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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麗娟講座③:《紅樓夢》有一種詩與人共通的悲涼
【編者按】
近日,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歐麗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講壇,在“讀不完的紅樓夢”系列活動的第三場“如何透過紅樓夢中詩讀懂紅樓夢中人”中,客觀批評了黛玉的《葬花吟》、寶釵的《詠絮詩》、寶琴的懷古詩和湘云的《白海棠詩》,試圖從詩中分析人物性格,理解人物形象,并挖掘《紅樓夢》中詩與人共通的悲涼感。以下講座內容摘編自主辦方提供的現場錄音稿,小標題為編者所加,經歐麗娟本人審定并授權發布。
黛玉流華的《葬花吟》算不上一流好詩
有一些人說《紅樓夢》的詩寫得非常好,這恐怕是對于傳統詩接觸不多,才會產生的誤解。中學生時代翻《紅樓夢》會覺得里面的詩寫得很好,尤其是林黛玉的詩,很有靈性,想象也非常巧妙。“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大概就是我們接觸《紅樓夢》的時候,最容易覺得寫得很好的,讓人眼睛一亮的詩,但那是中學的程度。很客觀地說,以整個詩歌發展史來看,《紅樓夢》的詩只能夠算是二三流,唐詩是詩歌的典范,是最高峰的藝術境界,宋詩的說理性很強,早就已經把《紅樓夢》的詩比下好幾層了。
《葬花吟》能夠打動一般初級的讀者,可是對詩歌有造詣,有涵養的人來說,那些詩真的是二三流。《葬花吟》吸收了明代詩歌的氣韻,里面有很多用詞、意境、意象都可以在唐寅的《和沈石田落花詩》中找到痕跡。曹雪芹是站在前人的巔峰上借用、匯集、并加以改造,最終形成自己所需要的藝術作品。明朝的詩會比較流滑,“流”就是比較流蕩,“滑”也就是很容易懂,氣勢也非常得輕逸,容易讀也容易感受。所以一般讀者會覺得《紅樓夢》的詩寫得很好,是因為不很懂詩,而越深刻越高層次的詩反而不能被大多數人所了解。
87版《紅樓夢》中的林黛玉
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這些抒情詩,雖然不是一流的好詩,但實際上本該如此,因為當時黛玉只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人生也沒有太多的體驗,要她寫出什么波瀾壯闊的詩根本不可能。因此讀者必須從她們的年紀、性格,以及所要做的工作來理解她們。出于敘事的需要而特別量身打造的詩,并非以藝術性為唯一考量,而是要遷就敘事,配合人物,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說家為流傳自己的那幾首情詩艷賦而捏造了那么多不合情理的人物。曹雪芹則完全從人物的性格和生命的內在流露出這些詩,自然合乎情理,這就注定了這些詩不可能是偉大的作品。
寶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翻案
許多人把薛寶釵的《臨江仙 詠柳絮》斷章取義、扭曲解釋,只看到她最后兩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又因為本身對她的成見,就把這十個字做了許多負面的解讀。其實首先,整首詞是非常正面、超然的,具有很高的品格根基。比如“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是一個大雅君子才有的定力。
