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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終南山中尋訪詩人王維最后的遺蹤

何大草
2020-06-26 16:28
來源:《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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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作家何大草近日出版新作《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以文學的筆法生動地描繪了詩人王維的晚年生活。本文為該書附錄的一篇隨筆,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雪后輞川

長安去藍田,東南行,一百多里都是大路。馬車在晨光中啟程,嘎吱搖晃,搖到藍田縣城已是傍晚,天麻麻地黑了。這兒是終南山的北麓,王維的輞川別墅還在山中二三十里處的深谷。別墅的故主人是宋之問,他是個才子,二十歲中進士,入朝為官,備受恩寵,晚年因受賄而遭流放,最終在五十六歲之年被賜死。那一年,王維才十二歲。二十歲時,王維也中了進士,做了官。但他沒享有過宋之問曾經的得意,仕宦之途進進退退。后來一個因緣,他接手了宋之問的輞川別墅。說是別墅,已是荒穢的廢園了。翻修用去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到他終于帶了幾卷書去別墅度假,已經三月了。這是天寶初年的事情,正值盛唐,而他已頗有歸隱的意思。

馬車載著王維,停在了藍田縣城外。管家說,有三策供選:上策是進城,客棧歇息,熱飯、熱茶、熱炕,明早從容進山;中策是吃了夜飯,喝了茶,隨即進山,雇當地精壯漢子七八個,打燈籠、火把,照亮、驅寒、護佑,不走彎路;下策則不驚動地方,輕車簡從,徑直去別墅。

王維選了下策。尋一家小館,吃了碗熱面皮,即刻又上了路。

輞水從終南山谷流出來,在這兒拐個彎,形成個小碼頭。管家又說,進山有三策供選:上策是坐船,只有一處險灘,其余平穩、安全,要說不足,就是略慢;中策是陸路,都是崖邊小道,只有一截平坦,其余坎坷、險峻;下策是一半水路、一半陸路。

王維選了下策。但凡臨事有三策,他總是選下策。

小船在過險灘時,翻了。他雖被船家救起,但一身輕裘泡得冷如鐵甲,幾乎凍死。隨后蜷在小轎中,哆嗦念完一百遍金剛經。摸索、顛簸到了后半夜,終于進了別墅。他感覺是在陰山背后、奈何橋下撿回一條命。朦朧中聽到管家滿腔怨憤嘰咕的一句話:“日你先人板板的,看你還敢不敢?”

那管家來自四川,雖居長安多年,仍是滿口川話。

王維落了兩滴淚。

他在山雞的叫聲中醒來。窗外,正飄落今年好一場春雪。他頭一回聽到雪花的聲音,宛如萬千春蠶在啃桑葉。擁著一盆火,寫了一首詩。寫完獨自嘆息,真是好詩。午后雪停了,輞川一片白、一片靜,他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詩,他投進了火盆。他畫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畫,畫到掌燈,興盡而墨盡。

他把那首燒毀的詩,畫進了這幅妙手偶得的畫,這就是畫史留名的《江山雪霽圖》。

不過,王維的畫都沒有能留存到今天。《江山雪霽圖》有神品之譽,據說流落到了日本,還保存在京都。但鑒定家認為,那很可能是贗品。

清·王時敏《仿王維江山雪霽圖》,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我起念去輞川看一看,已經很多年了。

去看輞川,冬天太冷,春寒也很襲人,而夏天溽熱。最好是秋天,而且是雨天。王維的輞川畫,《江山雪霽圖》固然好,但已渺不可見。他的輞川詩,卻以寫秋意、秋雨為上佳。這兩樣我們都湊齊了,秋是選擇,雨是天意。

今秋,我和兩個朋友把老捷達開出成都北邊百十里,密雨就追逐而至。此后的一個星期,每天、每個小時都在落雨。刮雨刷比車輪子還累。這是九月的下旬,路上車輛稀少,山丘漠漠,散落的村舍在雨中恍如潦草的速寫。

