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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談晚清歷史現場的探訪與寫作

澎湃新聞記者 鄭詩亮
2020-06-07 10:37
來源:澎湃新聞
? 上海書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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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章靜 繪)

長期身處學院之外、各類事務纏身的姜鳴,一直堅持著對晚清史的研究和寫作,出版了多部相關著作,從最早的《龍旗飄揚的艦隊》到“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系列。在最新出版的《卻將談笑洗蒼涼》中,他將對歷史現場的探訪與歷史文獻的研讀融為一體,通過不斷地重訪晚清史現場,既深化了自身的歷史認知,也增添了文字的趣味和厚度。在此次訪談之中,姜鳴對相關情況做了介紹。

《卻將談笑洗蒼涼:晚清的政局與人物三編》,姜鳴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年1月出版,383頁,65.00元

想先從您的書名談起。這是“晚清政局和人物”系列的第三部,第一部名為《天公不語對枯棋》,第二部名為《秋風寶劍孤臣淚》,到了這一部,您起名為《卻將談笑洗蒼涼》,用意何在?

姜鳴:“天公不語對枯棋”是陳寶琛的詩,出自《感春》;“秋風寶劍孤臣淚”,是李鴻章的絕筆詩;而“卻將談笑洗蒼涼”還是陳寶琛的詩,出自《滬上晤簣齋三宿留別》:“卻將談笑洗蒼涼,三夜分明夢一場。記取吳淞燈里別。不須寒雨憶洪塘。”這是1898年陳寶琛在上海遇見張佩綸,寫給他的三首詩中的一首。他們1885年2月福州烏龍江金山寺分別,再次老友相逢,都已離開政治舞臺十多年,朝局變得更不堪了。我很喜歡陳寶琛的詩,覺得寫得真好,譬如《感春》四首其二“阿母歡娛眾女狂,十年養就滿庭芳”,他怎么能提煉出這樣精彩傳神的詩句來?對那些討好慈禧的大臣真是諷刺入骨。“天公不語對枯棋”“卻將談笑洗蒼涼”,都是對晚清走到窮途末路的喟嘆,也能概括我自己對當時政局的感想。

您很注重將閱讀史料和實地調查相結合,曾經奔赴云南、緬甸、張家口、倫敦等地,感受歷史現場的氛圍,您能具體談談是如何現場探訪的嗎?

姜鳴:對歷史研究來說,僅僅埋頭閱讀文獻,與閱讀文獻之后,趕赴歷史現場進行田野調查,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實際上,有些歷史現場多次前往,每次都會獲得新的認識。比如馬嘉理事件相關地點我就去了三次。我從中感受到十九世紀英國人對地緣政治的深刻認識,以及布局全球的戰略設想。在完成了中國東南沿海五口通商之后,他們一直想要尋找新的通道,能夠從緬北進入云南,這樣就能夠從后方進入中國廣袤的腹地了。通過馬嘉理事件,英國人找出了一條路:從印度洋的安達曼海口到達緬甸,從仰光坐蒸汽輪船上溯伊洛瓦底江直抵八莫,再從八莫進入云南騰沖。

尋訪張佩綸流放張家口的遺址,2008年還在張家口市宣化區天泰寺街找到宣化府署舊址石碑,現已成為興泰小區

在“馬嘉理事件發生地”橫碑前

當時絕大多數中國人不理解英國人的戰略意圖,但是法國人是看得很清楚的。馬嘉理事件后,英國與清政府簽訂《煙臺條約》,清政府被迫同意英國人可以從緬甸進入云南。因為當時云南交通極不發達,英國人選擇按兵不動,沒有立刻將這條道路打通。而法國人呢?1885年清政府取得鎮南關大捷以后,乘勝求和,與法國人簽訂《中法新約》,放棄對越南的宗主國地位。此后,法國籌劃從越南境內修建通往云南的滇越鐵路,從越南海防修到河內、老街,過紅河就是中國云南的河口,然后抵達昆明。鐵路途經蒙自,有一條通往個舊的岔路,轉運錫礦。英國人沒想到,自己利用馬嘉理事件跟中國人博弈,第一個將印度支那和云南連接起來的竟然成了法國人。當然,抗戰爆發以后,滇緬公路和史迪威公路再次成為中國戰場連接世界的戰略通道。

云南河口滇越鐵路的出國口岸

滇越鐵路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過一些重要事件。1915年底,袁世凱準備稱帝,蔡鍔逃離北京,從天津跑到日本,再去香港,坐船到達越南海防,最終經河口回到昆明,發動護國運動,前后不到一個月時間。1938年抗戰爆發后,北大、清華、南開師生從長沙撤退,許多著名教授也是沿這條路線轉移,經香港、河內、河口、蒙自,輾轉到昆明辦學,這就是著名的西南聯大。

碧色寨車站

今年4月,我去蒙自、河口現場走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蒙自碧色寨的車站,這個車站也出現在電影《芳華》的結尾,這里經歷過對越自衛反擊戰。這個不怎么發達的小村鎮,卻有法國風情的酒吧。碧色寨是從蒙自到個舊的中轉點。法國人修的滇越鐵路軌距只有一米,比普通軌道要窄很多,叫“米軌”。從蒙自去個舊的個碧石鐵路,是云南士紳爭取到路權后自己修的,軌距六十厘米,叫“寸軌”。而碧色寨就是寸軌和米軌的交接處,貨物要在此地卸下再裝車。這就帶來了民國初年中越邊境上這個偏僻小鎮的繁榮,外商在這里投資開洋行,隨著蒙自開放,清政府1889年在此還設立了云南第一個海關。如果不親身到現場走一走,很難對這一系列歷史事件有切身的體會。

您前面提到十九世紀的英國人對地緣政治的戰略構想,能結合您對歷史現場的探訪展開講講嗎?

