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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出血驚險十余天后:母親打敗了死亡,但不認識我了
原創 張娟 丁香醫生 來自專輯生命故事
剛上博士的張娟記得很清楚,2017 年 3 月的一個下午,做完實驗后,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常年高血壓的母親,突發腦出血,正在手術。腦出血發病兇險,早期死亡率很高,發病 30 天的病死率高達 35%~52%,僅有約 20% 的患者在 6 個月后能夠恢復生活自理能力,患者多數留有不同程度的運動障礙、認知障礙、言語吞咽障礙等后遺癥。
腦出血發病后,病人要邁過三重關卡:
第一重是最兇殘的,考驗病人能否活下來;
第二重,則是腦內血腫能在多長時間消散、病人蘇醒后,可能會留有多大程度的后遺癥;
第三重最為磨人,是在漫長的時間里,如何完成最大程度的復健、又如何和疾病共處。
這三重關卡,對腦出血病人及其家庭來說,都是不能繞過的問題。
2017 年 3 月 7 日下午 5 點半,我和同學走出實驗室,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我叫張娟,那時我剛轉了博士,在華中師范大學讀分析化學專業,父親在外打工,母親獨自在家務農,妹妹正在讀初中,他們怕「耽誤」我學習,除了我定時打電話回去,幾乎不會主動打給我。
雖然覺得有點怪,我還是趕緊接了起來。
「大妮......」電話里父親只喊了一聲我的小名,停頓許久,電話那邊,姥爺帶著哭腔又喊了我一聲,聲音又停頓了。
我以為信號不好,忙喊了幾個「喂」,「到底怎么了?」
「大妮,你媽腦出血了,正在縣醫院做手術,你趕緊回來吧!」電話那頭,又傳來了姥姥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請假,收拾行李。當晚沒有車了,我只能乘第二天最早一趟的高鐵,從武漢趕回石家莊。
母親為什么突然發???醫院里是什么情況?父親此時還好嗎?妹妹即將中考,她知道母親在醫院嗎?姥姥姥爺這么大年紀,他們經受得起嗎?猜測、懊悔一起涌來。
ICU 相見轉天高鐵上,舅舅打電話告訴我,母親已經做完手術,比較成功,做完就醒了,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還不知道有什么后遺癥。醫生說,腦出血患者常常會喪失生活能力,需要長時間的復健,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高鐵從武漢站一路跨過長江和黃河,歷經三個多小時將我送到了石家莊站,我馬不停蹄地換公交搭汽車,到了贊皇縣醫院已經是中午了。
病房在 8 樓,電梯門一開,就看到父親低頭坐著,我喊了一聲「爸」,他抬起頭叫了聲「娟子」,便雙手掩面而哭。
「咱家的天塌了,你和妹妹怎么辦!可怎么過!」
父親比劃著說,母親的頭上剜下了一塊拳頭般大小的骨頭。
我慌忙走進了 ICU。
母親頭上纏著紗布、插著管子,正在輸液。手綁在床上,青了一塊,身邊各種機器嘀嘀嗒嗒在響我站在那里,突然有點恍惚,床上這個人,還是那個曾經風風火火、騎著電動車,前面帶貨后面載我的媽媽么?
