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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創作的過程就是天使人格與魔鬼人格的搏斗
【編者按】
作家張悅然近日出版了首部文學評論集《頓悟的時刻》,從人物、情節、沖突等創作要素,以及村上春樹、波拉尼奧、艾麗絲·門羅等著名作家兩個部分,分享寫作的方法、技巧與閱讀的體悟。澎湃新聞經授權摘錄其中部分內容,標題為編者所擬。
寫作中需要狹隘也需要寬容,我們所要做的是在狹隘和寬容之間尋找平衡。狹隘捍衛著我們與主人公的深厚情感,而寬容則幫助我們建立起那個圍繞在主人公周圍的世界,使之真實可信。
在面對小說中的眾多人物的時候,我們應該時刻提醒自己,并沒有那么多善與惡、對與錯,有的只是不同的立場。好萊塢超級英雄式的電影里,隨處可見那種以摧毀我們的英雄為唯一目標的大惡人,但是在偉大的小說里,這種惡人很少見。19世紀,在很多人還相信小說承擔著教化功能的時代,我們還能找到一些,比如《雙城記》里的厄弗里蒙地侯爵兄弟,《貝姨》里的貝姨和華萊麗。到了現代小說里,他們幾乎銷聲匿跡。
前面我們提到,在一部小說里選擇一個或幾個人物作為主人公,并非因為他們比次要人物更善良和高尚,而是因為我們和他們的情感連接最多。然而,我們也應該讓小說里的每個人物擁有自己的立場。這個立場是由他的出身、過往、情感和性格建立的,表現為他的訴求和欲望。這個立場越牢固,我們的人物就越有尊嚴,也越有魅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之所以成為最偉大的復調小說,正是由于它的任何一個聲音都不能壓倒另一個。它們勢均力敵,誰也不能打敗誰,因為每個聲音的立場都很牢固,都在闡釋一種存在的本質。羅洛·梅(1909-1994,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曾在《愛與意志》一書,用《圣經》里雅各與天使角力的故事來描述創造這一神秘的過程。雅各與兄弟交惡,兄弟發起戰書,明天要與他決一死戰。當晚雅各一個人走到河邊,陷入沉思。一個魔鬼忽然跳出來與他搏斗。他花了一整夜,終于戰勝了魔鬼,但自己的大腿也受了傷。那個魔鬼其實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這個漫長的夜晚,可以看作雅各所做的一次思想斗爭。羅洛·梅認為,創作的過程就是一個天使人格與一個魔鬼人格的搏斗。最終若是想勝利歸來,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因此,創作的本質也就是與自我角力的過程。這個角力既存在于對藝術邊界的超越,也存在于不同立場的交鋒。
如果小說里的人物沒有固守他的立場,就很容易被情節裹挾和卷走。情節不應該是一個個耳光,抽打著人物,讓他從東到西,疲于奔命,然后把他趕去早已為他準備好的結局。我們使用情節,目的是展現和揭示復雜的人性。在情節的推演中,我們必須時時關注人物內心的需要。這個需要根植于他們的立場。在小說里存在著一種民主,即便是那些次要人物,也擁有他們的立場和訴求。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為了讓故事更清晰,我們會不自覺地把一些人物固定和簡化,以便留出來更多空間給你的主要人物。但是我們會慢慢發現,那些被固定和簡化的人物也開始移動,變得豐滿和復雜。這些是從他們的立場和訴求里生長出來的。
這里我想舉兩個例子。第一個是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
《革命之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版
《革命之路》里的主要人物是一對美國夫妻。男的叫弗蘭克,女的叫愛波。弗蘭克是公司職員,愛波是家庭主婦,兩個孩子的母親。30歲這一年,他們搬到了一個叫作“革命之路”的中產社區,過上了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庸常生活。可是這對夫妻非常自命不凡,覺得鄰居全都滑稽可笑。他們幻想著可以去巴黎,過上一種藝術家的生活。在籌劃離開的過程中,兩個人的分歧漸漸產生。弗蘭克沒有愛波那么理想主義,對于是否要拋棄穩定的生活始終有點猶豫不決。隨后,他獲得了加薪升職的機會,上司好像對他變得很器重。他的內心變得更矛盾了。偏巧這時愛波懷孕,于是弗蘭克借此為由,認為他們必須留下來。愛波卻希望打掉孩子,繼續他們的計劃。但那個時候,墮胎并沒有合法化,那么做是很困難的。弗蘭克開始占據道德高點,攻擊愛波想殺死孩子的念頭有多么冷酷自私。巴黎的計劃只好擱淺。幻滅的愛波,在一天目送弗蘭克去上班之后,為自己實施了流產手術。這是相當危險的,她當然知道,但她不希望她的孩子來到這個黑暗的世界。最終她因大出血而送命,弗蘭克則像是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失魂落魄,一個人帶著孩子搬離了“革命之路”。
在這部小說里,耶茨以弗蘭克的視角進入小說,他是第一主人公。也就是說,耶茨把情感支點放置在了弗蘭克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弗蘭克的理解超乎尋常。弗蘭克的自私、脆弱、虛榮與自負,他的那些隱秘的得意與失意,全部暴露在讀者面前。我們可以譴責他,但是我們很難厭惡他。因為他和我們很像,我們在他身上認出了自己。而愛波則是弗蘭克的反面,一種理想的化身。可以說,她更接近于一種精純的理念、一種籠統的符號,她使弗蘭克省察自己的生活,改變自己的思想,最終,她用她的離去摧毀了弗蘭克。在很多小說里,這樣的人物是主人公的一種寄托、一簇念想、一個彼岸,并未與主人公發生真正的交鋒,因為他們既堅硬又脆弱。堅硬是因為他們是純粹的、絕對的、沒有雜質的;脆弱則由于他們沒有完全化為肉身,沒有纖細的神經,沒有莫測的情緒和幽暗的內心小徑。他們沒辦法和主人公——這個在小說世界里最有能量的人物較量,正如雅各不能和壁畫上的魔鬼摔跤一樣。當然,我們可以改換比賽規則,我們永遠都可以說,壁畫上的魔鬼通過某種無形的力量戰勝了雅各。不過這樣的摔跤比賽好看嗎?
