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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寧評《唐人如何吟詩》︱日本人眼中的唐詩讀法
大約每個中國的中小學生在語文課上學習古詩時,都產生過這樣的疑惑:這首詩為什么不押韻?
譬如“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這首詩,“斜”和“家”“花”是怎么押的?
在當年的語文課上,語文老師說“斜”的“古音”是xia,所以會押韻。我們全班學生懵懵懂懂地認可了她的說法,大概是因為老家的常州話“斜”的韻母就是ia吧。然而這種臨時改讀的做法并不能讓人系統地知道唐人吟詩的讀音。
日本學者大島正二所著的《唐人如何吟詩》(以下簡稱“本書”)則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答疑解惑的需求。
變動中的讀音
對很多古代詩詞愛好者來說,古詩讀起來缺乏音韻上的美感都是個嚴重問題。距今大約一千多年的唐詩多數尚且押韻,要是更早一點的詩歌,今天讀來問題就更加嚴重。曹操的《觀滄?!罚骸皷|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聳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大部分中國人恐怕找出哪些字是押韻的韻腳都有困難。
漢字是一種很奇妙的文字,自從兩千多年前隸書出現后,絕大多數漢字的字形就此固定,直到簡體字出現。這一方面使得今天的中國人閱讀祖先文字時所遇到的障礙要遠遠小于大多數國家,另一方面也讓中國人對語言的變化幾乎處于熟視無睹的境地。一個說英語的英國人看到喬叟的拼寫,就會意識到自己說的英語和喬叟有很大不同,一個中國人卻不大容易看出這個問題。
然而,諸如詩歌押韻這樣的問題仍然在隱晦地提示我們,詩人寫作時的語音和現代并不相同。事實上,相較于漢語音韻學中其他類型的證據,如漢字的諧聲偏旁、方言讀音、漢外對音等,詩歌押韻已屬較為直觀。也因此,本書就以唐詩讀法為引子,以杜牧的《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為例,一步步抽絲剝繭,闡述漢語音韻學。
中國之外,對漢語詩歌有強烈興趣的主要有日本、韓國、越南這三個國家,歷史上,它們都受到中國文化的強烈影響,中國詩歌也長期作為經典讀物在國內流傳。
胡春香,越南最偉大的詩人大概所有熱愛唐詩的人都會好奇唐朝人自己是如何吟詠唐詩的,我們現今讀唐詩是否還能體會到古人的韻律,中國人如此,漢字文化圈其他國家也不例外。如果就語言本身的特質來說,閱讀漢語詩歌最方便的應該是越南。和漢語一樣,越南語有聲調,有相對復雜的韻尾系統,讀音保守。用越南的漢字音讀中國古詩音律甚至往往比今天的漢語更加諧和。相應地,越南自古以來的本土詩歌傳統和中國詩歌也非常相似,誕生了以胡春香為代表的本土詩人。相對而言,缺乏聲調的朝鮮語在讀唐詩時恐怕就要欠上幾分。而日語本身則是一種音韻結構異常簡單的語言,以開音節為主,沒有聲調,缺乏韻尾。
日本自身有古老的詩歌傳統,然而和歌與漢詩在日本幾乎是平行發展的,交集較少。因此對喜歡中國詩歌的日本讀者而言,了解漢詩的基本原理以及漢詩與和歌的區別就非常重要。大島教授在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日語本土詩歌不可能發展出漢詩的押韻和格律傳統,因為這對日語來說是一種近乎無意義的行為??赡転榱朔奖闳毡咀x者理解,作者簡略闡述了漢語中“韻”和“格律”的概念。并以《江南春》在日語中的訓讀為例子(“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十”在日語中因為格律需求訓為shin,相當于平聲,而非正常情況下漢音的shū,相當于入聲),探討了詩歌中臨時改讀的合理性和可能來源。
由于現代語文教育對詩詞格律著墨不多,對當代中國讀者而言,書中本是向日本讀者介紹格律的部分,也頗為有用,所謂“平仄”“合律”“入聲”等問題,都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
關于唐朝長安音的問答
本書基本采用一問一答的問答體。作者以《江南春》為引子,不斷就漢語音韻學發問,并作出回答。選擇杜牧,是因為作者認為他是少有的在長安出生、長大的唐朝知名詩人,因此,相比唐朝其他詩人來說,他的語音應該更能反映唐朝首都長安的語音。在這里,大島教授區分了唐朝的理論標準音——《切韻》音和首都長安實際流行的語音——長安音。