我最初知道輞川,自然是讀王維的詩歌 。“文革”中,我念小學,正是書荒年月,時而有些禁書以半地下的方式流傳。我有天拿到本反特小說,特務的接頭暗號是一句詩 :“空山不見人 ”。 我嚇了一跳,仿佛白日見鬼,莫名地恐怖。再大兩三歲,多讀了幾本書,才曉得這是王維的名句,據說是有禪趣的。而他寫詩的地方,就在輞川。輞川,位于陜西藍田縣西南的終南山谷地,也就是出藍田猿人的那個藍田。那時候家里有一套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寫得好讀 ,我時常讀了又讀 。書中說到王維,大意是他學陶淵明,可是學不像,陶淵明是真的做了貧民,而王維始終是個地主。是啊,地主,他住的屋子不就叫輞川別墅嘛。

王維是盛唐詩人,生卒年幾乎和李白完全重疊。他活了六十年,至今留存的詩歌約四百首,其中寫在輞川名下的有幾十首,這是他一生的精品。輞川因王維而著名,而沒有輞川,王維的名可能已經湮滅了。

次日,老捷達載著我們,再從漢中冒雨出發。鉆出秦嶺的一百五十多條隧道,從戶縣澇峪口下高速。雨水歇了半小時,正好找戶農家樂吃一頓晚午飯。農家院子偌大,中央一排大桌,過了正午,客人寥寥。周邊植滿柿子樹,林邊立塊大牌,上書“廁所東拐七十步 ”。 懵懂半天,也沒明白這路到底該咋走。南方人說前后左右,北方人說東西南北,的確是到北方了。這兒背靠終南山,面向關中平原,天色陰郁,空氣濕濕的,卻很清新。樹上結滿了柿子,有的青黃,有的熟透,帶些透亮的橘紅。還有的熟過了頭,沒來由就掉了下來,砸在地上啪啪地響,聲音切實、飽滿,似乎在應和著王維的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一群女工圍在一角嘰嘰喳喳。問,柿子賣不賣?答,不賣,隨便摘。我吃了一個,甜、膩、清涼。但柿子性寒,不敢多吃,剩下的一個就放桌上插了蚊香,以驅草蟲。這有點煞風景,卻很是實用。

上的菜中,有一盤豆腐,切一寸見方,綠綠的,保持著青豆的原初之色。蘸了辣醬吃,比南方的豆腐略有嚼勁,但味道一般,家常味。王維寫過豆,不是青豆,是紅豆,用來相思的,詩名就叫《相思》。這并非他的佳作,有點文青小調調,卻像上口的流行歌 ,流傳很廣 。詩中第二句“春來發幾枝”,別的版本里卻是“秋來發幾枝”。春、秋且不論,王維寫它時,早過了青春,而抵近人生的深秋了。他三十歲喪妻,此后一生參禪學佛,不近女色,卻借紅豆歌吟了相思。相思則多情。也許,這“相思”并非兒女情。也可見,人的確很復雜。東晉有位高僧叫法顯三藏,他到印度求法,千里之外,看見中原的扇子就流淚思念故土,臥病在床就想吃一口家鄉的飯菜。有人嘆法顯示弱于外邦,有人則贊法顯深情而可親。這個故事傳到日本,被吉田兼好寫進了《徒然草》。王維想必也是知道的。

藍田距西安約五十公里。終南山下有條環山大道,如一根衣帶,把戶縣、藍田都扣了上去。我們吃好了,抹抹嘴,向藍田而去。雨接著落下來,終南山一直佇立在右手邊,雨中的山影是青灰色的,淺而不透。有些云朵停在峪口上,慢慢移動,頗有些心意躊躇、徘徊流連的味道。