其次,讀者誤解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意思,雖然學者已經找到宋代一首寫風箏的詩,但是不能用宋朝侯蒙的那首詩套在薛寶釵身上。如果向前追溯這兩句詩,最早的根源是來自李賀。雖然文字沒有那么吻合,但是整個意境、還有柳絮是完全一致的。李賀的“憑仗東風好相送”講的就是柳絮。剛好薛寶釵所作就是柳絮詞,而不是宋朝侯蒙的那個被認為是取用根源的風箏。
如果進一步來看“青云”,這個詞對于現代人而言只有功名利祿、飛黃騰達,因為我們唯一會用的跟“青云”有關的成語就是“平步青云”,所以導致以偏概全、扭曲穿鑿。其實“青云”在古代最常用的反倒都是脫俗的意思,代表天空,是超越人間,超越平庸,對世外的向往。在李白、杜甫、謝靈運的詩里都用到“青云”,這并不是對現實人生的期望,而常常是要離開擾攘的、平庸的人間,去追求青云的那個世界。因此,當薛寶釵寫“送我上青云”的時候,她其實是在做“翻案”,為前面探春、寶琴、黛玉哀傷飄零的詞句,比如“東西南北各分離”“誰家香雪簾櫳”來翻案。她說,與其寫柳絮的飄零淪落,為什么不寫它隨風飛揚?為什么講到柳絮我們都要這樣悲悲切切?這其實也是吸收了晚唐詩壇上很常見的一種技巧,就是要寫得與眾不同,展現獨特的眼光。另一方面,翻案也呈現出《紅樓夢》也想要去翻轉悲劇命運的努力,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這種氛圍里,還是有人希望能夠撥開迷霧,去呼吸一下清朗的空氣,看看陽光,把我們四周彌漫的這些悲劇至少暫時的掃蕩,所以這闋詞會變成大家當場公認的第一名。
另外一首經常被曲解的是薛寶釵抽到的花簽詩“任是無情也動人”。不是說薛寶釵的花簽詩里有“任是無情也動人”就說明她的情榜上也一定有“無情”兩個字。因為“任是無情也動人”是來自晚唐羅隱歌詠牡丹的詩,這一句根本就不是在說牡丹無情,只是退后一步,假設說就算牡丹無情,它還是非常動人,何況它并不無情。所以當薛寶釵抽到那一首花簽詩的時候,現場人的反應都說實至名歸,"你原配牡丹花,你是花王",大家共飲一杯。這里并沒有任何表示簽主無情的意思。
黛玉的“詠史詩”與寶琴的“懷古詩”
因為林黛玉人生經驗不夠,她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戶外旅行,就是從揚州到北京,如果讓她寫古跡的詩就很牽強,所以曹雪芹把寫古跡的任務就安放在薛寶琴身上。因為薛寶琴是皇商的女兒,又有一個名士風流的父親,愿意帶著妻子、女兒大江南北四處行游,所以薛寶琴有這樣的歷練。薛寶琴寫《懷古十絕句》,完全吻合她個人的生命史,以及她的家庭環境所帶給她的履歷。
“懷古詩”是從南朝發展起來的寫作主題,嚴格意義上是一定要到古跡,不然所寫的古代人物或者事件就只能叫做“詠史詩”。而“詠史詩”是只要在讀書時面對古人的種種事跡,有感而發,就可以寫出評論。另外“詠史詩”側重于得失榮辱,對個人的對錯或者事件的評論。但是“懷古詩”主要是偏向集體的命運,不是個人的,在古跡所興發出來的感受,感嘆人類世界所注定的無常。這就決定了這兩種不同詩歌題材的表達重點不同。
《紅樓夢》里有一組“詠史詩”,就是林黛玉的《五美吟》。林黛玉正是在她的瀟湘館迎風灑淚,她也把瀟湘館布置得跟書房一樣,所以屋中擺滿了各種書冊,她隨時可以從其中抽出一本書來,有感于古代女性的際遇,而抒發她同為女性的一些感慨,那就變成“詠史詩”。對于這樣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弱質,這就順理成章。可是如果把《懷古十絕句》放在林黛玉身上,像我們對詩學有一定素養的人就知道,這才叫做敗筆。
湘云“也宜墻角也宜盆”的光風霽月
在《白海棠詩》限題限韻的情況之下,表達個人性是一個挑戰。但是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到這些詩中所透露的人物的不同個性。同樣寫白海棠,在不同的人看來就完全不一樣。比如薛寶釵的就是“婷婷不語”“珍重芳姿晝掩門”,表明她非常地護持自我,不放縱,不逾越,珍惜自己的人格,那也是她的個性的流露。史湘云的《白海棠詩》會說“也宜墻角也宜盆”,意思是“我這朵海棠,種在墻角被人忽視,雖然陽光雨露都不一定能夠全面沾溉,但我很適合生長啊,我在任何惡劣的環境里,都可以怡然自得;我也可以種在花盆里接受主人的細心澆灌,接受他們的全面呵護,而不會承受不了,變得嬌生慣養”。“也宜墻角也宜盆”體現了史湘云很豁達、開朗、光風霽月、無入而不自得的豪邁性格。