護士將母親拍醒,她睜開眼睛,看到是我,溫柔地笑了。
「大妮,你怎么回來了?」
「媽,我回來看你啊!」我哭著說。
但看到她清醒過來,還吐字清晰,我和爸爸放心了一些。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母親在病床上)媽媽是被鄰居發現的,撬開臥室門的時候,她們摸到她褲子濕著,半邊身體已經冰涼,手機就在手邊。
我們家在山村,離縣醫院有近一個小時車程,急救車兩個小時,等到終于把媽媽送到急救室,爸爸才給我打了電話。
醫生說,腦出血最主要的發病原因,就是母親多年的高血壓,尤其是未加嚴格控制的高血壓。他提醒我們,母親是左腦腦出血,可能會失語、說不出話,右邊身子也可能會癱瘓。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母親病發時 46 歲,得高血壓已經是很久的事了。以前家里沒有血壓計,只有覺得不舒服了,才會去村里衛生院測量,她的低壓比較高,常常在 100 以上,高壓在 140 左右。
高血壓,是家鄉的絕對流行病,除了對面山坡上一對婆媳沒有高血壓,我們那一排溜,家里女主人都是高血壓。媽媽也一樣,不忌口、不運動,除了自家種點應季蔬菜,幾乎不舍得買菜和水果。
降壓藥母親有時會忘了吃,早上忘了,就拖到中午吃,甚至會拖到晚上,有時血壓偏高,就吃一兩顆緊急降壓藥。
久而久之,母親的血壓有點控制不住了,但我們一直都沒有在意,三年里,母親就已經在廁所暈倒過兩回。
這些情況,她總是瞞著我,怕「耽誤」我讀書。
后遺癥洶涌而至:術后偏癱與失語
母親在 ICU 住了十幾天,我和父親輪流進去照顧,她時睡時醒,嘴里經常念叨著什么。因為戴著氧氣罩,聲音很小,我們只能聽清「嗯」和「不是」。
父親和舅舅在樓梯間打地鋪,與母親一門之隔。
每天早上我們都被賬單催醒,長長的賬單鋪滿父親的地鋪。
由于危重病患太多,十多天后,母親被安置到了外面的病房。
也就在這時,醫生之前提到的那些后遺癥,一個個都洶涌而至。
出來之后,我們發現母親的半邊身子,正如護士所說的毫無知覺,還經常發涼,暖也暖不過來,不只胳膊、手和腿腳,連右側眼睛、耳朵也不好使了,她聽力下降,在她右側喊她,都聽不見,有時她都要轉一圈才能找到誰在出聲。
更讓我們難過的是,她失語了,醫生說左邊腦出血大部分病人語言會受損。除了會喊「爹娘」和舅舅的名字,其他每個字都像是火星文,每個音都不是漢語,更像是嬰兒牙牙學語時的狀態,但她好像可以聽懂我們說話。我們之間的交流全靠猜,她又是急性子,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總是哭鬧。
和語言一起喪失的是記憶——母親突然不認識父親和我們姐妹了。
「媽媽,你認識我嗎?我叫張娟」,她搖頭。
我被媽媽忘記了。
那段時間一個 App 突然給我推送了一句話:「Introduced myself to mother again today」(今天,再一次把自己介紹給媽媽),我哭著轉發到了朋友圈,沒想到這句話在現我身上,真的發生了。
圖片來源:作者朋友圈截圖「我是春子,這是大妮,這是二妮,你叫夫平,知道了嗎?」告訴媽媽我們是她的丈夫和女兒,成為了父親和我每天不能少的工作。
母親偶爾會不耐煩地點點頭,然后也轉頭就忘記。
與記憶一起退化的,還有生活自理能力。她甚至忘記了怎么漱口,我教母親說「媽媽,喝一口鹽水,咕嘟咕嘟,吐出來。」
她好像聽懂了,我就把漱口杯遞給她,結果母親喝了一口,皺巴著臉卻不會吐出來,只好咽了下去,可能漱口水有點咸了,她著急又吞了一口,結果嗆了一下才學會。后來母親康復回家,想漱口卻說不出的時候,就說「你忘了?你教我的咕嘟咕嘟的那個」。
母親幾乎 24 小時都在輸液、做檢查,為了晚上防止病人亂動拔管、拔針,我和父親輪流在折疊床上睡一會兒,在床邊看護。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外婆來看望母親)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段時間焦慮、擔心、勞累一下子到了頂峰。剛剛讀博,每一天都有實驗任務,而我一下子請了一個多月的假,賬單也一個一個飛過來,我的耐心也被慢慢消磨著。
白天母親經常睡得昏昏沉沉,到了后半夜只要醒過來,就要使勁拽被綁的手,試圖翻身,可給她解開手就會去扯輸液管;又因為白天睡得太久,晚上睡不著了,只能干躺在那兒,母親一難受就會大哭大叫。
那一晚我實在忍耐不住,朝著母親大喊了一聲,「媽!你能不能別鬧騰了,讓人睡會兒覺!」
她委屈地哭了,后面的動作,一下子輕了很多。
喊出來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幼兒園時,我總在半夜鬧,河北冬天天寒地凍,母親鉆出被子抱著我下炕來回走,鉆進被窩里,我手腳冰涼,把手伸在她懷里,把腳蹬在她腿上,一會兒就暖和過來了;小時候常肚子疼,她一夜一夜地給我揉肚子。
她一字一句地教我數數、背唐詩、背乘法口訣,讓我在學校如魚得水,輕而易舉地考第一,只讀到初中的她,支持著我一路讀到博士。
她把我放在心尖上視為瑰寶,父親怎么說她都無所謂,我隨口一說她就很傷心,可現在她明明不認識我是誰了啊,怎么還會委屈哭呢?
