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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希林:因表演而流逝的時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羅丹的情人》里,卡蜜兒一路上看到的男女老少都在悲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明白過來的她眼淚也奪眶而出。這個表現(xiàn)雨果去世的場景帶給我持續(xù)不斷的余震,其中一次是瓦爾達,另一次便是樹木希林。
《活出“樹木希林”》海報
NHK的《活出“樹木希林”》跟拍期間,樹木希林問導演木寺一孝,你拍得不夠興奮啊,你到底為什么想拍我呢?木寺一孝回答說,還是很著迷您的生活方式吧。樹木希林繼續(xù)追問,別說這些場面話。我不禁也問自己,到底為什么著迷樹木希林呢?盡管一個影迷和樹木希林的關系,隔著一扇單向玻璃,我卻好像步行穿過了她的人生。她樹立了一個無欲的形象,卻又對人事嚴謹挑剔。一位活得真實的演員——盡管事實如此,卻仍像場面話——一位“更在生活中”的演員。對她來說,角色和生活是一回事。“與其說為成為角色而努力,不如說為活著而努力。”
在《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的片場,她掏出自己用得慣的手帕、菜刀、自己熬的醬,把廚房變成自己家里的樣子;工作人員特意為她染了足袋,她皺起眉頭,為“這種浪費”喋喋不休;她一邊抱怨被要求準備工作餐這件事太突然,一邊又拒絕了要來幫忙盛湯的年輕人,“我說過人手夠了”;發(fā)型師向她征求發(fā)髻高低的意見,得到的答復是“你決定啊,我又看不到后面”——并且在回看這一段素材時,樹木希林自言自語地確認道“對啊”……她說自己小氣,別人替換下的家具也會要來“物盡其用”;她深信“生活中誰都會做的事才是最難演的”,“不觀察人物的陰暗面演員是走不遠的”;《小偷家族》里老奶奶去前夫的第二個家庭要錢的情節(jié),是為了解決樹木希林對劇本提出的質(zhì)疑而添加的。生活中的樹木希林認真、敬業(yè)、節(jié)儉、嚴格,敘述角色內(nèi)心世界的方式必須先打動自己,但如果是親身合作,也會覺得這位讓人難忘的敘述者像只“夜鵺”吧。矛盾的兩者,出于同一種徹底的不動搖。《步履不停》《比海更深》里不掩世俗也讓人共情的母親、《小偷家族》里與沒有血緣的人在一起生活的老奶奶、《澄沙之味》里患有麻風病的紅豆餡手藝人……樹木希林為角色貢獻的表現(xiàn)與她生活中的風格互相編織,并不在表演中藏匿或矯飾自己。有所堅持的認真生活,對細節(jié)的挑剔和對逆境的叛逆,在攝影機前,被推向了刀鋒。樹木希林對待自己和角色的犀利,把沒影點反推向觀眾,而非自己身上,我們觀影的同時,也在被她的角色談論和看穿。她用真實的面孔、動作甚至環(huán)境細節(jié)、自我中心的感染力說服我們,消除了我們的批評精神。在探究她的內(nèi)心世界時,她也已經(jīng)深入了我們的內(nèi)心。
《比海更深》電影海報
《比海更深》的拍攝動機之一,是是枝裕和想好再好好拍一次樹木希林。想好好地拍一次一位演員,是種怎樣的心愿呢?她畢竟是在扮演另一個人。或許是拍下她在這個角色空間里發(fā)揮的充分的自我,拍出深入是枝裕和心中的樹木希林。與人保持疏離,無預兆地透出冷水中的一點陽光,倦怠地說出人生的真諦。“我到這種年紀了,還沒有說過愛過誰比海更深,這樣的話呢,一般人都不會有啦……正因為沒有所以才能開開心心的。(《比海更深》)” 她就像《藍色街燈下的橫濱》里唱的一條小船,只是搖擺著,一直走下去(《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
或許是他們可以更好地一起完成對一部電影的共同期待。是枝裕和追求電影中人物的成長而非圓滿的結局,與生活很相似但更鮮活。甚至給大家一個可以爭論的故事。“是枝電影是環(huán)形的(而美國電影是直線的),走了許多路以后,回到的是原點,但又與原點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偏差。” 這是唯一一則讓是枝裕和理解和開始接受他的電影和小津電影之間的相似性的外媒評論,這大概也是樹木希林的動線,是她和是枝電影在精神和目的地上契合的地方。 每次產(chǎn)生的微妙差異是電影帶給她的變化,也是她為電影創(chuàng)造的價值。