我想起前些年,有個美國人來終南山尋訪隱士,寫了一本書、拍了張光碟,搞出些動靜。書、碟我都看了,那些隱士隱居在山高林密、人跡罕至處,半像高人,半像乞丐,也不知是怎么活過來的。總之是修行—苦修,只等到電光石火一閃,就得道了。大約是像《臥虎藏龍》中的李慕白,練功到了一個師父都未到達的境界,時間空間都沒有了……可惜他想起大仇未報,便又退了回來。這些,我嘴上也喜歡說說,心下卻是不信。我以為的隱士不是隱秘、躲藏,也沒有神叨叨的秘籍要苦修,他們就活在人間煙火氣濃濃的地方。陶淵明做了隱士,只在人境結廬,要飲酒,也是與村鄰共享。鍋里沒米,就去村鄰家乞食。王維隱居,周遭離不開的還是牛羊、牧童、野老、荷鋤的農夫,田埂上碰頭,相見語依依。要他們躲進深山,粗衣惡食,面壁發呆?開玩笑。隱居是清靜而閑逸的享受。陶淵明寫過《桃花源記》,王維愛之不夠,又把它重寫了一遍,成了自己的《桃源行》。桃源是他們虛構的隱居天堂,然而,缺不了的還是良田、阡陌、村莊、殺雞喝酒……隱于此,是為了好活,也為了好死。人的大關隘,就是了生死嘛。

陶淵明住草屋,有房七八間,后院種滿榆柳,前堂桃李芬芳,活得還是比較滋潤的。王維就更好些了,住輞川別墅。他是地主,但非土豪,不過,別墅的最低標準至少是體面和舒適罷。

老捷達進了藍田,已在傍晚。寫了旅館,就去找飯吃。街燈、霓虹燈亮起來,小縣城一下有了都市感。紛飛的雨點里,街上人來人往,館子里川菜、湘菜、粵菜一一俱全,讓秋意蕭瑟中的旅行者感覺到了熱騰騰。盛唐的時候,藍田就是享有盛名的,山上有藍關。韓愈被貶粵東潮州,路過這兒,時值寒冬,所謂“雪擁藍關馬不前”,人困馬乏,都不想走了。而小城暖融融,炕火正旺,酒正燙,誰不想留下呢?可他還得走,走到讓侄孫替他收骨的那一天。韓愈是頗有骨氣的,雖然這骨氣里不免也有頹喪和彷徨。相比而言,王維就比較避世了。沒見到韓愈有隱居的記載。而王維是下策為上,遇難即退,一退就退入了終南山。所謂“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是贈朋友,也是寫自己。從長安到粵東,萬里路途,去出差、旅行是可以的,若是放逐,還是免了罷。韓愈和王維如果有一比,或許可以比作魯迅和周作人:前者彷徨中也不懈吶喊;后者彷徨,卻只在苦雨齋中徘徊。王維的苦雨齋,就是藍田輞川谷中的別墅。

輞川別墅的周圍是巍巍高山。山上盛產玉石,李商隱就寫過“藍田日暖玉生煙”。我們吃了晚飯,街上走走,到處見著賣玉的店鋪。我理解的玉,小巧、滑潤,還有暖意,所謂觸手生溫,是用來把玩的。譬如賈寶玉銜玉而生,人也如玉,所以女人都想摸摸他,就連晴雯粗皮糙肉的嫂子也恨不得咬他一口肉。藍田的玉卻不是這樣的,不很精細,但體量大,雕成觀音、佛祖、美女、財神……有的供在鋪里,有的就佇立店外。高的,比人還高,讓你摸,你也不敢,只能肅然起敬。倘若說和田玉的精美適宜做名貴的扇墜,盈盈一握;藍田玉的魁梧則足以壘起終南山,氣象萬千。

藍田縣城距輞川已近在咫尺。在雨聲中入睡時,我還在想象,王維的別墅就是一枚扇墜,而整個終南山做了它的扇面,江山勝景就在扇面上徐徐展開。

王維畫的《江山雪霽圖》見不到了,但還希望沒有成灰化泥,而是靜擱于某一個高閣……這不至于絕望的心情,也就像他眼里的山色,“山色有無中”。

輞川首先是一條小河,隨后才是一座小鎮。我們驅動老捷達,逆河而上,兩岸是陡峭山壁。雨水已落了半個月,這會兒還在飄。河水渾濁、有力,水聲在谷中低沉地咆哮。據當地老人說,唐代這兒是沒大路的。王維從長安去輞川,陸路到了藍田,就要坐船進谷了;船逆行到了輞川鎮,登岸,徒步回別墅。我沒讀到確切的相關記載,但想這也是可能的。我曾在巫山搭船逆大寧河而上,去過上游的小場鎮。河流是阻隔,也是唯一的通道,那是一九九二年,何況是唐代?