次日白天,我正排隊繳費的時候,聽姑姑說,母親正哭著找舅舅。等我繳完費走回病房,母親看見我突然就不哭了,她指著我,喊出了舅舅的名字。
姑姑問她是找我嗎,母親點頭。自此之后我才知道她不是不認識我,只是叫不出我名字,她看不見我,就會焦急的找我,以為我走了。
圖片來源:作者朋友圈截圖接下來在縣醫院又治療了二十來天。有時我們將病床搖起來讓她靠著看會兒電視,但她的脖子連頭都支撐不住,還覺得難受而大哭,讓她看最喜歡的演員,她也不認識。父親沒事就給母親按摩,有時候稍有點抽搐,我們都高興不已。
母親的血腫一點點消了下來,隨著她的狀況慢慢穩定下來,我們出院了,在此后生活質量是好是壞,就看復健了。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腦出血發病后致殘率非常高,對病人是個考驗,對家人亦是如此。我在學校晚上常常難以入睡,想起母親一個人在家發病時的無助和絕望,總是懊惱不已。如果那天我爸能再打個電話回去 ,如果我能打個電話回去,如果她覺得不舒服不回屋躺著,如果她沒去做挑水種菜這么累的活,如果,如果能控制住血壓……任何一條異常能早點被發現,情況一定不會變得這么糟……
可世事難料啊,意外之所以稱為意外,就是因為它不會讓我們提前知道。
當身邊朋友抱怨自己母親嘮叨的時候,我有時會忍不住告訴他們,珍惜父母嘮叨的日子吧,我母親現在不認識我。
漫漫康復路:我們教 46 歲的母親說話、走路
腦出血病人在逃脫生死關后,最終判斷他們病情康復程度的標準,其實是出院之后的漫長復健,這決定了母親能不能再站起來、會不會重新認識我們、能不能再叫一次我們的名字.....