《切韻》是隋朝人陸法言所編寫的韻書,所謂韻書大致可認為是用來查詢某字讀音的古代字典。韻書注音使用反切法,即采用一個字的聲母(上字)和另外一個字的韻母和聲調(下字)來為某字注音的方法。本書中詳細解釋了反切的原理和實操方法,要想理解漢語音韻學,了解這種古代最常用的注音法至關重要。
韻圖是研究漢語音韻學的重要材料本書對《切韻》音和唐朝長安音明確進行了區別,并以唐朝疏勒僧人慧琳編寫的《一切經音義》中的反切作為唐朝長安音的代表。這種區別,初學者往往會忽略?!肚许崱吩谀媳背瘯r期金陵和洛陽兩地讀書人的語音,和唐朝長安音有地理和時間雙重意義上的區隔?!肚许崱烦蓵蟊环顬楣玺蔀閷懺姷臉藴??;哿粘錾砦饔?,編寫韻書出于實用目的,而非冀望成為參與科舉考試的教科書,因此反切更能體現當時長安的讀音。
事實上,把中古漢語分成以《切韻》為代表的前期和以中唐長安音為代表的后期是常規做法。雖然理論上當時的漢語應以《切韻》音為標準。但是長安畢竟是大唐的京城,商旅輻輳,人文薈萃,當時中國對外交流高度集中于此。在唐朝立國一百多年后,首都長安方言的地位必然會漸漸抬升。這對日本人來說尤其重要,日本吸收漢文化最頻繁、最猛烈的時代就是唐朝,因此日語漢音脫胎于當時的長安音。反倒是南北朝時期傳入日本的所謂“吳音”,很多方面更接近《切韻》音,如“人”字,吳音為nin,漢音為jin。將長安音和切韻音分離對初次接觸音韻學的人來說非常必要,會使讀者意識到語音會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并為理解唐以后的韻圖有很大幫助。
以唐朝長安音為核心的一問一答體例可說是四平八穩,有利于初學者構筑牢靠的知識基礎。在長期的獨立發展中,漢語音韻學形成了一套獨立的術語。這些諸如“見母”“四等”“重韻”“幫組”“舌上音”之類的術語,一方面脫離絕大部分漢語使用者的日常語言,另一方面與現代語言學也并不兼容。但是在目前階段將其全盤淘汰并不現實,此時,這樣由淺入深的問答,對基本概念的廓清和科學術語體系的建立就相當重要。實際上,本書不僅介紹了音韻學現在的狀態,也精到地總結了各種概念和理論體系的演變歷史,讀罷對這門研究古代語音的科學如何發展演變、理據如何,就能有更加深刻的領會。
由淺入深
盡管如此,本書并不缺乏頗為深度的內容。在書中就花了一定篇幅解釋“重紐”這個曾長期困擾漢語音韻學的問題。
在中古漢語中,部分韻母分為兩類,即所謂“重紐”。在大多數現代漢語方言中,這兩類韻母并不能區分,如“岐”和“奇”,因此重紐的性質長期是個謎。事實上,第一位把漢語歷史音韻學帶入現代語言學的學者,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所構擬的中古漢語完全沒有反映重紐。中國著名的音韻學家王力先生的中古音體系中也沒有重紐的地位。
朝鮮漢字音的研究得益于《訓民正音》這時,大島教授發揮了作為日本學者的獨到優勢——當年正是日本學者有坂秀世與河野六郎首先發現了重紐區別存在的鐵證。日本最老的假名,萬葉假名時代,日語元音區分比現代日語更加復雜,而用來書寫這些當時不同元音的漢字正好對應中古漢語的重紐區別,如ki1寫作“岐”,ki2寫作“奇”,前者是漢語中的重紐A類,后者是重紐B類。朝鮮漢字音中,重紐A類的“遣”讀gyeon,重紐B類的“乾”讀geon。越南語中,A類的“鼻”讀t?,B類的“備”讀b?。可能正是日本學者對日語漢字音、朝鮮語漢字音和越南語漢越音的敏感,才使得重紐得到確證。當然,自二十世紀中后期以來,漢語各方言自身的重紐殘跡也逐漸被發現,更是讓重紐的存在無可辯駁。
本書結尾部分則是部分唐詩的長安音讀法,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嘗試按照大島教授給出的長安音體會唐人吟詩的感覺。有些遺憾的是,雖然本書作為入門讀物可謂精品,但是引入太晚,書中少數觀點就今天的研究水平來看稍顯陳舊。部分注音也不盡合理,如琵的聲母注為v即有過度機械類推之嫌。不過,對有興趣了解漢語音韻學的愛好者來說,本書詳略得當,是難得的佳作。當然,希望讀者對漢語音韻學的探索不僅僅止步于本書,而是如大島教授所期望的那樣,以本書為階梯,向著更深處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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