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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胡鐵球:王家范老師閑談中的史觀
博士期間,我負責老師的接送,我們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在我寢室午休。老師常開玩笑對我說,吃相難看,像下山的土匪,文章寫得拖沓無趣,“的”字用得過多,可讀性不強。他還不斷教導我,學者成功的標志,是你的著作能否流傳下來,其他的都是浮云。
博士畢業以后,我每年都會專程去上海看望老師,有時候一年三四次,每次都會天南地北聊,主要是聊歷史如何研究。若一同參加學術會議,期間我會自覺擔負照顧老師的角色,與老師整天地聊。老師特別強調理論修養的重要性,歷史是人文社科最復雜的學科,其門檻要求特別高,需要諸多學科的理論支撐,否則很難寫出高水平的歷史論著。記得我在讀博士期間,老師講得最多的是西方社會學理論和易經,老師的課,各個級別的課我都聽,聽下來,一個最大感受就是要惡補先秦諸子百家的經典,從中理會中國人思考問題的方式和出發點,再是經濟學理論與西方社會學理論,這些都是社會歷史學或者社會經濟史研究必不可少的理論支撐點。不過,我覺得我受益于老師,多半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老師家里或飯店里的閑聊。
與王老師開聊,都是在煙霧繚繞中進行,我倆抽煙都很兇,老師會隨身帶著小鐵盒,抽完了煙頭往里面一丟,然后蓋上,環保還是要講究的。在閑聊中,老師會講出很多出人意料的史觀,這些史觀,老師皆沒有寫成文章,應該還在思考中,不成熟,但對于我而言,則是收益匪淺,其中有四個史觀對我的歷史研究影響最大,現略述如下,以對老師的點滴追憶。
1.變與不變的歷史把握。2009年,我的國家課題“歇家與明清社會變遷”立項,在與老師閑談中,談起了這事,老師說目前史學界言必變遷,似乎“變”才是歷史,“不變”就不是研究歷史,其實這是一個誤區,你的研究中有“不變”的東西才重要,才真正觸到了歷史的基本問題,至少自秦始皇統一中國開始,郡縣制是不變的,圍繞皇族利益構建相應的國家體制是不變的,皇帝利益高于一切是不變的,等等,這些不變的東西才體現中國歷史的本質特征,很多歷史問題要圍繞不變的東西來理解與解釋,才能符合歷史的實際。
老師怕我理解不了,他又舉了當今社會,如鄧小平同志講“四項基本原則”,都是講不可以變的東西,其中中國共產領導又是重中之重,是不能變的東西,不能變的東西,才能體現一個歷史階段最本質的特征。我們學歷史的,一定要抓住一個朝代不變的東西,在其本質特征下來解讀歷史的變,才能更符合歷史實際,在變中理解不變,在不變中理解變,這是歷史學者必須明白的道理,而不變是核心。
你那個“歇家”鬼玩意,也是有不變的東西在里面,雖然在明代中期才出現這個名詞,但你敢說宋代“停塌之家”等不是你所談歇家的前世今生?再向宋代以前的歷史追溯,你會發現這鬼東西也是存在的,作為大帝國,政府與鄉村之間一定存在中間組織的,否則你無法理解帝國的運轉,這就是不變,你老是談變,格局視野就自我降低了,所以博士題目還是叫“明清歇家研究”,這就把不變與變都包含在里面。后來“歇家與明清社會變遷”國家項目結題以后,又入選了“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在出書的時候,老師讓我將書名改回“明清歇家研究”,原因還是歷史研究最核心的是不變的東西。
明代不變的東西有哪些?清代不變東西有哪些?自與老師閑聊后,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今年六月完成了“比限、票單與明清賦役體制演變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五位匿名專家的評語超過了我當時歇家結題時的評價。在研究這個項目時,我一直在尋找不變的東西,最后發現,自糧里制度崩潰以后,明清政府的旨趣不是在建立一個的統一的基層組織制度,而是在統一賦役征收的工具與手段,其中比限、票單等,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一直在推行,沒有變。我在研究中,踏踏實實實踐老師閑聊中的史學理論。
2.記錄與不記錄的史料把握。2013年年末,有一次與王老師在飯店吃飯,天南地北的聊,結果三句不離本行,又聊起了解讀史料問題。他說,現在興起案例研究,這很好,能夠還原一些歷史細節,對整體史的理解有很大的幫助,但是問題也會出現在細節方面。案例這玩意,之所以能夠留下來,基本上是與典章制度有沖突的問題,符合典章制度的社會或個人行為,一般不會記錄下來,不符合典章制度的社會或個人行為會大規模記錄下來,尤其是法律檔案,體現得極為明顯。違法了,打官司了,自然就有案底,甚至有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這對理解當時社會問題很有幫助,但是沒有違法的社會或個人行為是占主流的,這些皆沒有記錄下來。研究歷史的,應該要充分理解符合典章制度的社會或個人行為的前提下,來理解這些法律檔案案例,否則容易犯以偏概全的毛病。
老師對記錄與不記錄史料把握談得不多,僅是兩言三語,但對我而言,如同雷擊,因為當時正在修改明清歇家研究,老師對我說這段話,我私下認為是有針對性的。歇家行為其實很多是違反典章制度的,雖然記錄很多,但是否是社會普遍存在行為,還得從典章制度中去尋找答案,不能根據記錄多,便認定是當時的普遍現象,或者是制度性的存在,有時候,會典中一兩句話,可能就是對當時社會性質的概括,很普遍。正因為這次閑聊,改變我對歇家研究重視方向,對會典以及明清實錄、經世文編等歇家資料尤其重視,對官私文書的制度格式和規范極度敏感,最后發現了在司法領域,明代的法律訴訟的保狀中皆有委保人一欄,委保人皆是歇家,清代的訴狀中皆有歇家一欄,這說明歇家扮演了明清司法制度體系一個制度環節的角色。