母親在縣醫院做了一天高壓氧倉,做的時候可能非常難受,但母親偶爾能說清「你」「吃飯」這樣的詞了,一句話里有了一個關鍵詞,對我們理解母親的意圖很有幫助,我和父親開心不已。
可縣醫院只有這一個康復項目,我們轉到了市里最出名的康復醫院,他們的康復訓練非常系統,有恢復腦神經的藥物,有語言康復師,還有行動康復師,但花費較高。
我們剛到醫院,語言康復師就開始測評母親的認知程度,從介紹自己姓名、家庭住址、有幾個孩子到漢語拼音、數學數字和看圖識物,母親邊搖頭邊哭,答對的分數為零,她哭我也哭。
她曾經是個多么驕傲的人啊,她特別喜歡別人夸她女兒學習好,在大家還只認摩托的時候,她是村里第一個買電動車騎著跑的人。她是村里第一批學習使用智能手機的人,別人還不會用智能機打電話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下載電視劇。她中學畢業、為人善良,又會騎電動車,被任命為村里計生委的小組長。現在卻因為生病,身體不能動,話也說不了,躺在床上暗自流淚。
給爸媽辦好康復醫院的住院手續后,我就回武漢上課了。
兩天后,父親打電話給我,激動地和我說母親的右腿抬起來了一回,但就抬了那一回,他還說康復師告訴他們,多鍛煉神經是會代償的,其他神經會代替壞的神經學走路的。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父親陪母親復健康復中)我很開心,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可能神經忘了怎么使吧,多學學總歸能學會的。
康復訓練很累很難,但自從懵懵懂懂的媽媽聽到舅舅說「現在康復得越好,以后給孩子們的負擔就越小」之后,她的鍛煉熱情好像漲了不少。以前去鍛煉簡直是痛哭流涕,后來到了晚上還會主動喊父親去康復室加練。
沒想到十天左右的時間,母親就已經開始挑戰站立和走路——父親抱著上半身,康復師拽著癱瘓的腿被動走路。
幫她把矯正器穿上,甚至可以扶著墻自主挪動步子了,但步子特別小,前腳挨著后腳。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母親的矯正鞋)雖然訓練非常累非常難,母親都咬牙堅持了下來。
我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母親也開始參與,她理解能力已經沒問題了,還學會了說「我不知道」、「我不會說」,她說不對的時候總對著我父親說「我不會,你說」,我鼓勵她「不要怕說錯,你盡管說,我可以猜,你也出去跟護士、病友多說話」。
做完半個月的康復后,母親回家待了半月,她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語,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會說」,就好像我們學英語最先學會「I don’t know」一樣。
有趣的是,她忘記了說了一輩子的家鄉話,只會說普通話了。
二期康復開始后,語言師夸她看圖識物幾乎全都能答對,每次出去康復她高興地跟同伴們打招呼,還跟康復師說謝謝。比起第一期康復母親顯得游刃有余。
再跟母親打電話,她可以支支吾吾地反問我吃了嗎,到后來可以問我有沒有去實驗室,她經常把「吃」說成「捉」,把「實驗室」簡化成「那兒」,我連蒙帶猜開心地回答她,那會兒她意識不到自己說錯了沒,但還是叫不出我們的名字,自己的也不能。
二期康復訓練結束后,河北快要入夏了,母親也已經可以穿著定制矯正器慢走了。而且她的語言功能恢復得也不錯,除了一些名詞,比如人、物和地點的名字記不起來,基本可以磕磕絆絆地慢慢交流,以前的事,一點點回到了她的記憶里,只對縣醫院的事情毫無印象。
但她一直都在進步,自己挪動著從床上起來穿衣穿鞋,洗漱吃飯。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母親與父親,墻上是妹妹寫給母親鍛煉「說話」的詩)看到母親恢復狀況不錯,又去醫院做了一次開顱手術,將缺失的頭骨用材料補了起來,她的刀口剛長好,竟然還要原路切開。
父親問過醫生,為什么不能在開顱手術時一起補好,還要再做一次手術,醫生說很多人做完手術恢復得很差,只能躺在床上,有的甚至都沒醒來,沒必要補,所以醫院都是等病人恢復好了才去補。
一年半后的暑假,她在屋里沙發上坐著,我在院子里做午飯,她連名帶姓、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張——娟!」
我一愣,立刻扔掉鏟子就跑到屋子里,「你會喊啦?」
「我早就練上了!」母親笑著,很得意。
腦出血一年半,我感覺我的媽媽又回來了。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由左至右分別是作者、作者母親、作者妹妹)腦出血具有突發性,一旦發病,死亡率高,致殘率高,康復過程漫長。
最常見于 50 歲以上的高血壓患者。通常在情緒激動和活動時發生,男性略多見,冬春季發病較多。病前大多無預兆,少數患者可有頭痛、頭暈、肢體麻木等前驅癥狀。
在腦卒中患者中,84.2% 的患者有高血壓。
在腦出血的相關危險因素的控制中,防治高血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環。
作者 張娟策劃 天線
監制 羅布君 Feidi
封面圖來源 站庫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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