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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趙思淵:史學教人冷峻——追思家范師
“假如說哲學使人聰明,文學催人產生激情,史學則教人冷峻。”這是家范師在《大學中國史》的后記中作為收尾的話。冷峻并且通達,一直是老師面對歷史的態度。《大學中國史》的后記中還寫道:“或許因為屬虎的緣故,生性好動,固執不變,我做不到;沒有想通之前,強制著改變,我也做不到。”很多前輩學者談及老師時,都特別提及他求新,善于吸收新事物,且涉獵廣博。我從2007年開始追隨家范師讀書,從時間上說,是師門中比較短也比較晚的。老師盛年時思想上的能量與熱量,只能追想了。不過,他永遠求新、求變,綜冶諸家而有定見,這都是我們自始至終都感受強烈的。
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他給我們講的第一節專業課是韋伯。當時歷史系開設一個新的二級學科“歷史社會學”,《歷史社會學》便是相應的專業必修課。這門課用社會學的經典教材,喬納森·特納的《社會學理論的結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這大概在歷史系是空前絕后了。后來劉志偉老師告訴我,1980年代老師就曾給他們推薦這本教材作為了解社會學的門徑,并且寄書到廣州。
老師講韋伯的具體內容記不清了,但有兩點印象深刻。第一,老師很重視韋伯對資本主義疑慮的一面。第二,老師對韋伯的精神分裂有很深的共情,對其象征意義尤為看重。1994年老師專門有一篇文章題為《追悼韋伯的精神分裂》(發表于《學術月刊》,后改寫為《歷史深處的追尋:宗教氣質與精神分析》,收錄于《百年顛沛與千年往復》)。很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韋伯的“價值中立”與“新教倫理”,老師承認這其中的論證需要推敲商榷,但是說了一段很耐人玩味的評論:“韋伯的正面論證大有斟酌的余地,但反駁卻非常有力。”最后他說:
據說,在本世紀的最后數十年間,韋伯從西方大步走向東方,備受青睞。他來到中國是遲了,而且受歡迎的程度不算熱烈。我不知道從哪里感覺到,人們歡迎韋伯,或者批評他也好,都只是停留在他學術的表層,只記住了他著名的“公式”,一心想修正或者發展這些“公式”。可是,最難忘卻的,應該是韋伯面對現實世界的精神分裂、精神分裂所產生的創造和痛苦。
因此,我要深深追念韋伯的精神分裂。
熟悉王老師的人都知道他曾“五十學易”。老師自己也講過,上世紀90年代,有一段時間對《易經》用力很深,乃至于在上海灘小有名氣。后來老師有一次對我說,卦象是警醒自身處境中的諸種動向,尤其是可能的“險地”。如果坐實當做未來預測,那就是騙人騙己了。
也許巧合的是,他對韋伯的精神分裂理解特別深刻,也是在這個時期。從1980到1990年代,中國思想文化界呈現出大斷裂,而社會經濟結構的轉型之迅猛,也在時人意料之外。我的體會可能不準確,但我從這里感受到,老師與韋伯強烈共情的地方在于,那個時間節點的世事令人沮喪,但結構性的轉變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作為學者,總想盡力探究這個社會演變終將延伸向何方。所以老師很推重韋伯精神的痛苦之中迸發巨大的創造力。
當時的課是從下午到晚上連上。下午講韋伯、涂爾干、帕森斯,晚上我們各自報告專題研究。老師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準備一個研究題目,剛入學的碩士生們無話可講,就聽前輩們報告。當時胡鐵球兄也剛剛入學,是對歇家研究熱情最大的時候。鐵球對歇家的熱情,老師在為他所寫的序言中描述很生動了:
有人開玩笑地跟我說,華東師大幾乎要被他“歇家化”了。誰不知道歇家,他一定揪住不放,免費為其啟蒙,直鬧到有的人遠遠見他身影,趕快繞道而行。(《明清地方官的“貓鼠游戲”》,《明清歇家研究》“序”)
諸公毋以為演義,這實在是實景實寫。當時不僅我們同門,前后兩三級的中國史研究生,幾乎都曾被他拉去宿舍談歇家至深夜一二點(當然僅限男生)。有一回鐵球兄很鄭重地和我說:“思淵,一定要研究dú chá!”可惜當時我實在聽不懂他的茶陵普通話,過了很久才弄明白是“圖差”(清代州縣派至鄉村中的稅收胥吏),就與這個重要課題失之交臂了。
所以很長時間里鐵球都是晚課的主角。老師那時經常拋出一些刁鉆的問題,并且引我們“圍攻”鐵球。鐵球在他大著的后記中說我們曾經給他“提供過史料和意見”,大概就是指我們那些年的“群起而攻之”吧。我們的師兄弟之間,直到現在仍然會為了史料解讀爭得面紅耳赤,老師的課堂就是這樣教我們的。
晚課上,交鋒最激烈的大多還是明清賦役制度史的話題。老師對糧長制度和周忱改革講過不少議論,雖然沒有發表過專題文章,但是他對這一方面的材料其實用力很深。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講,制度變革中,后一個階段“揭發問題”的材料,往往能顯示出前一個階段的實際情形。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后一個階段的制度改革,就能完全解決之前的問題。周忱改革當中暴露出大量糧長制度運行中的問題,但是周忱改革本身又存在著自身的困境,則要到下一個制度變革的階段中顯現出來。
當時老師的課上也經常有外專業的朋友來旁聽。比如楊奎松老師的高足徐進兄從不缺席,每發宏論。與他同樣堅持打卡的還有楊國強老師的高足王郡。還有一位上海交大附中的老師彭禹,每次從嘉定趕過來閔行旁聽,也幾乎一周不落。當時王國斌教授的博士生Maura Dykstra在華東師大訪問,也一直參加討論。有一次老師還請她專門談對“新清史”的看法,那是2008年。
第一學期的晚課結束,寒假我們要各自回家了。老師就問:能否在網上建個論壇,繼續討論?春節在家,我就在網上找免費的論壇平臺,當時還很不少。很快論壇建好,報告老師,他當然很高興。幾年后論壇的代碼出了bug,我實在不善此道,暫時擱置。再后來微信起而代之,論壇就壽終正寢了。
論壇取名“思古勉今”。我們入學不久,老師就經常講起呂思勉先生的成就,尤其服膺其通史的眼光與功力。當然也講呂先生與華東師大的關系。2007年老師曾經給師大歷史系全體研究生做過一次演講,題目是《呂思勉與“新史學”》(后來發表于《史林》,收入《中國歷史通論(修訂版)》)。所以我當時就很自然就想到化用呂先生的名字。寒假回來之后,老師還說過一次:“這個字倒拆得蠻好的。”
此后,老師就經常在論壇上貼史料,挨個點將,要我們寫史料分析。那個時候,常熟圖書館將三個年份的《徐兆瑋日記》點校稿放在網上。當時老師就特別注意這個材料,選了其中片段放在論壇上,讓我們討論。老師并且特別提醒馮志陽兄(周武老師的博士生,現在上海社科院工作)注意這個材料,因為那個時候志陽兄已經確定要寫“庚子救援”,如今這本大著已經出版了。(《庚子救援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徐兆瑋日記》是一寶庫,足可細細發掘。周三得悉志陽將有庚子之作。此十通函,為前一年士人心態的一個側面,聊可備溯庚子之由來,故呈錄以下。王泛森有《清初的下層經世思想:陳瑚、陸世儀與蔚村》文,大陸學界反忽視此類發掘,可一嘆。兆瑋對此兩人推崇備至,淵源自見。晚清常熟士人的經世思想,亦是一大題目。(原貼發表于2008年2月23日)
