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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梁纓憶與父親黃胄往事:一起去新疆寫生
梁纓是近現代中國畫大家黃胄(原名梁淦堂)的女兒,在“金毛獅,一張皮:梁纓個展”于蘇州博物館舉辦之際,梁纓近日接受了“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per.cn)的對話,就她與父親黃胄的故事,海外留學經歷對她的啟發,以及父親的藝術觀念對她的影響。“我父親是一個豪邁的人,有一種張力。他認為繪畫應該直書胸懷,從生活中來。”她說。
梁纓與父親黃胄梁纓,1961年出生于北京,曾在廣州美術學院學習國畫,1980年代留學德國漢堡美術學院。梁纓通過旅行和對自身周圍的觀察,創作出了一系列具有當代意味的“新表現水墨”作品。
她是中國畫藝術大家黃胄(原名梁淦堂)的女兒,出生的時候,黃胄剛從西藏回京,三年自然災害還沒過去。她與父母關系和諧,曾跟隨父親前往新疆寫生,去過江南考察。在梁纓看來,自己的藝術風格與父親黃胄不同,但這點不同也是深受父親藝術觀念的影響。
澎湃新聞:您出生在一個特殊的時期,您與父親黃胄也因此分分合合。可否談談那段時期,您和父親的故事,父親對您的藝術生涯帶來了怎么樣的影響?
梁纓:我出生于1961年,正好是三年困難時期。我出生的時候中印邊境正打仗,父親正在西藏工作。當時在北京一個雞蛋一塊錢,很貴。我奶奶是河北人,河北人最講究孕婦吃雞蛋,所以把家里的錢買來都用來買雞蛋吃。父親當時給我母親寄了好多馬肉干。
1965年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因為我父親與鄧拓的關系,結果變成了三家村的“馬前卒”、反動學術權威、“驢販子”。我們家文革初期就被抄了。當時我4歲,在北京萬壽寺總政幼兒園。幼兒園老師就和別的小朋友說,“你們別和她玩,他們家被抄了,她屬于黑崽子?!?/p>
后來,我在北京上小學,但轉了好幾次學。當時,父親被叫去勞動改造了,不怎么能夠回家了,所以我們都得跟著母親鄭聞慧。我母親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住在出版社的宿舍,是一個大雜院里頭,靠近公共衛生間的那種最不好的房子。大概1967年,母親要去團中央五七干校,沒法照顧我和二哥,就把我們寄養在她單位的一個司機家里。司機是工人階級,家里有9個孩子,生活很困難,母親每個月就給司機家里20塊錢。那時候生活艱苦,吃的是棒子面,窩窩頭和一些菜團子。
黃胄夫婦和女兒梁纓那時候我們不能去看望父親,但他每星期能有一天來看我們。父親改造的地方是軍事博物館后面的一個桃園——就是現在的中華世紀壇,每星期天可以回來看我們一天。他早上4點出發來到我們這,下午4點再回去。那個時候,父親來看我們的時候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因為他常帶著我們下飯館、買糖炒栗子?!拔母铩焙笃?,父親也稍微自由了些,他告訴我,他看了三年的桃園:第一年看管得特別仔細,結果別人批斗他,說他偷桃;第二年,他覺得樹上掉下來的桃子可惜,就撿起來吃了,人家也說他偷桃;第三年,他說樹上哪個桃子好他就摘哪個吃。
1970年,五七干校開始接受子弟,母親所在的團中央干校建立了五七小學,我們就到農村去跟著母親。那也是一段幸福的時間。在那里有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報等。可以跟別的小孩一起游泳、扎猛子、逮王八、趕水鴨、追馬蜂、粘蜻蜓、抓螞蚱……
1972年落實政策后,大家都回城了,我也回到北京上學。由于母親在農村還有些收尾工作,我跟著父親,住在軍博的一個宿舍里。1973年,鄧小平同志恢復工作,很多畫家被邀請到外交部招待所(以前的六國飯店)畫一批作品作為國禮。我當時一放學就跑到外交部招待所,李可染、李苦禪、黃永玉、吳作人等都住在那里畫畫,那時候與他們接觸比較多。由于“文革”時期,我父親趕過黎車、賣過豆腐、扛過大包,所以當時身體不是太好了,但創作熱情依舊高漲。