我們的境遇本來就是徹底模糊的,生活是一場對變動和不確定性的訓練,而不是將它們鏟除。談及樹木希林,無法回避她的帶著癌癥等病痛的生活和離世,正如無法回避是枝裕和失去自己的母親。樹木希林總說“生病讓她脫胎換骨”,更愿意接受別人原本的樣子,也因為病癥找到了人生的某種確定性,默認了病痛并把它重構為生活里有趣——苦中作樂的有趣——的一部分;是枝裕和則懷著“人生總是有一點來不及”的感慨、帶著不悲情、要愉快的意識拍攝了不帶淚水的家庭電影《步履不停》以紀念母親。人生總是比藝術少一些規(guī)律,樹木希林與是枝裕和舉重若輕地表現(xiàn)著規(guī)律失效所產(chǎn)生的真實偏離。
樹木希林《一切隨緣》
樹木希林的演藝事業(yè)始于機緣巧合,“演著演著就變成了責任”。這恰恰構成了樹木希林的可讀性。“匠人”的信條貫徹了她生活的始終,演藝工作嫁入了她的生活,從此共享“匠人”的血緣。有趣的是,這種情感流動是我們從她作品中可感知的。她不是靠表演激情驅(qū)動的演員,相反,她保護了自己離群索居的一面,豢養(yǎng)著真正屬于個人獨有的一種精力。
她在離世前的最后一年拍攝了《エリカ38》《小偷家族》等四部電影。《エリカ38》是她的遺作,當時她已經(jīng)要靠拐杖才能行動。即便后來不再參演,她仍沒有停止工作。總是覺得能量大于心力。“每天都會想死亡的事,但又有生活中每日不得不應付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精力和情感,卻說不清是什么促使她這樣做。生活是她的白鯨。
樹木希林離世前幾個月,長女就要飛回英國,樹木希林用嚴肅的口吻說,各自自食其力。仿佛承受了幾小時的暴雨,身上卻滴水未沾。樹木希林自己回憶說,母女之間“從小就有了一種距離感”,她沒給女兒買過什么衣服,都讓她穿她爸爸的。把她送出國后一整年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哪怕到了最后一次有借口軟弱的關頭,她還在為自己曾經(jīng)的養(yǎng)育方式和“再多苦難也不歸咎于別人”的原則負責,在自己生命的盡頭結成了閉環(huán),她生硬的刺對誰都不包庇。
我甚至感到,責任是她整個人生的動機,不帶假牙拍攝《小偷家族》給人留下了英勇印象,如果以樹木希林“物盡其用”的視角來看,并不只是“犧牲形象”那么悲壯,是在努力挖掘和發(fā)揮年邁的價值。連要生活得有趣,這個直到最后仍反復被強調(diào)的意義,也是她對自己負責的方式。NHK的紀錄片是樹木希林在幾次拒絕后突然答應的,在看過紀錄片素材以后她的態(tài)度緩和了下來,也許是她感到自己急于尋求的終于得到了回應,“這么看來我還是有一些有趣的地方的”。以巧合開始的演員生涯固然也不錯,但作為一個人要怎么結束才好呢。這也許是她每天想死亡的事時面臨的疑惑,她還是得出了答案,盡管并不令人滿意,“來不及成熟就要結束了”。這多少推翻了她與癌癥的和解,以及面對癌癥因禍得福的心情,也推翻了她因為過著一切從簡、簡單充分的生活,能有一周時間,就可以收拾好準備告別的想法。她在《比海更深》中飾演的母親曾叫阿部寬好好看看她漸漸衰老的樣子,“大家說不添麻煩獨自往生,對本人和親友都比較輕松,那是騙人的。”這樣想來,“一切隨緣”這樣通達的話,更像她對自己的梳理和對自己的鼓勵。
她的疑惑和她的不動搖一樣動人。或者說,正是因為她讓我們看見了她的疑惑,我們才對她確信的更確信。梅洛·龐蒂的 x(交叉)觀念認為,生活和疑慮是彼此交叉,互相握持。每次我們克服一種疑惑前進一點,就會被新的疑惑帶回到起始點。意義不在于我們最后距離起點多遠,這個過程就是意義本身。
《活出“樹木希林”》最后一組鏡頭跟拍了她的遺作,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唱著“朱唇未褪”。殺青后工作人員送了她一大捧鮮花,她抱著鮮花坐了一會,起身離開,出門前對著鏡頭問木寺一孝你這個點趕不上班車了吧,語氣如故,又像在關心,又不失長輩的鋒利。鏡頭只能拍到她的背影后,停了下來,走廊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慢慢走遠,打開一扇右手邊的門走進去,消失了。在木寺一孝對跟拍樹木希林因為緊張而無所適從的這部紀錄片最后,這個鏡頭成了樹木希林離世的溫柔隱喻。摒棄戲劇化,以畫面漸隱結束全片,也是導演對樹木希林生活方式的理解和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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