87版《紅樓夢》中的史湘云
史湘云明明她在家里的處境比林黛玉不曉得悲慘多少。林黛玉根本還不用動針線,她只要在她的瀟湘館里寫詩就可以打動我們讀者;可是史湘云每天要做女工,做針線做到三更半夜,她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然而僅僅是因為史湘云豁達,結果我們讀者就忘記了同情她,這實在不公平,好像一個人一直在哭,我們就只會被她吸引,就把同情心全部都留到她身上,這就是一種感性的本能。而這不會帶給我們真相,也不會帶給我們公正和理性。
史湘云的性格是即便在家每天要受這樣的折磨,做免費的女工,可是她從不抱怨,她只要能夠來到賈家大觀園就非常快樂,而且還是一樣大說大笑,不會整天用眼淚把自己淹死,所以“也宜墻角也宜盆”,這就是史湘云個性的絕佳表達。那史家就是墻角,花盆就是大觀園,兩個地方她都可以非常自在,這豈不是很值得我們喜愛,也很值得贊賞的一種人格情調嗎?所以只要跳脫出只關心愛情,只關心眼淚的那口小小水井,我們就可以看到更多、更美好,也很可能更讓我們眼睛一亮的人物。
《紅樓夢》中詩與人共通的悲涼感
不得不承認,從紅樓詩去看紅樓人物,也要看到某一種共通性,而不只是個別性。這個共通性也滲透到所有人的筆下。如果將《紅樓夢》中個人的抒情詩做一個整體看,無論人物性格怎么樣,是開朗、樂觀,還是悲觀、陷溺,全部都有一個共通的傾向——悲哀。比如薛寶釵的《白海棠詩》里有講到“愁多焉得玉無痕”,載不動許多愁啊,玉也忍受不了愁的耗損和侵蝕,而留下了痕跡。如果單獨來看,這句詩其實比較像林黛玉。寶玉的《芙蓉女兒誄》也非常哀凄,而且充滿了詩鬼的情調。像“月午”這個詞,月上中天,這是李賀所創造出來的詞匯,被吸收到《紅樓夢》里面,其他從李賀的詩脫化出來的就更多了。
《紅樓夢》里大量彌漫超越個性的藩籬和打破了個別的獨特性,產生出來一個普遍的共通性,那就是到處出現夕陽、落花、柳絮等等,這些都是代表漂泊無常,廣義的死亡這樣的意象。可以說這是紅樓詩最基本的情調,也與《紅樓夢》是一首末世的挽歌基本上是一致的。為了表示那種末世的悲哀,曹雪芹一方面重建已經失落的過去,可因為是在失落前提下的重建,所以那種失落的哀感還是不時竄入到作品里,以致處處點染悲涼之霧。悲涼之霧就具體化在這些紅樓人物的詩歌作品里,所以會發現什么夕陽、眼淚、落花,甚至鬼魅的形象,那已經是他們基本上脫離不了的共通性。
《詩論紅樓夢》
甚至連最不薄命、最有福氣的薛寶琴所填的柳絮詞里也是“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這種哀傷的情調,“離人”就是面臨離別哀傷的人,充滿了重重的遺憾和哀愁。這不一定是暗示她將來命運一定不好,而是詞這個文類的特性就是偏于悲哀,長長短短,曲曲折折,所以更適于去描寫一種幽微、變動、伸縮、跌蕩的情感。所以“詞”這個文類不但比較女性化,而且通常表現出比較陰柔的部分,不論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你會發現詞確實比較大的比重是寫悲哀纏綿。這也是我們在文學史上該注意到的文類特性。連薛寶琴的手筆都染上了離愁別恨,那就是《紅樓夢》整體的現象。由詩來看人,當然也是薄命了,渲染悲劇命運也是曹雪芹所想要營造的一個整體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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