一年之后,掀起批判鄧小平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中國美術館做了一個“黑畫展”,其中就有我父親的作品。我父親畫的是我給他講的在干校放牛的故事。當時我的干校在河南信陽,父親畫了一張水牛,背上坐著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女孩兒,左上角有一行水鳥。黑畫展上,別人諷刺他畫得是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畫上的小女孩看水鳥飛,暗示向往西方自由世界。我記得李苦禪畫了墨荷8朵,別人說他是污蔑8個樣板戲;后來李老說,“我都背不出8個樣板戲是哪幾個?!秉S永玉畫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被批為“仇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社會主義制度”。李可染的山水被批為“黑山黑水“,污蔑社會主義山水。我父親還畫了一張回過頭的毛驢,被批是“走回頭路”。
1977年,我父親住醫院了。他很有毅力,住院期間也在畫畫。當時倪志福還是一位機工勞動模范,給我爸爸做了一個畫架,讓他可以在醫院里坐著畫畫。我父親人緣非常好,那時候很多人求畫。
那時候榮寶齋寫了為我父親平反的信,希望他的作品能在榮寶齋賣。記得榮寶齋里的人寫的非常有意思,將“黃胄”同志誤寫為“黃胃”同志。后來我爸見到榮寶齋經理時說,“我在你們榮寶齋是永無出頭之日了?!?/p>
1979年父親出院的第一件事是去新疆,他最希望描寫的是邊疆生活。很早之前,美院就想請他去教書,父親認為美院不自由,且總政不放人,部隊可以經常去邊疆體驗生活。所以那一年,我和他一起從烏魯木齊一直到喀什,前后待了半年。那是父親第五次去新疆,也是我第一次去新疆。
《群雞圖》黃胄,1984年,炎黃藝術館藏《運糧》黃胄,1983年,炎黃藝術館藏
澎湃新聞:生活在那個年代里,什么激發你去學畫?你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的?
梁纓:我初三的時候,父母怕我去插隊,得學一門專長,所以我開始寫大字,學習筆墨,臨摹我父親的收藏,包括陳老蓮、任伯年、龔賢等人的作品。1977年恢復高考,我開始跟著母親學素描,畫速寫。
我是1978年高考,但那一年中央美院沒招生,所以我就去考中央工藝美院,結果沒錄取。因為考試有一道考題是在適合圓里畫松竹梅,但當時我不懂什么叫適合圓。其實就是用松竹梅三種元素來畫,從各個角度看都可以。我畫的是只能從一個角度看,像團扇一樣。之后就跟著父親去了新疆,在那里寫生。
1979年梁纓與其母親陪同黃胄在新疆寫生時與柯爾克孜族同胞合影。1979年左右,梁纓和朱屺瞻、應野平、丁井文與夫人鄭學文等老畫家在避暑山莊合影。
新疆回來后,我父親覺得我應該去上學,想讓我去浙江美院。我父親去了輕工業部的工藝美術公司做一個總顧問,我和他一起到江南,他陪我來到浙江美院,想看看教學環境。看完后他覺得浙江美院環境太好了,年輕人還是應該往邊疆跑,等老了再來江南。那個時候可以畫畫了,圍在我父親身邊的人也多,父親也不希望我待在身邊,所以我就去廣州美院上學。
80年代留學熱,很多人去了美國,我想去歐洲。我父親他們這代人受德國藝術影響很大,如珂勒惠支等人描繪生活的作品,所以最終選擇去了德國漢堡美術學院。
去德國前申請材料也是幾經波折,期間也去了不少地方寫生。在廣州美院讀書期間,我和高年級的學生去了廣西苗寨,待了40多天。1983年,我在桂林寫生,42度的高溫天氣熱得難以入睡。后來,我和楊之光的女兒楊紅一起去到當地的榕湖飯店。之前有文章寫到這段故事:
“沒有介紹信,也沒有外匯券,兩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姑娘就這么闖進榕湖飯店找經理。報上了父親的名號,經理有些半信半疑,但仍要梁纓口頭允諾了黃胄的一幅畫,這才讓她們順利入住。梁纓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次年便去往德國深造。1984年,她收到母親的長信告知,恰好第二年黃胄去桂林,知曉了女兒在榕湖飯店的君子一言,果真給對方畫了一幅。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榕湖飯店經營不善,便送拍了這幅黃胄的《套馬圖》?!?/p>
澎湃新聞:留學德國后,西方藝術的熏陶對你的藝術生涯產生了怎么樣的影響?
