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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學者書法的典范 ——記朱東潤教授
朱東潤先生(1896-1988)是知名文史學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一直以學者的心態學習和研究書法,其書法作品從不刻意追求展示效果或者別出心裁的所謂創新,絕無絲毫的俚俗之氣。但是,憑借其深厚的學術底蘊以及扎實的基本功,他的書法極具“書卷氣”。就像黃庭堅所說,“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耳”。
朱東潤先生在揮毫我最初知道朱東潤先生,還是在念初中的時候。因為喜歡書法,從書法展覽中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那時候朱東潤先生在學術上的成就自不待言,在上海書法界也占有很高的地位,每次展覽中他的作品總是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報紙上介紹書法展覽的文章,也總會提到朱東潤先生的名字或選登他的篆書作品。1965年考進了復旦大學以后,知道了朱東潤先生是中文系的系主任。那時候我雖然喜歡書法,也知道朱先生是著名的書法家,但是以他的輩分,我這個物理系的學生是不敢去請教的。
“文革”結束以后,我考取了復旦物理系的研究生,參加了學生書畫篆刻研究會。一九八二年,原來的學生團體發展成為全校性的群眾組織——“復旦大學書畫篆刻研究會”。由于朱東潤教授在學術界和書法界的威望,大家一致推選他擔任書畫會的會長。那時候朱先生已經是八十六歲高齡了,但精神非常好。朱先生做事十分認真,他擔任會長以后,每次籌辦書畫展覽,他都親自來參加參展作品的評審,他很耐心地一幅一幅看下去,對每幅作品作一些簡單的點評,發表自己的意見,從中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朱先生看上去很嚴肅,但其實是極為平易近人的,對我們這些小青年也沒有一點架子,也喜歡和我們一起聊聊天。從中文系的同學那里知道,由于朱先生剛直不阿的性格,他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因此我更對他產生了格外的敬意。
朱東潤先生朱先生擔任書畫會會長以后就積極組織書畫活動,他帶頭親自給我們作了一次書法講座,題目是《篆書書法源流淺說》。聽說會長朱東潤先生作講座,大家都很興奮。作講座那天,第一教學樓的一個大教室里座無虛席。朱先生侃侃而談,講了他寫書法的心得。他認為學習書法應當從篆書入手,然后學隸,有了平正穩重的基礎,再學行草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他強調寫篆書一定要用中鋒,他還舉了一個形象的例子,他說,袁枚在筆記小說《子不語》中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對新婚夫婦結婚當晚,聽到有人推門,新郎出去以后不見回來,新娘出去發現新郎已被虎吃了,后來這家的后人都會打虎。有一次其他地方有虎,請這家后人來打虎,但見一人老而瘦,打虎時只將斧子握直了不動一動,老虎撲上來時正好斧子將老虎的肚子剖開,血就從刀口中滲出來。朱老說,這就象中鋒用筆一樣,中鋒用筆就是讓墨汁從筆尖往兩邊滲出來,這樣線條就顯得有立體感,渾厚有力。
朱老又說,他最初學的是吳昌碩的篆書,但是總覺得不夠安穩,于是改從李斯學起,臨寫了《泰山石刻》、《瑯琊石刻》、《嶧山碑》、《會稽刻石》等。他覺得《泰山石刻》端莊穩重,《瑯琊石刻》則飄逸秀麗,相較之下他更喜歡《泰山石刻》。他說據傳《泰山》和《瑯琊》都出自李斯之手,但他懷疑它們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不過肯定是同一時代的作品。
泰山刻石,36.0×42.0厘米,明拓本,廿九字本,故宮博物院藏,石現存山東泰安泰山岱廟接下來他談了篆書的演變,例舉了從漢朝到清朝的篆書碑帖,評論了漢篆的《開母廟石闕》、《少室石闕銘》和《袁安碑》,魏的《三體石經》,吳的《天發神讖碑》和《國山石刻》,詳細介紹了唐朝李陽冰的《拪先塋記》、《三墳記》、《城隍廟碑》和《謙卦銘》,歷數了清代的錢坫、阮元、張惠言、鄧石如、李瑞清、趙之謙等篆書名家,真是如數家珍。可見朱先生對篆書書法是極有研究的。