不過,王維有一首詩,說到朋友們來輞川看望他,片刻歡愉,倏忽就如雨散,客人“登車上馬”,只留下空落落的別墅和他一個孤單單的人。那時,他年屆半百,正在山谷中為亡母守喪。詩寫得很美,也充滿了悵悵之意。當村莊復歸寂靜,他獨個兒坐在別墅中抽咽,思念著車馬上遠去的朋友。

由此也就能想象,他坐過船,落過水,爬過山道,飽受了顛簸,方可以通向輞川……而輞川則通向幽獨。

王維幾歲時父親沒了,三十歲妻子沒了,五十歲母親沒了,仿佛一棵落葉的秋樹,只剩下一片葉子還掛在枝上。那,他為什么還要自閉于幽獨呢?

老捷達終于開進了輞川鎮。這兒未如我所料想的那樣,已打造成俗艷的景點,就像中國幾乎所有的名人故里。它看上去當然已不古老,但還保持著原色的舊,略似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貌。灰撲撲的臨街老屋多為磚石的兩層小樓,門前小花臺,也有停一輛小車的。屋頂伸出筆直的天線,或擱著一口小鍋蓋,連接著山外的五洲四海。這天是星期六,又落雨,街上人少,靜靜的,人們多半窩在家里喝熱茶、搟涼皮、看電視——平凡的日子,所有周末中的一個周末。他們的祖上該是王維的鄰居了,那時就有的靜能保持到今天,稱得上是一種古風了。

但在這古風中,我們還找不到王維的遺蹤、遺跡。也沒有戴斗笠、斜靠柴門的老翁在瞇眼念叨著山上放羊的牧童……這是一幅已被翻過去的畫。畫沒有了,化為牧歌,還能聽到一點微弱的哼唱。

我們沒停車。老捷達拐入一條更窄點的路,彎彎曲曲,繼續沿水而行。后來,水和路分離了,車依然走在谷中,卻不見了河流。山勢緩了些,茂盛的植被從谷底向上延伸,四面八方綠氣氤氳……綠氣中見出一排排紅磚房,高大而破敗,有門有窗,但沒有人,有的窗玻璃已被砸壞,是一家廢棄的工廠。我們已經行到路窮處。

緊閉的兩扇車間大門外,站著巍巍一棵銀杏。它足有七八層樓高,樹身得四五人合抱,在飄飛的雨點中,高拔、枝繁葉茂,卻又頷首低頭,若有憂傷。樹邊一塊碑石,寫明這是王維手植的。樹身釘了西安市政府于二〇一一年九月頒發的標牌,注明“一級保護古樹”,編號為“610122101001”。

王維手植銀杏樹

這是王維留下的唯一遺跡了。

銀杏腳下還停著一輛稍前到達的面包車,掛鄰省牌照。冷颼颼的秋雨中,再無別的來客了。

回頭望去,約兩里外,一條公路大橋橫跨山谷,不停有車在橋上飛馳。那快,襯得這片干巴紅磚的廢棄之地更慢了。慢慢融入死寂。還好,有這一棵蒼綠的巨銀杏。

據專家考訂,王維住入輞川別墅,最晚在天寶三載,合公元七四四年,那年他四十三歲。此后,他又活了十七年。即便這棵銀杏植于他病故前夕,也已存活了一千二百四十三年。它還在生長。

傳郭忠恕摹《輞川圖》(局部),收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一九六六年七月四日,“文革”爆發還不到兩個月,作家沈從文即預感到亂世已至,他從北京給遠在家鄉的大哥寫信:“我們或許有一天會兩手空著回到家鄉的……社會變化大,變化大,我等已完全成為過時沉渣、浮漚,十分輕微渺小之至,小不謹慎,即成碎粉。設能在家鄉過三幾年安定晚境,有個三間容膝安身之地,有一二親人在身邊,已是十分幸福。”他早年掙扎著出家鄉,寧死也要死到外邊去;老了,避亂世,首先想到的卻是回到鄉土中。

