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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輩成名記:從埃及到中土的“老鼠克敵”傳說之路
仿佛雙生的故事
當唐玄奘印度求法歸來經過于闐國時,曾聽聞一個老鼠克敵的傳說,并記載在《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二《瞿薩旦那國》(即于闐國)中,其文曰:
王城西百五六十里,大沙磧正路中,有堆阜,并鼠壤墳也。聞之土俗曰:此沙磧中鼠大如猬,其毛則金銀異色,為其群之酋長。每出穴游止,則群鼠為從。
昔者匈奴率數十萬眾,寇掠邊城,至鼠墳側屯軍。時瞿薩旦那王率數萬兵,恐力不敵,素知磧中鼠奇,而未神也。洎乎寇至,無所求救,君臣震恐,莫知圖計,茍復設祭,焚香請鼠,冀其有靈,少加軍力。
其夜瞿薩旦那王夢見大鼠曰:“敬欲相助,愿早治兵。旦日合戰,必當克勝。”瞿薩旦那王知有靈佑,遂整戎馬,申令將士,未明而行,長驅掩襲。匈奴之聞也,莫不懼焉,方欲駕乘被鎧,而諸馬鞍、人服、弓弦、甲縺,凡厥帶系,鼠皆嚙斷。兵寇既臨,面縛受戮。于是殺其將,虜其兵。匈奴震攝,以為神靈所佑也。
這個故事頗為傳奇,在于闐與匈奴戰爭前夕,老鼠嚙咬了匈奴的軍事裝備,使之武力無法施展,從而幫助于闐取得了勝利。從此老鼠成為了于闐國崇拜的靈物。于闐人不但為老鼠建祠設祭,經過鼠穴多下馬禮拜,甚至于闐王以金鼠為冠,在《北史》和《隋書》之《西域傳》中,便有于闐王“金鼠冠”之記載。1900年斯坦因在于闐附近之丹丹烏里克發現一塊木版畫,其上繪有頭戴金冠之鼠王形象,亦可為于闐崇鼠之一大證據。
鼠王 丹丹烏里克出土木版畫 唐代
無獨有偶,在遙遠的埃及,也流傳著一個關于老鼠克敵的故事,在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第二卷中,其敘述如下:
下面的一個國王就是海帕伊司托斯的祭司,名字叫做賽托司。他看不起并且毫不重視埃及的戰士階級,認為他根本不需要他們;他不僅是侮辱他們,而且把在前王時期送給他們每一個人的十二阿路拉上選土地收了回去。因此國王撒那卡里波司立刻率領一支阿拉伯人和亞述人的大軍前來攻打埃及:但埃及的戰士不愿對他作戰。這個走投無路的祭司只得跑到神殿里去,在那里的神像面前為眼看便要到臨他身上的危險而哀哭。當他正在哀哭的時候,他睡著了,在夢中他夢見神站在他的面前,命令他鼓起勇氣來,因為在和阿拉伯人的大軍相對抗時,他是不會受到什么損害的。神說他自己將要派軍隊來援助他。他相信了這個夢,因而便率領著還跟隨著他的那些埃及人在佩魯西昂扎下了營(因為這里是埃及的入口),沒有戰士愿意跟著他去,愿意去的只有行商、工匠和小販。
他們的敵人也來到了這里,而在一個夜里有一大群田鼠涌入亞述的營地,咬壞了他們的箭筒、他們的弓,乃至他們盾牌上的把手,使得他們在第二天竟不得不空著手跑走,許多人又死掉了。而在這一天,在海帕伊司托斯神殿里有一個埃及國王的石像,手里拿著一只老鼠,像上還有一行銘文,大意是:“讓看到我的人敬畏神明罷。”
比起玄奘聽聞的傳說,希羅多德記述的這個故事更有跡可循,戰爭發生在公元前701-700年,此時,鼎盛時期的亞述帝國威震四方,亞述王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即上文撒那卡里波司)征討腓尼基和巴勒斯坦,一路攻城略地,直到兵臨猶太和埃及國境。
