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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澍:我就是個造房子的人
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個世界。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世界存在。
——王澍
王澍:我就是個造房子的人
來源:誰最中國
海子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王澍說:我不談建筑,我只造房子。
他是中國第一個獲得“建筑界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的建筑師,卻一直在回避“建筑”這個詞:建筑離人太遠,而房子扎根生活。
王澍造的房子,扎根中國人的生活。每每落成,如李白詩,浪漫情懷下,是彪悍鋒利的堅定。
作為時代的逆行者,王澍能夠立起自己的大旗不容易:追隨向來簡單,能夠在黑暗與混沌中趟出一條自己的路來的人,才值得嘆服。
困局:七年沉寂
20世紀90年代,王澍突然沉默了。
在此之前,他是一個無比狂傲的戰士。揮舞著批判之劍,砍向橫在他面前的規矩、教條、價值觀……常常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在他的母校東南大學(原南京工學院),王澍是個傳奇般的存在。
讀大二時,王澍就開始放話:沒有老師能教我了。因為他們教的內容“膚淺,幼稚,保守,陳舊”。
研究生時,他寫了一篇論文:《當代中國建筑學的危機》,一口氣批了中國十幾位建筑大師,其中包括梁思成與他的導師齊康。
碩士畢業論文,他又寫一篇《死屋手記》,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整個中國建筑界,還聲稱“中國只有一個半建筑師,楊廷寶是一個,齊老師算半個”。
盡管第一輪答辯全票通過,學術委員會最后卻沒有給王澍碩士學位。他們覺得,“這個學生太狂了!”
《死屋手記》影印稿 |王澍
十幾年后,老師們談起他,還有這樣的印象:“每次當你從走廊走過來,我們都感覺不是一個人走過來,而是一把刀走過來,那把刀帶著寒風的,大家都會不自覺地避開。”
狂妄如王澍,到真正面對建筑的時候,卻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1992年,中國迎來新一輪改革開放,城市像雨后春筍般迅速崛起。對于建筑師來說,那是個“遍地是錢”的好時代。
但王澍,卻在此時選擇了歸隱。
面對瘋狂擴張的城市,他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中國人要的未來到底是什么?你跟自己的歷史和文化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在巨大的高樓大廈之下,普通人的那種卑微的日常的可愛的小小的生活還有沒有價值?
“我發現我突破不了我想要尋找的中國現代建筑的表達方式。我設計不下去……”
城市 | 上海 北京 廣州
29歲到35歲,人生黃金7年,他只接了一些改造老建筑的小活兒,生活幾乎全靠妻子來維持。
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去工地上,跟工人們一樣早晨八點上班,凌晨十二點下班。“我開始對材料、施工、做法變得非常熟悉。我親眼看到每一顆釘子是怎么敲進去的,每一塊木頭是怎么制作成型的……徹底搞清楚這件事的全過程。”
他也喜歡跟妻子一起到西湖邊閑逛,有時候陪大爺聊天喝茶,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稱之為“泡”,花時間泡到生活里,才能真正了解西湖對于當地人來說,是什么樣的存在。
狂妄源自思考,沉默始于敬畏。
對于中國建筑,他始終抱持一雙冷眼,不惜用刀劍一樣鋒利的語言,戳破表面的虛榮與華麗。
對于中國建筑,他也始終抱持最大的悲憫,在被城市碾壓過的文化的殘骸中,他試圖找到一種方式,能夠再現屬于中國人的詩意。
沉寂的這些年,他也隱隱找到了自己的建筑所要去往的方向:“只有真正在生活里、在自然中徜徉,才能夠逐漸體會到我們的傳統到底意味著什么。”
出山:最丑的建筑
2000年,王澍在同濟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學校請他留校,他一口回絕:“我覺得上海根本就不是中國城市。我要回杭州去!”