陶淵明之歸隱田園,除了要從誤入的樊籠復返自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避亂世。

王維卻恰好相反。他一生的大多數歲月都是在開元、天寶的盛世中度過。然而,伴隨這盛世的是他的幾隱幾出、半隱半顯,似乎是在避盛世。

公元七〇一年,王維生于山西祁縣。同年,李白出生,確切的出生地至今是個謎。

王維離開故土去京城,期望有一番發展,實齡才十四歲。二十歲,他即進士擢第,開始做官。雖然官小職輕,但不能說仕途坎坷,至于是不是順遂,卻也難說。他達到的最高官階是尚書右丞,正四品下,世稱王右丞。這官不算小,也不算大,他做了約莫一年就死了。比起讀書人以做宰相為抱負(譬如陳平貧賤時在鄉下宰肉,就想著來日要宰天下),做右丞實在不足道。不過,較之進士落榜、黯然還鄉的孟浩然和世稱工部員外郎的杜甫,王維也很不錯了。他思進,但也能逆來順受;意愿是向上走,但下墜時還能穩住神。他的詩中有喜樂,卻沒有狂喜;有憂傷,但沒有悲憤。他曾獻詩給丞相張九齡,請求汲引。平心而論,這詩寫得還大方,不比杜甫寫過的應酬詩、獻媚詩更肉麻。王維愿意做官,做官的時候,每次送別荷杖云游的朋友,卻也真心充滿羨慕。他寫《桃源行》時才十九歲,詩里洋溢著平靜的愉悅,不強說愁,也不強說隱。他歌吟喝美酒、騎駿馬的少年游俠,不過僅僅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就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博爾赫斯老愛寫賭棍、流氓、殺手一樣,是浪漫想象,當不得真。他經歷了安史之亂,有過淪陷、恥辱、生死一念的痛苦記憶,可他對這場動亂寫得很少。這很像法國畫家馬蒂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卻從未把戰爭畫入自己的畫中。馬蒂斯向往的藝術始終是平衡、寧靜、純粹的化身。相反的例子是杜甫,他筆下的安史之亂仿佛噩夢,也是占據他后半生的夢魘。

唐代的大詩人里,王維、李白、杜甫鼎足而三。

王維的個人色彩最不強烈,卻又最為鮮明。他自小隨母親信佛,佛教是教人出世的,他能透過色相看到空。后人稱王維詩禪或詩佛,稱李白詩仙,稱杜甫詩圣。

李白學道,但他的所為實在跟不爭、無為相去很遠。煉丹、成仙,也沒有那個耐心。他年過不惑,應詔赴京時的自畫像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是詩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亂世洶洶時,意愿就是做謝安,談笑之間一戰而敗投鞭斷流的苻堅。后來兩樣都沒有做成,他追隨造反的永王李璘錯上賊船,成了朝廷的罪人。

杜甫則是憂戚而辛苦的。他自然也想做宰相,而且志向比李白還要高,不是讓亂世回復到盛唐,而是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自然沒有知遇名主,遇到了也沒那個才能。他后半生顛沛流離,終于在富庶、平靜的成都過了幾年好日子,團圓而和睦。然而,成都留不住他,他還是想走,他心心念念之地是君王所居的長安。詩圣自然是儒,腦子浸透的是君君臣臣,是一餐一飯不忘君恩。他到了夔州,又困住了,一困又是幾年。他變得蒼老,但心不變,每當夜晚有星星,就想象自己依偎著北斗、苦戀著京華。這個意思寫在《秋興八首》中。《秋興八首》是杜甫詩藝的巔峰,這也再次印證了:詩人不幸詩歌幸。這時,距他最終客死在一條孤舟上,只剩不到三年的時間了。

