開脫的敘事不停被“歌舞線”(“The Chorus Line”)所演唱的歌曲打斷。唱歌的是十二名侍女的鬼魂,她們正是在史詩的高潮被奧德修斯和忒勒瑪科斯捆起來吊死的那些侍女。在此之前,他們屠戮了不請自來向珀涅羅珀求婚的人,而這些求婚人還要侍女們侍寢。簡·里斯把安托瓦內(nèi)特小時生活的生機勃勃的牙買加和她在冷暗的英國被囚禁的余生做了對比,阿特伍德則直接把自己的敘事者置于冥界之中。在那里,珀涅羅珀和她的侍女們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她們也直面或者回避著那些和她們一起永久幽閉在冥界的其他鬼魂人物。
小說一開始,阿特伍德就首先幽默地解構(gòu)了死后生活的美妙:
這里很黑,就像很多人已經(jīng)說過的一樣。他們原來管這叫“黑暗的死亡”。“哈迪斯幽暗的廳堂”等等等等。嗯,沒錯,是挺黑的,可也有好處——比如,如果你見到了你不想和他說話的人,你總是可以假裝你沒有認出他們來。
當然還有一片一片的日光蘭。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去花叢里散步。花叢里倒是挺亮的,還有人在跳沒勁的舞,不過長花的地方聽起來比真實的樣子更強。長滿日光蘭的原野聽著有種詩意的韻律。但是你想想。日光蘭,日光蘭,日光蘭……我會希望至少有幾朵風信子,或者撒點番紅花也不是太高的要求吧?就算我們這里從來沒有春天,也沒有別的季節(jié)。你真的會忍不住想到底是誰設(shè)計了這個地方。
原來,天堂并非天堂。伊薩卡就更不是了,“一塊到處是羊的石頭”。珀涅羅珀成長在大陸上富庶的宮廷里,十五歲嫁給了奧德修斯。她去伊薩卡的航程“又長又嚇人,還讓人惡心,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路上大多數(shù)時候我要不在躺著,要不在嘔吐,有的時候還是兩樣同時來的”。等她到了島上,她發(fā)現(xiàn)“伊薩卡的確不是天堂。這里經(jīng)常刮風,常常又多雨又冷。這里的貴族和我原來認識的貴族一比破落多了,而這個宮殿,雖然夠用,但也不是那種會讓你覺得寬大的”。她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但她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一起很快樂(開始的時候),而且“慢慢地我習慣了這個地方”。
2005年出版的《珀涅羅珀記》是雄心勃勃的蘇格蘭書系“神話”系列的第一本中篇小說,這個系列邀請著名作家“用當代和令人難忘的方式”重述古代的故事。這個系列里其他的書還包括我們讀過的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講述的蘇美爾女神伊南娜的傳說,菲利普·普爾曼(Phillip Pullman)寫的耶穌傳記,以及以色列作家大衛(wèi)·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寫的參孫的故事。因為她把故事設(shè)定在死后永恒的世界,阿特伍德得以將古代和現(xiàn)代世界合為一體。珀涅羅珀很清楚人間的新發(fā)展(“比如說,我對燈泡的發(fā)明很感興趣”),她也完全是用當代人的口吻在說話。她會說自己的婆婆安提克勒婭“冰冷得能把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卵蛋都凍掉”。
在《珀涅羅珀記》中,阿特伍德把荷馬史詩改寫成了各種當代文體,包括一份庭審記錄和小說結(jié)尾前的一場講座,由一位人類學(xué)家來分析十二侍女如何象征了太陽(這里的寫法讓我們回憶起她1985年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結(jié)尾的學(xué)術(shù)會議)。就和《尤利西斯》開篇的勃克·穆利根一樣,珀涅羅珀用的都是明顯不符合史詩氣質(zhì)的比喻:在她的婚禮上,她說:“我像塊肉一樣被送了出去……就像一根鍍金的血腸。”接著她又用經(jīng)典的阿特伍德式的諷刺說:“可能那個比喻讓你會覺得太粗鄙了。那讓我補充一下,肉在我們這里是非常寶貝的東西——貴族會吃很多,肉,肉,肉,而且他們就會烤著吃;我們的時代還不是高級料理的時代。”
《珀涅羅珀記》將懺悔式回憶錄和小妞文學(xué)(chick lit)的元素融為一體,尤其是相貌平平的珀涅羅珀和她妖艷自戀的表親海倫之間較量。珀涅羅珀管她叫“長腿的毒藥”。海倫最擅長的則是放肆的奚落:“我覺得奧德修斯會是個非常合適我們小鴨子的丈夫……她可以幫他放羊。她和奧德修斯多配啊。他們倆都是小短腿。”在自己偷笑的侍女面前遭到了侮辱,珀涅羅珀說:“我難受得不得了。我沒覺得我的腿有那么短。”
小說的情感重心是來自被殺死的侍女組成的“歌舞線”的一連串介入。在后記里,阿特伍德將合唱隊描述成“致敬古希臘戲劇中對類似合唱的使用”,可即使在這里,她也是在將古代和當代的模式融為一體。當她將侍女們稱作“歌舞線”時,她其實就是在暗指從1975年到1990年上演了整整十五年的百老匯歌舞劇《歌舞線上》(A Chorus Line)。這幕劇還在1985年被改編成了院線大片。在《歌舞線上》里,十七位積極的年輕演員(男女都有)必須在一位嚴苛的導(dǎo)演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爭奪機會入選最后有八位歌手/舞者的合唱隊。
巧合的是,就在《歌舞線上》的原班人馬為1976年的托尼獎表演時,一位主持人無意中指出了這出戲和荷馬史詩的共同之處。正如你可以在這個片段里聽到的,他宣布無論演員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戲骨,還是初登舞臺的新人,“他們所有人都被舞臺感動了,他們來到紐約,想要在百老匯闖出個名頭。這個故事已經(jīng)有很久了,這樣的奧德賽,它還會繼續(xù)下去!”