在他看來,中國文化在中國的城市已經全面崩潰,只剩下一點渣滓。他理想中的城市,一定是包容了人與自然的,如“半邊山水半邊城"的杭州。
杭州地圖
2001年,王澍迎來了建筑生涯中一個標志性的項目: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
當時的美院院長許江力排眾議,把這個大項目交到了王澍手上,但也開出了條件:造價只有市場價的一半,且3年就得完成。
幾乎是賠錢的買賣,王澍還是接了下來,他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要干涉我的設計。
與其他建筑師不同,王澍做建筑,首先關注的是建筑所處的環境:象山校園環繞著一座名叫“象”的小山,兩條從西側大山流來的小河從山的南北兩側繞過,在象山東端合并,蜿蜒流入寬闊的錢塘江。建筑如何與山景融合就成了最大的命題。
造個山水園林怎么樣?于是,本來幾個“方塊建筑”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偏偏拆成了10個圍合的院落。
這大大增加了建造的難度,卻最好地呈現了建筑與環境的互動:殘缺的合院中,自然占一半,建筑占一半,建筑群隨山體扭轉、斷裂。因為角度和位置的細微差別,每個院子都擁有獨特的風景。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王澍
成本如何控制?
王澍把目光投向了在城市建設中被遺棄的磚瓦。“超過300萬片不同年代的舊磚瓦被從浙江全省的拆房現場收集到象山,這些可能被作為垃圾拋棄的東西在這里被循環利用。”
但也正因為這些黑黢黢、暗沉沉的材料,2004年象山校園一期建成后,一度被業內評為“杭州市里能找到的最丑的建筑”。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王澍
常有人說在象山校區容易迷路。而這,恰是王澍做象山二期時的關鍵詞:漫游。現代人行色匆匆,幾乎沒有心情停下來欣賞風景,此時的“迷失”便成了不經意間的樂趣。
也有人看不懂象山校園的線條,覺得凌亂沒有章法。其實,王澍在做象山項目期間,一直在臨摹一本字帖。在他的眼中,每棟建筑都是一個中國字,它的自然擺動與象山的起伏敏感呼應。而字與字之間的空白,則是暫時中斷時一次又一次回望那座山的方向。
這樣的想法是浪漫而瘋狂的:擇一入口,一路徑,一長廊走下去,高低錯落,起承轉合間,風景如畫卷變換。只不過有人汲汲,有人驚喜。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 |王澍
王澍的另一件代表作“寧波歷史博物館”,同樣充滿爭議。
在這個被當地人稱為“小曼哈頓”的商業中心區,巨大的政府辦公樓、幾十座高層建筑傲然矗立。寧波博物館灰撲撲立在其間,盛放著“不合時宜”的美。
寧波博物館 |王澍
“道路異常寬闊,在如此空曠巨大的尺度下,沒有任何城市生機的感覺。”這是王澍初到這里的感受。
他決定造一座“垂直的大山”。山體連綿,就像有生機的城市結構也是連綿的。他想象著,或許人們可以從這些山的片斷,去想象重建一座連綿的城市。
建造的材料,同樣是從周邊回收來的。24米高的外墻上,堆砌有20多種舊磚瓦:青的、紅的、白的,唐朝的,宋朝的,很多都可見當年燒制的痕跡。
這是當地一種叫“瓦爿(pán)墻”的建造技術,因為不再被人們使用而快要滅絕。在王澍這里,這項技藝得到了續存。
寧波博物館|王澍
他的做法曾遭到激烈的指責:為什么要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區,表現寧波最落后的事物?王澍的反駁是:博物館首先收藏的就是時間,這種墻體做法將使寧波博物館成為時間收藏最細的博物館。
博物館剛建成時,因為擔心人們無法接受,一度不敢拆掉安全網。卻沒想到,大家對這個“另類”的建筑格外喜歡,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很多的觀眾,短時間內會去三次四次五次。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這個地方全部被拆光了,變成一個新城了,只有在這座建筑上我能夠找到我過去生活的痕跡。”
寧波博物館 |王澍
中國現代建筑應該長什么樣?