王維則一生呵護自己的內心,它敏感、脆弱,就像無比精雅而又袒露本色的陶器,稍一不慎就落地上摔碎了。杜甫的心懷更大些,敏感、多愁,既忠君,也心系蒼生;他在秋風中倉皇呼喊著鄰村頑童,又憂慮著天下文人挨凍受餓。李白是大天才,當然更敏感,但也更堅硬,宛如黃鐘大鼎,落下去不會碎,只會在地上砸一個坑,也可能砸了自己的腳背。

也還有一比。王維是玉,玉璽之質,擱在半明半暗處。李白是鼎,一生在坎坷之路上翻滾。杜甫是木,四季都在落葉蕭蕭。

乾元元年,合公元七五八年,被免罪而重返政壇的王維,時常在朝中與賈至、嚴武、岑參、杜甫唱和,寫下了一組不朽的“早朝大明宮”,為盛唐的尾巴添了幾筆富麗華貴之色。與此同時,李白正拖著老邁病軀,趕赴遙遠、窮苦的流放地夜郎……由于那個人人所知的典故,這事看上去就像一個笑話。

王維手植的銀杏樹旁,矗立著一座無線電發射架,造型略似小一號的埃菲爾鐵塔,銹跡斑駁,已然廢棄了。它插入秋雨中的身影是瘦削的、孤單的、冷峭的。然而,鐵架的中部卻托舉著一個很大的圓形鳥巢。因了這鳥巢,鐵銹的架子添了融融的暖意。

巢中有一窩雛鳥,大鳥飛出去,銜著草蟲飛回來。

鳥獸哺乳的場面,王維在山谷中散步時一定是見過的、感喟的。他對母親感情很深。母親逝后,葬在輞川。他自己逝后,就葬在母親身旁。母子二人都沒有選擇埋骨故鄉,輞川是讓他們心安之處,而心安即福地。了了生死,看空了色相,也就看空了虛名,“故鄉”也不過是一虛名罷了。

今天,墓地已渺不可尋。倘有人指著一堆土說:“喏,就是那兒!”那一定是假的。還沒有讀到過有關王維兒孫的記載,他可能沒有后人。對死的態度,王維沒有直接說過,他心儀陶淵明。兩個人均未享高壽,一個活了六十一歲,一個活了六十二歲,都沒有活夠。陶淵明對死的態度卻是坦然的。他生了一堆不成器的兒子,這有《責子》詩為證。死了,他在自擬的挽歌辭中說到遺恨,卻只是生前“飲酒不得足”。自嘲么?有一點,但也是淡淡的。

淡,也是王維的特點。淡之于他,是一種不徹底。一生奉佛,卻沒有出家為僧;一生在官場打轉,卻沒有學會弄權、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卻屢隱而又屢出。平和,伴隨優柔寡斷;優雅,化為憂傷纏綿。偶爾猛志刀子般一閃,終又復歸于淡漠與旁觀。

這種不徹底造成人生的糾結,然而行之于筆墨,卻正是我對王維的著迷處。在這不徹底中,我看見自己,看見古往今來的一類人:對自己有所不滿,但無所苛求;有點孤芳自賞,卻也不顧影自憐……或許都有一點罷,不過,一切都已淡化了。

王維有個好友叫裴迪,兩人曾在終南山中同住、同游、詩相唱和,近似今之所謂基友。這且不去說了,總之是知交。某個春日,他倆去拜訪一位呂姓隱士。呂先生同時是位高人,王、裴對他有許多敬慕。然而,呂先生隱居的地方卻不在山野,就在長安城內的新昌里,距離帝王的宮殿也不算很遠。后來,王維在為這次拜訪而寫的詩中,把呂先生的住地雅稱為“桃源”。在他眼里,“桃源一向絕風塵”,雖然它就在滾滾紅塵的包裹中。

不過,呂先生出門去了,可能是去城外遛個彎,也可能是去鄰街的酒樓喝杯酒。總之,拜訪但是不遇。王維站在緊閉的門外,望著院墻內的松樹,發出輕微的贊嘆:“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雖然輕微,這贊嘆卻是由衷的。呂先生完整的隱逸生活,代表了王維部分的人生理想,因為只是部分,所以他做不到。他攜著裴迪回去了,留下一首悵然而清淡的名詩,把敬慕留在了詩中,從而留給了我們。