埃及此時正處于第二十五王朝治下,該王朝是由來自努比亞的外族人建立的。或許因此,埃及國內人心不齊,導致了無戰士愿意應敵的局面。而率軍者是海帕伊司托斯(Hephaestus)的祭司賽托司,海帕伊司托斯即首都孟菲斯(Memphis)主神普塔(Ptah)。異族法老努力與祭司階層保持良好關系的努力,在此時發揮了效力。亞述與埃及軍隊遭遇之處在佩魯西昂(Pelusium),這個城市正位于尼羅河三角洲的最東部,是進入埃及的入口。
同時,亞述軍隊也包圍了猶太首都耶路撒冷,該戰在《圣經·舊約·以賽亞書》中也有記載,不過猶太人自然把莫名其妙打敗亞述人的榮耀歸于了上帝:
耶和華的使者出去,在亞述營中殺了十八萬五千人。清早有人起來一看,都是死尸了。
比較于闐和埃及的兩個故事,會發現它們出奇相似,都是大軍壓境,都有祈禱,都有托夢告慰,而克敵制勝的方式,都是老鼠咬壞敵軍的軍事裝備。這兩個相似故事,只是純屬巧合,或是有所關聯?我們可以放寬視野,來探索這相隔萬里的兩地之間,是否有可能的路徑,使得故事流傳遠播,從而啟發另一些人們的心靈?
亂入歷史的埃及老鼠
事實如果越出人意料,它便越有機會在稍縱即逝的如煙往事中被銘記,成為故事。埃及老鼠克敵的故事便是這樣的幸運者。
眾所周知,古埃及人是古代世界著名的貓奴,他們喜愛貓,認為貓是女神巴斯徹特(Bastet)的化身,甚至貓死后還要被制為木乃伊。
貓受到古埃及人的熱捧,一定程度上因為它是鼠的天敵。作為農業革命最早興起的地區之一,豐饒的尼羅河三角洲不但糧食滿倉,而且鼠患連連。對于老鼠,古埃及人自然是除之為快。
漁獵場景中的貓和鼠 埃及底比斯奢赫阿布得艾爾庫爾納(Sheikh Abd el-Qurna)TT67提班墓(Theban Tomb) 內室北壁壁畫 新王國十八王朝(約前1575年-約前1308)年
而當如亞述帝國大兵壓境的危急時刻,卻是一群受人鄙夷的田鼠拯救了埃及,當這個事實發生時,自然會對古埃及人造成很大的精神沖擊力,甚至不由得將卑微的鼠和高貴的神聯系起來,希羅多德所聽聞的埃及國王石像手里拿著老鼠一幕,便是鼠輩在古埃及最光輝的一刻。由此,這個神奇故事在古埃及人中熱傳,直到兩百多年后,它傳到了愛打聽各種稀奇事的古希臘人希羅多德的耳中,并被他鄭重地記錄在他即將傳世的名著《歷史》之中。
但老鼠在古埃及的榮耀是轉瞬即逝的,不久,它們又回歸到卑微的地位中。幸好,它曾在歷史中留下了一個英勇的形象,這個形象或許將在許多年后,在另一個地方,再度煥放光彩。
把故事帶往犍陀羅
當希羅多德寫了《歷史》約百年后,一位年輕國王征服了小亞細亞、埃及、兩河流域、波斯、巴克特利亞,直至印度河畔,開創了空前的大帝國。亞歷山大大帝英年早逝后,由其部將瓜分后的帝國依然延續著希臘化的風潮,大批的希臘人遷居散布東方,將希臘的信仰、藝術和風俗帶到那里。
如果一些希臘人到了犍陀羅(Gandhara),那里是希臘化勢力所及的東方盡頭,他們可能會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神的手中拿著老鼠。