沒有范本,沒有答案。學校里教的,是西方建筑的理論;城市里所見的,是光鮮靚麗的高樓大廈。當這樣一種像從泥土橫空出世的建筑出現時,大家卻突然失語了。因為超出了認知范疇,反而不知道如何去評價。
質疑、否定的聲音背后,實是我們對自己文化與生活的極大的不自信。
在一次次沖破藩籬的探索中,擺在王澍面前的路似乎越來越清晰了:他要尋找一種詩意語言,營造屬于中國人的山水夢境與文化圍城。一切從過去生發,立足當下,翹首探望著未來的方向。
獲獎:為何是他?
贊賞的聲音,來自于西方。
2012年,王澍獲得“普利茲克獎”的消息,像是一記驚雷,在中國的建筑圈炸開了。要知道,獎項設立33年來,還從來沒有一個中國建筑師獲此殊榮。
王澍是誰?
當知道他是一個工作在體制外的、邊緣化的、業余的建筑師,甚至連自己的作品集都沒有時,大家都“跌破了眼鏡”。王澍自己都形容這個獎項“不期而至”。
憑什么是他?
給王澍的頒獎詞,或許解釋了一切:“當今的城市化進程正在引發一場關于建筑應當基于傳統還是只應面向未來的討論。正如所有偉大的建筑一樣,王澍的作品能夠超越爭論,并演化成扎根于其歷史背景、永不過時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筑。”
王澍獲“普利茲克建筑獎”| 2012年
傳統與現代,是每個國家城市化進程都會面臨的沖突。而王澍給出了他的思考與答案:兩座融合了中國人文審美的建筑大剌剌矗立在杭州與寧波的土地上,哪怕不夠完美,早已瑕不掩瑜。
國際的肯定,讓中國人對于這樣的設計多了些自信。至少對王澍來說,他在拿著方案說服甲方的時候“輕松了許多”。
但這個獎項的威力也沒那么大。領獎那天下午,王澍乘車來到小時候居住的北京胡同,那里他的家正在被拆除,為了另外一個更重要的項目。
“在這個房子被拆掉的那一天起,我跟北京這個城市就沒有真正的聯系了。”
也是在這一天,富陽市政府的人找到他,想邀請他為當地美術館做設計。
王澍沒有馬上答應:“必須先拿一個村子給我做保護和改造項目,不讓我做村子,美術館我也不會做。”
王澍早已決定把自己的建筑實驗轉向鄉村:“我對中國所有的城市都處在絕望的狀態里,但是中國的鄉村文化還有可能搶救,它不是在那里好好的,而是天天都在崩潰,如果你不搶救,10年之內就不存在了……”
他要用建筑留存鄉村的文化與記憶。
歸路:鄉村記憶
王澍帶著學生們走遍了富陽大大小小300多個村落,發現還保留著一些傳統元素的,不過20來個,其他280個在王澍看來,“已經死了,救不回來了”。
最后,他選中了偏遠的文村——一個老房子剩下不到一半,基本都是新房子的“半殘村”。
當時文村正打算建15棟嶄新的大House,王澍急了:不能這樣浪費土地。他希望保留這個村子原有的生活,希望新建的房子就像自然而然從這片土地生長出來的一樣。
按照村莊原來的布局與肌理,王澍設計了14棟24戶農居,有8種形態,每8種又設計了3種變化,所以每戶與每戶都是不一樣的。
從商業的角度去看,這樣做是必虧無疑的。“但是當你面對這樣一個生命,完全是另外一樣的想法”。
浙江文村 |王澍
考慮到農民的生活習慣,王澍把廚房建得十分寬敞。后來有人跑來告訴他,“農民居然把燒柴的土灶又砌在你設計廚房里,這是你想的么?”