唐 李陽冰 書 《拪先塋記》他說談論篆書的人經常說“二李”,即李斯和李陽冰,就象行草稱頌“二王”一樣。他覺得二王可并重,羲之端重質樸,獻之流暢。但是李陽冰卻不如李斯,雖然李陽冰被后人稱為李斯之后的千古一人,但和李斯相比,李陽冰的篆書有些取巧,總想多變,例如《謙卦銘》中將“謙”字變了很多花樣,并且生造了前所未有的寫法,這就有點過分了。
對于清朝的篆書,朱先生最推崇鄧石如。他說錢坫、阮元寫篆書的時候將筆鋒剪去,雖然寫得很好,但氣韻沒有了。后來清代詞人、散文家張惠言也走這條路,他在家鄉給祠堂題了許多匾額。有一次遇見一個寒士在賣字,張惠言一見佩服得五體投地,要人把他自己已經刻成的題字全部鑿掉。這個寒士就是鄧石如。后來包世臣也十分佩服鄧石如,覺得自己無法與鄧相比,因此從來就沒有見過包世臣寫的篆書。朱先生覺得,要他評價的話,李斯第一,鄧石如第二,李陽冰第三。
這次講座內容豐富、觀點鮮明,講得又生動,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以說是書畫會成立以后最為精彩的一次書法講座。
朱東潤先生作《篆書書法源流淺說》講座一九八三年一月份,復旦大學書畫篆刻研究會在虹口公園舉辦了一個大型的書畫展,這是書畫會成立以后的首個大型書畫展,上海書畫界的眾多名人都來參加了開幕式,可謂盛況空前。朱先生對這次展覽也特別重視,他展出了一幅六尺整張的篆書《禮運·大同篇》。他說這幅字是他特地從老家拿過來的。由于時間久了,稍有點蟲蛀的破損。這幅小篆寫得氣勢宏偉,筆力遒勁。仔細觀看,每一筆都是中鋒運筆,柔中帶剛,每個字都寫得平和、穩重、端秀,結體嚴謹而用筆流暢自然,看得出整幅字是一氣呵成的。這樣大幅的篆書沒有深厚的功力是寫不出來的,參觀者無不為之嘆服。這幅篆書是朱先生1948年寫的,當時他52歲,正是書法創作的鼎盛時期。朱先生說他現在年歲大了,已經87歲了,寫不了這樣大幅的字了。朱先生學篆書在秦碑上下過很大的功夫,后又對各家篆書心摹手追,尤其心儀鄧石如,因此先生的篆書既有秦碑的嚴謹,又比秦碑厚重。
朱東潤教授篆書《禮運大同篇》
朱東潤先生以一個學者的心態來學習和研究書法,他的書法作品從不刻意追求展示效果或者別出心裁的所謂創新,絕無絲毫的俚俗之氣。但是,憑借先生深厚的學術底蘊以及扎實的基本功,他的書法又具有自己鮮明的個性,這就是所謂的“書卷氣”。就像黃庭堅所說,“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耳”。說朱東潤先生的書法是學者書法的典范,是當之無愧的。
那次展覽以后,有一天晚飯后遇到中文系的沈鐘偉同學,他也是書畫會的會員,書法篆刻都很好。他說我們一起去拜訪朱東潤先生好嗎?我說好啊,我正想找機會去請教朱先生呢。于是我一起去了朱先生家。朱先生已經吃了晚飯,很客氣地把我們引進客廳。客廳的陳設非常簡單,我們就坐在桌邊聊天。我問朱先生現在還寫不寫篆書?朱先生說他現在仍舊寫篆書,幾乎每天都寫,但是現在寫篆書只是練筆,不再送人或參加展出。他說他始終覺得他的篆書寫得還不夠好,還要練習,所以就沒有再進一步去花功夫練行草書。可見朱先生對自己的要求是非常高的,無論是做學問還是練書法都是這樣認真。其實朱先生的篆書早就在全國聞名遐邇了,我現在還留有一份一九六一年的《新民晚報》剪報,是關于“上海中國書法篆刻展覽會”的報導。文章中只選登了三幅書法作品,其中一幅就是朱東潤教授的篆書,由此可見朱先生當時在書法界的地位。徐建融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說“朱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學者,又是一位相當優秀的書家,但他并不出名”(《從朱東潤談學者書法》,《書法》1980年第11期)。這個說法是有點片面的,其實在1950年代一直到“文革”前,上海的書法界不同于美術界,還是以文人學者為主體的。我那時還是中學生,就知道朱東潤教授是上海寫篆書的名家,另外一個經常見諸于報紙的篆書名家是文史館的陳文無先生,他是寫鐵線篆的;其他如王福廠先生,因為他的篆刻更有名氣,因此報上和展覽中看到的大多是他的篆刻作品。“文革”的時候很少有書法活動,“文革”以后朱先生年事已高,而且專注于學術研究,也就很少參加校外的書法活動或展覽了。后來,書法界逐漸以專業書家成為主體了,所以書法界了解朱東潤先生的年輕人也就相對較少了。