對記錄與不記錄史料的把握,目前在我的教學中和研究中都放在重中之重地位。我常以“小三案例”與現今“婚姻制度”的關系為例,作一闡釋。我們現行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制”,但在實際運行中,有許多違背現行婚姻制度的行為,其案例多如牛毛,如“養小三”,電視、報刊時有揭露,而在反腐運動中,“養小三”幾乎成為腐敗官員的伴生物,甚至在我們身邊也能看到。但講中國婚姻性質問題時,僅僅通過羅列案例來論述問題,常常與實際情形背道而馳,如羅列100萬個“小三案例”后,隨后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中國的一夫一妻制已經名存實亡,實際上是一夫多妻制”,這便成了笑話。因為“養小三”現象,主要發生在特殊群體中,如腐敗官僚、富商等等,這個群體占總人口比例是非常低的,且這個群體也有很多“不養小三”的,就算全國有100萬個“小三案例”,也僅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一不到,即99%以上的人還是遵守“一夫一妻制度”,中國現行婚姻制度依然在有效推行,因此“小三案例”僅能反映婚姻制度的一個變態現象,絕不是主流,達不到損害婚姻制度性質的地步。由于遵守“一夫一妻制”婚姻行為,不會被記錄,沒有案例留下,“小三案例”需要放在沒有記錄下來的符合“一夫一妻制”婚姻行為中去理解,方能看出我們真實的婚姻狀態。
3.對生活的理解轉化為歷史的認知。自2016年以來,老師開始跟我談一些個人私密的事,比如他的初戀情人某某,從相識到分離的故事,講了很久,我當時莫名驚詫,到最后總結時說,任何時代,婚姻都是這個時代的社會預期的集中體現,軍人有好前途,軍人便是這個時代姑娘心儀的對象,工人過得好,工人便是這個時代姑娘心儀的對象,知識分子是個風險很高的群體,知識分子便是很多姑娘排除的選項。研究婚姻,最該反映是某個時代的社會預期,從當時的社會預期去理解婚姻,你就發現很多史料反映的問題并不是這個社會的主流,而是一種異變,是很特殊的案例,甚至是某些人的杜撰出來的故事,是他們希望社會應該的走向或預期,只有抓住了某個時代婚姻社會預期,你才能分辨出婚姻史料的真假以及其包含的真正含義。
除此之外,王老師還跟我談了很多關于其兩個女兒和兩個外孫女的事,尤其談到兩個外孫女時,總是兩眼放光,充滿了慈愛與關懷,最后又扯到史學研究,老師說不要看低姓氏在生活中對人的成長影響力,在中國,姓氏包含及其復雜的含義,如家庭關系、社會關系等等,姓氏會影響不同血緣至親的關注傾向和情感投入,宗法、家族、鄉土在中國人觀念里面占有極重的成分。
王老師時不時將生活感悟轉化為對歷史的認知,這一點對我啟發很大,有一段時間我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除了看法家、儒家典籍以外,便是觀察今人行為的選擇,更多是回憶在鄉村生活30年中農民的價值觀,結果得出,中國文化四大核心,即工具文化、官本位文化、功利文化、暴力文化,這些都是從法家思想延伸出來的文化,我很難看到儒家文化對鄉村實質性的影響,仁、義、禮、智、信,我幾乎觀察不到,而孝以及尊老文化幾乎銷聲匿跡,現實體悟與儒家典籍所談幾乎如同云泥之別,這又反過來促使我對史料解讀的重新思考與認知。
4. 注重理論,但不失去自我。老師特別注重理論,但是在閑聊中,他對理論這玩意,又有新的說法。他說歷史的復雜性沒有任何理論可以涵蓋,歷史是人的歷史,人的選擇與行為,是極為復雜的,毫無規律可尋,何況歷史是由各種復雜的人共同構成的,各種人對歷史走向影響大小不一,他們之間的關系與掣肘又極為復雜,任何理論在歷史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你看看部分西方學者研究中國歷史,他們視角往往出人意外,給人以驚喜與啟發,但總有隔靴搔癢的感覺,說不到實處,有的甚至錯誤連篇,感覺他們不是在說中國歷史。故研究歷史,首先要努力還原歷史的真相,厘清歷史的本來面目,這些不是理論所能支撐的,而需要考異、糾謬、辨偽、祛疑的功夫。
不過,反過來,真正的歷史學者,應是胸懷天下的,具有悲天憐人的情懷,沒有理論這玩意,你對歷史思考深度就會不夠??傊?,在歷史研究中,理論不是用來選題、定調的,更不能用于埋伏線索,將歷史線索藏于理論之中,是極其危險的,會將歷史弄得面目全非,理論在歷史研究中僅僅是用來思考的。
王老師上課都在講理論,但從不被理論裹挾,失去自我。老師這種對理論的態度,深深影響到我,目前,我上課,帶學生,一方面強調理論修養重要性;但另一方面,不斷告誡學生們,理論僅是用來思考的,決不能用理論去框架歷史。
王家范老師走了,得到噩耗,一時心如缺空,渾身無力,手腳顫抖,腦袋渾噩,世界空白。老師常說,歷史學是知幾之學,為己之學,是明白世道之學,但于我而言,老師更像父親一般。老師去世前一天,我見了老師的最后一面,當時老師意識還在,但不能說話,他知道是我,示意我握著他的手,很激動,想說話,但說不出來,我不知道老師想跟我說什么,叮囑什么。目前我腦海里經常出現老師爽朗笑聲與悲天憐人的深邃目光,真希望敲響麗娃大廈13樓那扇門(1308),一個笑容滿面的王老師迎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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