梁纓:海外生活給了我自由創作的空間。我在德國學習版畫,后來我也將版畫的色彩運用到宣紙上,也用到了丙烯等顏料。有一年暑假,我畫了一批“日記”,受到了教授很大的肯定。從這個系列開始,我的創作都和自己周圍的生活、環境有關。
澎湃新聞:父親如何看待你在西方所形成的藝術觀念?你們的藝術理念有何異同?
梁纓:他從來不管我。他覺得我畫得挺好的——但是,我覺得他說我畫得好是一種“諷刺”。他認為繪畫是從生活中來的,要直抒胸臆。但我們所受的教育不一樣,我和他說:我畫的也是周圍生活,并不違背你的觀點。
我在德國還拍過紀錄片,他看到后說,“你這樣還拍成紀錄片?”年輕時,我臨過他畫的那些少數民族,但從繪畫來說,他不希望一個人畫的作品像另一個人。
澎湃新聞:炎黃藝術館是黃胄先生創建的我國第一座民辦公助的大型藝術館,里面存放了黃胄先生的收藏盒作品??煞裾勔徽勊氖詹??
梁纓:1966年之前,我父親有很多收藏,有幾十件,包括有龔賢、陳老蓮等人的作品,也有宋元繪畫。其中,有一張佚名的《粉鷹圖》,他認為是宋代的,目前在炎黃美術館。
“文革”時期,父親怕這些東西被抄家,就委托故宮博物院保存?!拔母铩敝?,故宮退回來大部分收藏,但留下了張師夔的《松鷹圖》和邊景昭的《竹鶴圖》。目前炎黃博物館的藏品都是我父親的作品及收藏??梢哉f,我們一家人都在為黃老服務。
去年,母親鄭聞慧90歲了。我為母親,以及周令釗、鄧澍、侯一民、李化吉、常沙娜策劃了展覽“志同懿壽——賀六老壽暨作品聯展”。其中,有我母親在中國青年出版社設計的書。母親曾經作為美術編輯去征我父親的稿子。有一本小兒書《奇怪的房東》是我母親請程十發畫封面,我父親畫內頁,我母親負責正文匯編的。
梁纓和母親鄭聞慧 2016年澎湃新聞:在您眼里,父親黃胄是怎么樣的人?
梁纓:我父親是一個豪邁的人,有一種張力。大家稱他是美術界的“大俠”,他很愛幫助別人。
80年代,劉海粟住在上海的小屋子里,一家幾代人擠在一起。我父親希望幫助劉海粟,以中國畫研究院的名義給當時的市領導寫了信,希望幫助解決上海的老畫家的居住問題,生活問題。
澎湃新聞:這次展覽呈現了你近幾年的作品,你覺得和早期作品相比,有了什么樣的變化?
梁纓:早期回國后的創作多是畫一些生活中的人和事,周圍所見所聞,比較生活化。出國那么多年回來后,重新游歷古跡,看過很多石窟、典籍,再思考中國的傳統繪畫,加深了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思考。
梁纓,《仙人振纓》,紙本設色,2019-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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