一九六一年的《新民晚報》剪報后來聊到篆刻的時候,朱先生知道我們兩個都在學篆刻,就對我們說,他自己也很喜歡篆刻,他也曾經想學篆刻,但是后來因為眼睛不好就放棄了。以朱先生的認真和他的書法功底,如果他涉足篆刻的話一定也是一位高手。那時候我的篆刻剛剛有點入門,特別喜歡能有機會給別人刻印,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對朱先生說,我來幫你刻個印章吧。沒想到朱先生欣然接受。幾天以后我把刻就的印章送去給了朱先生,令我十分意外的是,沒有多久我就收到了朱先生為我書寫的一幅行書,寫的是宋朝嚴羽滄浪集中的《淮上遇便風》:“浩蕩清淮天共流,長風萬里送歸舟;應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滄溟始自由。”雖然朱先生自認在行書上沒有多下功夫,但是他長年臨池不輟,而且常用毛筆寫文稿,他的行書也寫得非常好,整幅字蒼勁渾厚,力透紙背。看著朱先生送給我的條幅,我能體會到朱先生提攜學生關愛后輩的一片厚意。朱東潤先生的書法,無論是篆書、隸書還是行書,就像他的治學和為人,不隨時趣而體現自我,嚴謹沉穩而又剛毅有力。
朱東潤教授行書
雖然朱先生晚年自認為自己的篆書已經不如以往,已經不再以篆書參加展覽或輕易送人,但是遇到學校要求他題字的時候,他還是不推辭的。現在校園里仍舊能看到朱先生在1984和1985年為學校題的匾額“瑯瑯書聲”和“燕園”。那時朱先生已經年近九十,但那幾個篆書依舊寫得渾厚有力,多年的功力依舊還在。
朱東潤先生題燕園匾額朱東潤先生去世以后,喻蘅先生曾經給了我一幅朱先生用篆字書寫的琉璃體詩的復印件。那是朱先生贈送給陳小瀅女士的,小瀅女士是朱先生的多年至交前武大教授陳源(陳西瀅)的女兒。據朱先生的孫女朱邦薇老師回憶,這幅篆書還是陳小瀅女士幼年時朱先生寫了送給她的,后來小瀅女士隨父母去了國外。“文革”結束后,小瀅女士有回國之行,來看望朱先生時,特地將保存了多年的這幅篆書的復印件贈送給朱先生。
朱東潤先生篆書自作詩(正反面)
這是一幅具有游戲意味的作品,詩中每個字的篆體都是對稱的,因此即使從背面看還是一樣的篆文,讀起來仍舊是一首完美的詩,因此也稱作琉璃體詩。要作這樣的文字游戲是不容易的,既要有很深的詩詞造詣,又必須有深厚的文字學基礎,而這兩方面恰恰都是朱先生的強項。篆書的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對稱,不僅許多字的結構對稱,字的筆劃也是對稱的,因此篆書用于刻印特別方便,我想這也許就是篆書早已經不是實用文字、而惟有在印章中依然使用的原因。這幅篆書的釋文為:“小瑩留念。吾生慕下澤 ,天南甘零丁 。共言玄尚白 ,常憐山自青。大文異典冊,古思同日星。曲士貴奕奕 ,一意入杳冥 。東潤弄墨”
當年喻蘅先生給我這份復印件的時候對我說,你可以寫一篇短文介紹朱先生的這幅字。可是因為忙于科研和教學,一直沒有動過筆。時間過得真快,當我現在寫完這篇小文,朱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六年了,但他嚴謹、認真、勤奮的治學態度和實事求是的學者風范,永遠是我們的楷模。
二零一四年九月于二樂樓之南窗
(本文寫作得到吳格先生和朱邦薇女士的許多幫助,深表謝意。 )
后記
因為撰寫有關朱東潤先生的文章,我和朱先生的孫女夫婦——吳格先生和朱邦薇女士也相熟了。今年春節過后,吳格先生告訴我,在整理朱老遺物的時候,在一個堆存放朱老的書籍和文稿的箱子里發現了一個信封,信封上寫有我的地址和姓名,里面裝了兩張朱老八三年時書寫的行書條幅,從上款可知,這兩幅字是贈送給我的,但當時不知何故沒有寄出。于是吳格先生與我聯系,並把朱老的墨寶交付給了我。收到朱老的遺墨實在令我欣喜難已。展開朱老的墨寶,欣賞那剛勁有力的行書,更是令我激動萬分。
朱東潤先生贈王培南書法我記得朱老曾經贈送給我的一幅字也是八三年書寫的,那時朱老已經八十七歲了,但是筆力依然雄健!我猜想當時朱老寫好這兩幅字后隨手一放,大概找不到了,于是又重寫一幅送給我。
朱東潤先生贈王培南書法值得一提的是,上面那篇文章是我前年寫的,并發表在《復旦人》雜志上。仿佛是冥冥之中朱老感知到了學生對他的思念,這兩幅字居然時隔三十四年又奇跡般地送到了我的手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感慨不已!
2017年9月,王培南于二樂樓
注:朱東潤教授(1896-1988),著名文學史家、教育家、書法家,復旦大學中文系原系主任。先生早年留學英倫,歷任武漢大學、中央大學、江南大學、齊魯大學、滬江大學和復旦大學教授,從事教育工作達七十余年。先生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學科評議組成員、國務院古籍整理規劃小組成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華文史論叢》主編,1982年至1988年,任復旦大學書畫篆刻研究會首任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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