在這里,我們或許可以談一談村上春樹小說里的“惡”。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惡是理念的、抽象的。無論是《1Q84》里的邪教,還是《刺殺騎士團長》里“二戰”殘留下的惡,無論它們是依托于一群具有魔幻主義色彩的小小人,還是一幅畫作,事實上都是一種理念,沒有血肉。惡的降臨,更像天空中飄落下來的一道符咒,這導致村上春樹筆下的英雄們,勝利得并沒有那么艱難,因為這場戰斗的關鍵在于辨識和理解惡。但是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惡已經經過了認證,是帶著如假包換的證書來的。有時候還自帶一份說明書,告訴你如何把它打敗,主人公只要照做就好了——《刺殺騎士團長》里正是如此。所以那些英雄并沒有真正的成長。從很早的時候,村上春樹開始建立英雄歷險的小說模式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他的英雄需要敵人。這個敵人還不能是因為私仇,那就太狹隘了。所以他開始在現實和歷史里為他的英雄物色敵人。他招募到的這些敵人看起來塊頭很大,其實是空心的,不堪一擊。或許是因為村上并沒有真正理解那些敵人。他花了一些時間研究他們,但最終還是無法理解他們,這可能很令人沮喪,不過我們必須承認作家的天性各異,村上的稟賦顯然并不在此。
讓我們回到《革命之路》。這部小說的成功之處,正在于愛波這個人物沒有被簡化,沒有成為功能性的人物。恰恰相反,她是極為有力的女性形象。因為耶茨在浸沒于弗蘭克這個人物的同時,也在捍衛愛波的立場,每時每刻關注她的需要,使她掙脫了標簽和符號,成為一個血肉飽滿、元氣充沛的女人。小說用大量的篇幅展現兩人之間的爭吵,那些對話像激烈的對壘,寫得非常精彩,因為他們都擁有完備的立場和充分的理由,誰也無法說服誰。我們讀到的不僅僅是兩個人物的沖突,同時也是兩種價值觀的碰撞。只有對手強大,才能凸現主人公的強大。愛波這個人物的強大,也使弗蘭克的反抗更有力量。結尾的那個墮胎手術,預示著理想的流產,但它不是通過一種抽象的、象征性的敘述完成的,而是通過愛波這個女人,給自己換好衣服,用一堆管子和藥劑為她那具鮮活的身體行刑來實現的。在這里,“理想之死”這個理念,有其依托,帶來真切的劇痛。
另一個可以與之比較的例子,是約翰·威廉斯的《斯通納》。
《斯通納》,上海人民出版社·文景2016年版
和理查德·耶茨一樣,約翰·威廉斯一生落魄,直到死后多年,他的作品才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對于習慣了圓滿結局,或者起碼要給一點心理安慰的大眾讀者來說,兩人的作品太黑暗了,是對美國夢的徹底粉碎。也許這是他們無法在他們的時代被接受的原因。當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人們不是直接面對,而是去反思,接受起來就容易多了。《斯通納》的主人公斯通納是一個大學教授,他曾經兢兢業業,專注于自己的研究,然而學術生涯和婚姻的雙重挫敗,使他日漸消沉,郁郁而終。他的妻子伊迪絲,在這部小說里主要承擔著摧毀他意志的功能。小說和耶茨的《革命之路》一樣,也用了不小的篇幅展示夫妻之間的沖突,但是和《革命之路》里的愛波比起來,伊迪絲顯得異常單薄。她缺乏自己完備的價值體系和訴求,摧毀主人公似乎是她人生唯一的目的。她是徹底的惡人。小說里從未有一個時刻,我們可以代入她的立場,去體諒她和同情她。其結果導致主人公也顯得很被動,他的絕望變成一種自憐,試圖博取讀者的同情。當然,我們也能體會到斯通納是作者約翰·威廉斯的絕對情感支點,他浸沒得如此之深,敘述者和人物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這部作品的力量正在于情感的支點非常結實,作者押上所有的情感做擔保,讀者幾乎沒有辦法不動容。整部小說,我們都在斯通納的內部,它激烈而動人,但同時它也是狹隘的。它的狹隘來自單一的價值判斷,也來自作者對于主人公的過度保護。
如果我們承認我們的主人公不是完美的,他的價值觀當然一定會受到質疑和挑戰。所以他需要“敵人”,但“敵人”并非惡人。來自“敵人”的質疑和挑戰是一種饋贈,它將會為主人公加深對自己的了解并做出改變提供契機,而我們所渴求的真理也總是在激烈的思想交鋒中現身。
《頓悟的時刻》,張悅然/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磨鐵圖書2020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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