在寫完《珀涅羅珀記》之后,阿特伍德還真的又創(chuàng)作了一個舞臺版本,它在2007年分別在渥太華的國家藝術(shù)中心和英國斯特拉福德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首演;在此之后它在很多國家都上演過。
在小說和舞臺劇版本里,阿特伍德都賦予了她的“歌舞線”陰郁的氛圍,明顯比百老匯的追夢奧德賽要陰沉得多。正如侍女們在第一首歌里唱的:
我們是侍女
被你殺死那些
被你欺騙那些
我們在空中舞動著
我們的光腳抽搐著
這不公平
侍女們在冥界里追著奧德修斯不放,他不得不不停地逃回人間,在那里重生為各種各樣的人,包括一位法國將軍,一個婆羅洲島上的獵頭族,一位電影明星和一個廣告商(也許是在暗指利奧波德·布魯姆?)不過就像珀涅羅珀告訴我們的一樣:“從來都沒有好結(jié)果,要不是自殺,要不是事故,要不是戰(zhàn)死或者遇刺,然后他就又回到了這里。”
侍女們追著奧德修斯不放,但她們卻躲避著珀涅羅珀,盡管她一直在努力重獲她們的友誼。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越來越清楚當年正是珀涅羅珀無心地導(dǎo)致這些侍女遭遇了不幸,因為正是她鼓勵她們?nèi)樽约旱那蠡槿耸虒嫞媒璐舜蚵犓麄兊挠媱潯6疫€有一個更黑暗的可能性。珀涅羅珀清楚她的侍女們正在散布謠言,說她這些年來對遠在他鄉(xiāng)的奧德修斯也不是那么忠貞;也許,她設(shè)計陷害她們被處死,這樣她們就沒有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奧德修斯了。
小說一開始就暗示了珀涅羅珀對自己侍女的沉默敵意,當時侍女們正在用珀涅羅珀馬上要和奧德修斯結(jié)婚這件事開黃腔,說她也許會醒來發(fā)現(xiàn)和他的牲口一起睡在床上:“一只大公羊!我打賭我們的小鴨子會喜歡的。她馬上就會開始咩咩叫了。”珀涅羅珀說:“我尷尬極了。我聽不懂那種下流的笑話,那時候還聽不懂,于是我不明白她們到底為什么在笑,但我知道她們是在嘲笑我。可我沒有辦法讓她們停下來。”等奧德修昔回到伊薩卡時,她終于找到了辦法。
在《珀涅羅珀記》里,最后說了算的是侍女合唱隊。最后一章的題目是“我們走在你背后,一首情歌”,在這一章里她們向奧德修斯喊話:
唷嘿!無名之人先生!幻覺大師先生!戲法大師先生,小偷和騙子的孫子!……我們也在這里,這些沒有名字的人……我們有十二個人。十二個如滿月的屁股,十二張?zhí)鹈赖男∽欤膫€羽絨枕一樣軟的奶子,最棒的是,還有二十四只抽搐的腳!
她們散文情歌的結(jié)尾是:“我們在這里好好伺候你。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們會像影子一樣緊跟著你,像膠水一樣柔軟又無情。站成一排的美麗侍女。”然后是結(jié)尾的“獻辭”,開頭是:
我們沒有聲音
我們沒有名字
我們沒有選擇
我們有一張臉
一張同樣的臉
在《奧麥羅斯》里,沃爾科特父親的鬼魂讓他看到了契約女工背著巨大的煤包在蒸汽船跳板上苦苦前進的畫面,他告訴自己的兒子,他的責任就是“你現(xiàn)在有機會,給這些腳一個聲音”。在《珀涅羅珀記》里,在三千年的沉默之后,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為侍女們抽搐的腳找回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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