還有一回,老師在論壇上貼了顧炎武談“一田兩主”的那段經典材料:
……得田者坐食租稅,于糧差概無所與,曰小稅主;其得租者但有租無田,曰大租主。民間仿效成習久之,租與稅遂分為二,而佃戶又以糞土銀私相授受其間,而一田三主之名起焉。(《天下郡國利病書》“漳州府”條)
老師要我們每個人寫史料分析,此后我們在網上“鏖戰”了一個星期,當然沒有結果。但這個過程中,各自都努力找史料論證自己的觀點,從各種角度理解顧炎武的議論,也理解到明清地權研究的復雜性。
對于老師那一代學者來說,經歷過“五朵金花”的論爭,關心地權與土地制度,是自然而然的。這其中的一些提問角度和研究范式,今天看來,可能與中國社會的歷史經驗是隔膜的。但是他跳出時代制約的地方在于,不再糾結于公有與私有的辯論。他說:“只著眼于生產資料歸誰所有一端,以此想在私有與國有之間辨出個非此即彼的涇渭分界,自然事倍功半。”(《農業產權性質及其演化》,《中國歷史通論》)
《中國歷史通論》中專門有一章談“產權的發生學”。這很明顯是受到政治經濟學影響的提問,有類于洛克等討論人類社會的“自然狀態”。比如他引用《孟子》中所說的“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并不做實,也不證否,而是視作“集體無意識”。他隨后評論道:
以致陳守實先生也當真起來,反駁說豈有實物地租(貢)在勞役地租(助)之前的道理。其實,馬克思沒有,也不可能預料到中國當國家形態成形之初,三種“地租”形態竟差不多同時并存;而且他們還成為后世賦稅制度的原生模板,影響至深。
這樣的眼光,與他同輩以及前輩的學者都是大不同的。“集體無意識”這樣的斷語,很顯然受社會學、人類學的影響。他緊接著討論“貢”:“既是古老習俗順理成章的活用,也實在是非常開明的‘指令經濟’的初創,最少‘制度成本’。”這也能看出化用了希克斯與科斯的概念。
《中國歷史通論》中對產權的辨析,畢竟還是非常在意“國有”與“私有”的辯論,推到了以“國家最高產權”籠罩整個土地制度的解釋框架。后來老師對此是有反思的。2005年《歷史教學問題》發表了一組教學研討《“產權辯證”研究生課堂討論》(后收錄于《漂泊航程:歷史長河中的明清之旅》),這組討論中,瞿駿和黃阿明都提出了不少批評。老師的回應是:
這幾年我也在想,強調傳統中國雖然也存在各種私有產權的形式,但歸根到底仍然擺脫不了“國有產權是最高產權”的制度底氣,到底有沒有毛病?這種看似有力度的批判,概念解釋上,好像有兩方面的毛病。一是誤讀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一種意識形態話語,并非完全是歷史的“實在”狀態。二是混淆了作為具體的“國有產權”形式與制度層面國家對其他產權形式的“制度約束”兩個不同的概念。猶如政權作為運動員或裁判員,執行的功能是不同的。與五年前相比,我的認識也發生許多變化。現在認識到,對產權制度的討論,重要的不在于簡單的、籠統地定性,確認誰好誰壞,而是首先必須將它放在歷史過程中,說明這種“歷史選擇”的內在邏輯,然后才可能討論它是否有“效率”,是什么樣的“效率”。
這里有兩點很值得抉發,其一是將國家理解為產權形式的“制度約束”,其二是強調要理解“歷史選擇”的內在邏輯。最近這些年明清契約文書整理與出版的規模都很大,研究也層出不窮。不過,“制度約束”的這一層意思,可能還有很多題目可以做。