犍陀羅即今天的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南部和克什米爾一帶,是北印度的門戶。在印度婆羅門教的世界圖景中,東西南北皆有大神守護,東方為天帝因陀羅(Indra),南方為正法神/死神閻摩(Yama),西方為水神伐樓那(Varuna),而北方為財神俱毗羅(Kubera)。
像印度的其他神一樣,俱毗羅也有一只小寵物——印度獴(India Grey mongoose),它是食肉目獴屬獴亞科的一種動物,生活在南亞一帶,其英文名Mongoose便源自南亞語言。在俱毗羅的形象中,它們往往蹲在俱毗羅的手里或他的寶座上。
手持獴的俱毗羅像 砂巖 10世紀 現藏美國圣安東尼奧博物館
當希臘的遠行者到達犍陀羅地區,親眼看到一尊俱毗羅神的像時,他們并不認識印度獴,而很有可能將其認作是一種相似的動物,那就是老鼠。
印度灰獴
印度獴灰棕色的被毛,突出的吻部,短小的四肢,還有長長的尾巴,確實和老鼠很像,只不多體型要大得多。但是初來乍到的希臘人搞不清兩者的差別。而當看到俱毗羅神手中抓著的印度獴時,他們感到似曾相識,或許有好學者會去翻閱隨身攜帶的希羅多德的《歷史》,當他翻到埃及那場戰爭的章節時,或許會恍然大悟,從而把那個老鼠克敵的故事講給周圍的人聽。這個故事有一天傳入了當地人的耳朵,在當地人的腦海中留下了一個印象。
印度灰獴分布區域 來自wiki百科
雖然我們無法知曉這件事情具體是怎么發生的,但是后來犍陀羅一度為希臘化的巴克特利亞王國統治,希臘文化在此蓬勃生長。這樣看來,希臘人和犍陀羅人有充分的時間來交流彼此的傳說,所以我們推斷,這個故事傳到犍陀羅地區的可能性非常大。
然而,故事并非就此停下腳步,隨著一群人的遷徙,故事將走向更遙遠的東方,在那里,再度化身為一段傳奇。
神的變身和人的遷徙
俱毗羅另有一名稱,為毗沙門(Vaisravana,意為毗什拉瓦之子)。當佛教興起時,俱毗羅以毗沙門的名字進入佛教,并變身為一位威風凜凜的護法神,成為四大天王之一。對于犍陀羅人來說,作為北方守護神的毗沙門天的地位顯然要高于其他三位天王,并且他們對毗沙門天寄予了格外的崇敬,以至于當他們遠走他鄉時,毗沙門天也將成為他們的庇護者。
那場遷移是如何發生的?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二《瞿薩旦那國》為我們記錄下了于闐人的建國傳說。
無憂王太子在呾叉始羅國被抉目已,無憂王怒譴輔佐,遷其豪族,出雪山北,居荒谷間。遷人逐牧,至此西界,推舉酋豪,尊立為王。
關于無憂王(Ashoka,又譯阿育王)太子被后母所陷害,慘遭抉目的故事,玄奘經過故事發生地呾叉始羅國時也有聽聞,記述更詳。
呾叉始羅即今天的塔克西拉(Taxila),是犍陀羅的重鎮,也是著名的犍陀羅藝術的中心。玄奘在《大唐西域記》卷第三《呾叉始羅國》中記述道:
此太子正后生也,儀貌妍雅,慈仁夙著。正后終沒,繼室憍淫,縱其惛愚,私逼太子。太子瀝泣引責,退身謝罪。繼母見違,彌增忿怒。候王閑隙,從容言曰:“夫呾叉始羅,國之要領,非親子弟其可寄乎?今者太子仁孝著聞,親賢之故,物議斯在。”王或聞說,雅悅奸謀,即命太子而誡之曰:“吾承余緒,垂統繼業,唯恐失墜,忝負先王。呾叉始羅,國之襟帶,吾今命爾作鎮彼國。國事殷重,人情詭雜,無妄去就,有虧基緒。凡有召命,驗吾齒印。印在吾口,其有謬乎。”于是太子銜命來鎮。歲月雖淹,繼室彌怒,詐發制書,紫泥封記,候王眠睡,竊齒為印,馳使而往,賜以責書。輔臣跪讀,相顧失圖。太子問曰:“何所悲乎。”曰:“大王有命,書責太子,抉去兩目,逐棄山谷,任其夫妻,隨時生死。雖有此命,尚未可依。今宜重請,面縛待罪。”太子曰:“父而賜死,其可辭乎?齒印為封,誠無謬矣。”命旃荼羅抉去其眼。