我寫這篇文章時,桌上就堆著王維的集子。從無意間讀到他的第一句詩,迄今已有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說,我已經讀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然不夠清晰,似乎總是隔著霧雨看見一個背影——背對時代、讀者,也背對故鄉。

吊詭的事情不大不小,就在這巍巍銀杏樹下發生了。那面包車上下來的一群人繞樹踱步后,與我們交談起來。廢墟間的空地這么狹窄,雙方注定要面對面,笑問客從何處來。他們恰好就來自山西祁縣,是王維出生地的人。文化界的領導、名士專程從黃河東邊趕到輞川,尋訪王維最后的遺蹤。聽說我是個作家,也喜歡王維,他們熱情邀請我合作——為王維寫本書。

我婉謝了。我是有個模糊的念頭,但我還需要再看看王維,等等他,用許多的耐心看到他轉過身來。

駕著老捷達穿出輞川谷地,我們沒有原路折回,向東北又開了半天的車程,冒雨在天黑前抵達了潼關舊地。

黃河、渭河在這兒交匯,水勢很大,多日的降雨讓河水擁擠不堪。我撐傘站在河邊,風吹透衣服,九月有如入冬。望黃河對岸的山西,濁水滔滔,啥也看不見。再想想輞川,好像已相距千里了。自然,也想了想王維,腦子空空,想起的只是他的一句詩:蓮動下漁舟。

舟的滑行,讓蓮葉搖曳、水珠滑落。然而,舟還是看不見的。

天寶三載春天,合公元七四四年,李白到長安已經一年多了。皇恩浩蕩,欽命他供奉翰林。其實,就是侍奉了幾回游宴,平日閑得發慌。這離他當初應詔入朝的愿景相差萬里。而市井謠傳他是謫仙下凡,架子大得很,在宮中喝醉了,要讓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磨墨。從另一角度看,這謠傳未嘗不是美談,可對他的仕宦之途簡直雪上加霜。有個下午,他被一群慕他詩名的青年簇擁著去了酒樓。這之中有風流蘊藉的王孫公子,也不乏混吃混喝的小雜皮。

喝了幾升酒,李白的眼珠頹然渾濁了,眼皮抬不起來,看啥都乜了。可這乜眼在旁人看來,卻也充滿了睥睨和閑逸,別有風姿。有個青年敬酒時就說,先生是狂士,長安想必也待膩了,身在朝廷,心系秀水碧山?李白有苦說不出,只得應了兩個字:碧山。青年再請教,為什么?李白懶得再敷衍,就提了筆(筆早就替他備下了),趔趄著走去墻邊,寫了兩行詩:“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寫完大笑。一側頭,看見對面墻上也有兩行詩:

“終年無客長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那個“閑”字下,落了個名字——很大的詩名。

李白初進長安時就聽說了,是長安第一。有人提議李白去拜會他,李白微笑搖頭。李白期待過他來拜會自己,但對方也沒來。此刻站在兩個“閑”字之間,李白相當清醒,閑和閑是很不一樣的。

酒樓里沉寂了一小會兒。忽然有人指著窗外說,他來了。

街上陽光通黃,那人素服、瘦弱,一手執了根新折的柳枝,一手攜了個修長、俊美的青年,正徐徐而行。李白忍了忍,沒忍住,把頭探了出去。一粒沙塵飛過來,他頓時迷了眼,啥也沒看見,氣得用四川話罵了句:“我日你先人板板的!”

這是李白和王維相距最近的一次,但終于沒能相會。三月,皇帝賜給李白一小袋金子,客氣而堅決地把他逐出了長安城。王維帶著幾卷書,坐著馬車去輞川別墅度假。這年,李白虛歲四十四,王維虛歲也是四十四。這是人生的中途,后來要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沒有料到。

《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何大草/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2020年6月版。
    責任編輯: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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