另一層意思,理解“歷史選擇”的內在邏輯,困難在于感知有時歷史何以“不得不如是”。后人看來有很多選擇與出路的歷史,在當時具體情境中的人,可能沒有辦法做到。我寫博士論文時,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他批評我對中國歷史上的“大國”難題,沒有通融理解。他當時說:“中國財政的背后,有一個世界上少有的‘大國’經濟管理難題,也是‘大國’政治管理難題。”
這個“大國”難題,可能就是中國歷史有時“不得不如是”的內在邏輯。所以老師很推重張蔭麟先生的一段議論:“在這幅員和組織都是空前的大帝國里,怎樣永久維持皇室的統治權力,這是始皇滅六國后面對的空前大問題,且看他如何解決。”(《中國史綱》第七章)他進而評論道:“事實上,這一‘空前大問題’不僅始皇帝沒有解決好(迅速滅亡便是明證),歷代帝王都無不為之處心積慮,一代又一代不停地補苴罅漏,直到清亡,仍然懸而未了。”(《中國歷史通論》)
他在《大學中國史》的序言中,也專門有兩段話講“大有大的難處”:
靠了“大一統”提供的特有空間優勢,歷史在運動中永不會終結,不論災難多么嚴重,中國社會都能周旋于巨大的空間里,新陳代謝,起死回生,中國人的生命力是強韌的。
大的好處明顯,不多說了。大有大的難處:大了,必須“統”起來,不統就神散形亂,還不如小國寡民好管。地域廣袤,人口眾多,“統”必須講求章法,統死了生氣全無。
中國歷代王朝在世界歷史上都是空前的大帝國。這種“大一統”從傳統,在政治穩定與社會經濟發展上有其紅利,但也在社會治理與社會經濟結構演化方面面臨他處所無的深重困境。不論是寫通史,或者做個案研究,這一點可能都是老師理解中國歷史的一個基本前提。
老師在講中國通史的時候,看重通貫感,推重史家對歷史內在邏輯的把握。他自己曾經說“在我看來,課堂教學上,從來也不存在固定的或標準的模式。每個教師教的中國通史,都是他理解中的中國通史。”他下了很大心力解讀張蔭麟與呂思勉,也是推重兩位前輩史家能對中國通史形成一家之言。
老師看重通史教學還有一層意思,他認為教授通史能快速鍛煉青年學者,補知識短板,也能將自己的研究題目放在大的歷史脈絡里檢驗,發現推進的方向。我剛剛到上海交大工作的時候,接手留學生的“中國文化概要”,從先秦講到清代,一個班一兩百人。這種大課很辛苦,評教也不高,所以一般并不認為是“好課”。但老師很鼓勵我去上,特別寫郵件告訴我,年輕人上通史課對于自己的學術積累大有幫助,現在多數歷史系里中國古代史教學,每人各管一段,未必是好辦法。并教授我他當年上通史課的經驗:以通鑒為線索,講主干的事件,在此基礎上每年換不同的專題,不重復,多年之后,教學相長,大有裨益。
現在回想起來,每一次陪老師聊天,他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大概是2010年的時候,有一個周寫郵件、發短信老師都沒有回復。我當時心里很慌,從閔行跑去中北,到了麗娃大廈老師的家門前,很緊張地敲門。過了一會兒,老師打開門看到是我,大笑了幾聲,迎我進去,又聊了一個晚上。后來我知道,那幾天正是師母身體很不好,全是老師一力照顧,實在沒有精力旁顧其他。
好像從那之后,臉皮也變厚了,常常沒打招呼就跑到麗娃大廈。老師總是笑呵呵開門,燒水,泡茶。他點起一支煙,有趣的話題就自然流淌出來。學林掌故,對時政的看法,再到上港隊的比賽,間又穿插他駕駛“寶馬”(他的電動輪椅,并且很驕傲是昆山生產)“視察”棗陽路的觀感。他滔滔不絕,我唯一遺憾的就是自己記憶力不夠好,沒辦法都吸收下來。
現在,我最懷念那扇曾經隨時為我們打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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