顯然,這是一樁阿育王朝重大的政治陰謀。當阿育王后來與太子重見,了解到事件的來龍去脈后,對在事件中不作為的呾叉始羅輔弼官員予以了嚴厲的懲罰,“王乃責彼輔臣,詰諸僚佐,或黜或放,或遷或死。諸豪世祿移居雪山東北沙磧之中。”(《大唐西域記》卷第三《呾叉始羅國》)呾叉始羅的輔弼官員們,自然很大一部分是犍陀羅當地的豪族,而且此事打擊面很大。
這個故事,在于闐和呾叉始羅的傳說中可以對應吻合,且行經兩地、博學多聞的玄奘法師亦無異見,料想并非空穴來風。我們可以據此推斷,由于政治斗爭,在阿育王時代,大批犍陀羅豪族被迫流亡。
這些流亡者翻越了興都庫什山脈和帕米爾高原,到達了于闐境內。在玄奘接下來的記述中,他們在這里遭遇了另一支來自東方的部族。雙方發生了交戰,東方部族贏得了戰爭。
于闐早期的居民應該是屬于蒙古人種的羌人,這支古老的民族曾經在昆侖山北麓長期活動,在《漢書》卷九十六《西域傳》的記載中,如若羌、西夜、子合、蒲犁、依耐、無雷等國都是“其種類羌氐行國”,可為旁證。
當西方移民剛到來時,羽翼未豐的他們為于闐的羌人部族所統治。但經過一番或明或暗的爭斗,西方移民還是占了上風,這在建國傳說中體現為于闐的下任繼承者地乳王誕生于毗沙門天的額頭。玄奘在《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二《瞿薩旦那國》中繼續記述道:
功績已成,齒耋云暮,未有胤嗣,恐絕宗緒。乃往毗沙門天神所祈禱請嗣,神像額上剖出嬰孩,捧以回駕,國人稱慶。既不飲乳,恐其不壽,尋詣神祠重請育養。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狀如乳,神童飲吮,遂至成立。
顯然,毗沙門天是犍陀羅的移民帶來的神祇,在此受到了隆重的崇拜。而這個誕生自毗沙門天的嬰孩,自然是崇拜毗沙門的西方移民的后裔。由于某種原因,如東方王統絕嗣,而西方勢力又強大起來,于闐國的王統最終被西方移民所繼承。
而犍陀羅和于闐的關系并沒有停止。在未來的幾個世紀,隨著絲綢之路的暢通,還會有其他犍陀羅人陸陸續續翻越雪山來到于闐,其中佛教的傳入便是兩地人員交往活動的一大成果。
于闐與犍陀羅的密切關系還可以從于闐文字中得到證據。考古學家在和田地區發現了大量佉盧文書寫的于闐國文書,而佉盧文正是源自犍陀羅地區的文字,并在阿育王時代使用。公元1世紀至3世紀流通的的于闐貨幣“馬錢”上也有佉盧文銘文,而其鑄造方法又是希臘式的打壓法,可見受希臘化影響的犍陀羅與于闐的關系密切。玄奘言于闐“文字憲章聿尊印度,微改體勢”(《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二《瞿薩旦那國》),《于闐國授記》言“教法及其用語則幾同天竺”,這些都表明其文化上與犍陀羅的血脈相連。
在于闐尉遲王朝,來自犍陀羅的毗沙門天自然受到了隆重的尊崇,被認為是祖先神和保護神,玄奘說地乳王“遂營神祠宗先祖也”,到了唐代,對毗沙門天的敬意依然毫不消減,“自茲已降,奕世相承,傳國君臨不失其緒,故今神廟多諸珍寶,拜祠享祭,無替于時。”(《大唐西域記》卷第十二《瞿薩旦那國》)
那么,毗沙門天的獴呢?