王澍聽了很高興,“我就是希望有農民做這樣的事情,把土灶砌回去,傳統的柴燒的飯的味道才會出來,城里人不知道,山上的柴,雜木要定期清理的,不清理的話山里的植物不能夠很好的生長。”
在入門的地方,王澍堅持給每棟房子建了天井小院,他希望人們可以在這里吃飯、聊天、看風景。
對于“院子”,王澍似乎有些執著,他唯一做過的商業住宅項目“錢江時代”,每層樓的中央區域,都安置了一個院子——這是他極力說服開發商換來的。他希望人們在這里聊聊天、種種菜。在他看來,“有院子才是中國人的生活”。
浙江文村 |王澍
整整3年時間,農居才全部落成。
遠遠望去,這十多棟新農房靠山臨水,灰、白、黃的主色調與山水大地呼應,夯土墻、抹泥墻、杭灰石墻的外立面凝聚著這座村莊的記憶,與旁邊幾棟古建筑,形成了一種悅目的和諧。
村民的生活也有意無意發生著改變:有的農戶,專門邀請設計師打造了古色古香的庭院;還有人琢磨著王澍的風格,也用抹泥墻的古法重做了一面墻;偶爾抬頭,透過天井小院,定也有人曾收獲瞬間的感動。
浙江文村 |王澍
竣工后,文村很快成了“網紅村”,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參觀者,“年流量達到10萬人”。有的村民看準時機做起了民宿,也有不少大學生返鄉歸來。
但這對于文村人的收入似乎并沒有什么幫助:游客們大多匆匆而來,看完“大師”的設計后,又匆匆而去。因為文村沒有配套的旅游設施。
出路在哪兒?村干部和村民們都在摸著黑摸索:
自己做民宿太難,就打包出租給專業的旅游集團,統一裝修、統一管理;為了增加村民收入,鎮上打造了熱鬧的“山貨節”;還推進了環境整治計劃,讓村民改掉亂丟垃圾的習慣……
浙江文村 |王澍
“成本高,周期長,收益小”,注定了王澍的設計沒辦法快速復制與推廣。文村,更像是王澍鄉村詩意夢想的實驗田。
但,也是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帶著生發的力量,引導村民向上伸展,去觸摸一種新的生活。
如王澍所說,他是投石問路者:“我們就像在湖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希望讓更多人參與討論和關注鄉村,鄉村的復興才有可能實現。”
征途:詩意山水
梁思成給中國建筑戴上了中國式的“高帽”,貝聿銘將東方元素納入自己的現代建筑體系中,馬巖松在城市里用現代語言實踐著中國人的山水夢,王澍蹲下身來,與居住者對話,把自己沉入泥土和大地,最后讓房子破土而出。
王澍不喜歡談建筑,“只造房子,既是為了建造一個寧靜而溫暖的世界,也是為了超越建筑本身”。
建筑背后,不應是虛無。它從自然中立起來,映射著中國人的山水夢想,也通向人們最真實的記憶與生活。這樸素的生活與記憶如空氣一般稀松平常,但有一日失去了,便是遙遠的鄉愁了。
而基于此,建筑才有了情感,也變得豐富多彩:“每一次,我都不止是做一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個世界。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世界存在。”
王澍
但,這條路無疑是艱難的。他像一個孤獨的英雄,循著文化的召喚,走向了重返自然的征途:
“你一開始有一個很純粹的,帶有理想一樣的想法,完了你要像長征一樣的經過很多的險阻,中間每一次都是有人想摧毀你、否定你,你必須能夠做到百折不撓,而且要說服大家,最后走到終點。你還保持了你最初理想的那個純度,沒有半分的減損,甚至更加地堅硬,這就是一個好的建筑師。”
現在的王澍沒有以前那么鋒利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變得“溫潤平和”。
“刀劍”收起,卻更加堅韌。批判與捍衛終歸虛無,只有作品是真實的。“理想世界”也只有在作品與實踐里,才獲得真正的力量。
他的建筑,他的思想依然在爭議中踽踽前行。而成果,如建筑本身一樣,只能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得到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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