老鼠克敵并成神物
前文提到,財神俱毗羅變身為毗沙門天,但是他的小寵物印度獴,應當還是那只印度獴。
在斯坦因獲得的一幅8世紀敦煌絹畫中,清晰地描繪了毗沙門天及其侍從,侍從手中持著一只小動物,雖然瘦小蒼白,但顯然是獴類動物,而非鼠類。同樣的例證還可以在榆林窟第15窟中看到,在該窟前室北壁中央,毗沙門天左手放在膝上,手中持著的一只茶色的獴,且獴身上裝飾有寶石,口中還在吐出珠鏈。
毗沙門天及手持獴的侍從 絹畫 敦煌莫高窟 8世紀 現藏大英博物館
毗沙門天及手持的吐寶獴 瓜州榆林窟第15窟 中唐(吐蕃占領時期)
因此,于闐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們所崇拜的毗沙門天的寵物是誰。
只不過,于闐人遇到一個困難,于闐地區沒有印度獴這種動物存在,這使得他們即使想敬奉崇拜,也找不到實物。但是,于闐的沙漠中卻有許多老鼠,而且特別大。
如果希臘人會將印度獴誤認為老鼠,那么見不到印度獴的于闐人將情感投諸老鼠,也是十分可能的。于闐人隱隱地感到,這些大老鼠或許如同他們的毗沙門天的寵物一般,會有些神力?但一開始,于闐人還對大老鼠們敬而遠之,直到一個危急事件的發生。
讓我們再回到玄奘對那張戰爭的描述文本,“昔者匈奴率數十萬眾,寇掠邊城,至鼠墳側屯軍。時瞿薩旦那王率數萬兵,恐力不敵”,強大的匈奴兵前來攻打,于闐危在旦夕,國王心中惴惴。按常理,于闐王若要祈禱,應該求助于神祇,至少是他們的祖先神毗沙門天,但令人驚訝的是,于闐王想到的求助對象卻是老鼠!
“素知磧中鼠奇,而未神也。洎乎寇至,無所求救,君臣震恐,莫知圖計,茍復設祭,焚香請鼠,冀其有靈,少加軍力。”從這一段描述可以知道于闐王向來對老鼠抱有一種神力期望,但是沒有向其求助過。在此危難時刻,把國家的安危寄托于他并未有過交往的老鼠身上,他的信心來源于何方呢?并且,于闐王希望老鼠能夠使其“少加軍力”,即增加其軍隊的力量,但是老鼠顯然不像是一種如虎豹般有戰斗力和威懾力的動物,為何于闐王覺得它的軍力可用呢?
這些看似有悖常理的情節背后,很可能有一個被忽略的情節,即于闐王聽過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老鼠是神的軍隊,可以幫人克敵制勝。而這個故事正是曾在埃及發生的,經過希臘人萬里迢迢傳到犍陀羅,又隨著移民進入于闐的老鼠克敵故事。
當同樣的危難降臨到于闐人頭上時,于闐王腦海中浮現出相似的情景,使他感到:不如求助于老鼠。于是埃及故事里的情節又一次上演了:大鼠托夢與他,讓他放心,必然勝利。然后老鼠潛入匈奴軍營,咬壞了匈奴人的軍事裝備,于闐人真的取得了勝利。
于闐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們無法斷定,因為它不像埃及故事那般有著精確的時間和人物。但從以上文本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故事與埃及故事的背景和情節驚人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于闐故事里的老鼠在事件發生前就被寄予了神力的期望,因此,我們很難否認兩個故事之間存在著衍生關系,甚至它們之間的不同卻恰恰證明了于闐故事受到埃及故事的啟發。
埃及的老鼠雖然幫助埃及人取得勝利,但并未引起人們的崇拜,埃及人依舊當著貓奴樂此不疲。于闐人則不同,救國的老鼠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這個老鼠克敵的故事被當做神跡而被口耳相傳。
或許正因為老鼠的功績,加之它們與印度獴的外形相似,在無印度獴可滿足崇拜的于闐,老鼠取代了印度獴作為毗沙門天小寵物的地位,一躍成為神物,這在另一則類似故事中可以得到證實。唐代李笙的《神機制勝太白陰經》卷七記載了這么件事:
毗沙門神本西胡法佛,說四天王則北方天王也。于闐城有廟,身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從群神殊形異狀,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圍于闐,夜見金人被發持戟行于城上,吐蕃眾數十萬悉患瘡疾,莫能勝,兵又化黑鼠,咬弓弦,無不斷絕,吐蕃扶病而遁。
這個年代更晚的故事,很明顯是之前于闐故事的一個新版本,且已流傳到漢地。在故事中,于闐的敵人由匈奴換成了吐蕃,老鼠也是毗沙門天所指使的,但鼠咬壞弓弦裝備這個主要情節依舊沒變。可見,這個生命力很強的故事,在新的歷史情境下,面對新的敵人,能進行重生,不斷滿足逆境中的人們對卑微之物神力的渴望。
這個故事的發生場景并未止步于于闐,隨著西域與中原交往的頻繁,毗沙門信仰進入中原,并且一度十分流行,于是已與毗沙門信仰結合的老鼠克敵故事也在新的語境中再度化身。
在不空翻譯的《毗沙門儀軌》中,我們可以讀到這個故事的新的變體:
唐天寶元載壬午歲,大石、康五國圍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請兵救援。圣人告一行禪師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國圍城,有表請兵。安西去京一萬二千里,兵程八個月,然到其安西,即無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請北方毗沙門天王神兵應援。”圣人云:“朕如何請得?”一行曰:“喚取胡僧大廣智即請得。”有敕喚得大廣智到內,云:“圣人所喚臣僧者,豈不緣安西城被五國賊圍城?”圣人云:“是。”大廣智曰:“陛下執香爐入道場,與陛下請北方天王神兵救急。”入道場請真言未二七遍,圣人忽見有神人二三百人,帶甲于道場前立。圣人問僧曰:“此是何人?”大廣智曰:“此是北方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領天兵救援安西,故來辭。”圣人設食發遣。至其年四月日,安西表到云;“去二月十一日巳后午前,去城東北三十里,有云霧斗暗,霧中有人,身長一丈,約三五百人盡著金甲。至酉后鼓角大鳴,聲震三百里,地動山崩,停住三日,五國大懼盡退軍。抽兵諸營墜中,并是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損斷盡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損之,空中云放去不須殺。尋聲反顧,城北門樓上有大光明,毗沙門天王見身于樓上。”
此段應為弟子補入的不空事跡,同一故事可見《唐京兆大興善寺不空傳》。這場戰爭雖時間確鑿,卻史無其證,顯然只是個編出來的故事,而且,是于闐故事的翻版,只不過將敵人改為石、康等國,于闐城改為安西,又加上了地動山崩等情節以烘托氣氛,而鼠咬弓弦器械的內核依舊不變。
隨著這系列故事的流傳,老鼠便實實在在地與毗沙門天聯系在了一起,中原人不熟悉的印度獴逐漸被遺忘,毗沙門天的小寵物被替換為老鼠,在寺廟供奉的四大天王形象中,這位北方天王往往手持一只銀鼠,直至今日。
此后,毗沙門天又幾經變身,成為民間信仰中的托塔天王李靖,而《西游記》中托塔天王在人間有個老鼠精干女兒,恐怕也是毗沙門天與鼠親密關系的一種表達。
手持銀鼠的北方天王 北京雍和宮
《封神演義》中,四大天王體現為魔家四將,其中魔禮壽有一形如白鼠的紫金花狐貂,這似鼠非鼠的貂,或許是關于印度版小寵物印度獴的一點殘存記憶吧。
參考書目
[唐]玄奘口述,辯機筆錄,董志翹譯注:《大唐西域記》,中華書局2017年版。
[唐]李延壽撰:《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
[唐]魏征等撰:《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
[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希羅多德歷史》,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圣經》,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年版。
[德]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譯:《印度諸神的世界——印度教圖像學手冊》,中西書局2016年版。
[漢]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
朱麗雙著:《〈于闐國授記〉譯注(上)》,《中國藏學》2012年第S1期。
[唐]李笙:《神機制勝太白陰經》,中華書局1985年版。
石墨林編著,陳國燦校訂:《唐安西都護府史事編年》,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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