姜鳴:一百多年前,英國的政治家、探險家、博物學家、傳教士在世界范圍內所做的事情,都服務于大英帝國的海外商業利益。譬如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駐印當局想滲透西藏,對藏發動戰爭,其中在江孜打了一百天左右,最后英軍占領了拉薩,十三世達賴被迫逃走。我去年去了亞東,春丕河谷是英軍當年入侵西藏的第一個地點。實地走訪之后,對晚清時英軍為何從這里入侵,中國與印度之間的地緣政治,英印當局對中國西南地區的覬覦和在西藏、云南邊境的各種謀劃,中央政府與邊疆民族之間的關系,英、俄兩國在帕米爾地區的爭奪等等,有了更為直觀感性的認識。

當然,前面所說都是很宏大的。就具體生活方式而言,去歷史現場探訪給了我更多有意思的發現。我去過藏東芒康縣的鹽井鄉,這個地方井鹽資源很豐富。一千三百年前,格薩爾王和納西土司為爭奪鹽田資源在這里發生過羌嶺之戰。鹽井鄉位于瀾滄江峽谷,沒有平地曬鹽,當地民眾在兩岸陡峭的山坡上,一層一層壘起了曬鹽的木頭平臺,仿佛梯田,一望無盡。西藏人為了吃鹽,只能這樣土法生產。這些場景讓我產生震撼和聯想。我們沿海地區吃海鹽,內陸地區有的是吃井鹽,也有的是將海鹽運輸過去,這對當地的民眾生活和歷史走向會有怎樣的影響?在我研究晚清大歷史的時候,它可以成為一個有趣的片段。

西藏芒康瀾滄江峽谷中的鹽井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想無非就是這樣,歷史研究和旅行都是我的興趣所在,多走動,多了解,就會覺得歷史是非常復雜的,也是非常生動有趣的。

那么,在踏訪歷史現場的過程當中,您獲得了哪些研究和寫作的靈感呢?

姜鳴:先舉一個例子。現在人們談到云南近代史上的傳教士,常常強調他們在當地設立很多教堂,譬如云南丙中洛的重丁教堂,然后通過傳教,給少數民族帶去了醫療、教育、文字和某些農作物。不少人談到約瑟夫·洛克博士,會說他向全世界介紹云南。而這些說法都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從人類文明傳播的角度來看,民眾將信仰的一種宗教轉變為另外一種宗教,這個過程常常是艱巨而痛苦的,那么,在云南,這個過程是怎么發生的?

丙中洛重丁教堂背后就是皚皚雪山

滇北和西藏交接處有很多雪山,當地民眾稱之為“神山”。從天主教角度來看,這是絕不可能的,只有信仰藏傳佛教或者云南本土宗教(也就是“本教”),才會有“神山”的想法。藏傳佛教在當地有一千幾百年的傳播史,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時候,當地經常發生反洋教、燒教堂的現象。那么,天主教是如何在這里一步步取得成功,而藏傳佛教和本教又是如何一步步敗退的呢?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問題。我讀過外國旅行家的云南游記,譬如莫理循1894年去過昆明,他提到外國傳教士在那里傳教多年,“還沒有男性皈依者,只有兩個有希望的試探者”,傳教士只能為孩子的小保姆施洗。他是站在英籍澳大利亞人的角度去看傳教士的。事實上,傳教士對如何發展信徒有一套嚴格的流程和考核標準,他們會通過種種方式來巧妙地向民眾傳教,同時又會嚴格地審視民眾的信仰。直到二十世紀初年,傳教才發生突破。

我研究北洋海軍史的時候,也發現過類似材料,寫過文章,收在《秋風寶劍孤臣淚》中。李鴻章的姨太太莫氏,患病后中醫無法醫治,從倫敦來天津的傳教醫生馬根濟給她治好了,從此西醫受到李鴻章的重視,每年予以資助,還幫馬根濟把診所擴建成施醫養病院,天津人稱作“總督醫院”。從傳教士的角度看,認為給總督夫人治病成功,得到資助,擴建醫院,是傳教的成果。而從李鴻章的角度看,這只是借洋醫生之手為民眾行善,并不是資助教會。大家的角度并不一樣。1881年,中國留美幼童被召回,李鴻章為了安置他們,接受馬根濟等人建議,在醫院隙地創辦中國第一個西醫學堂,安排八名幼童去繼續讀書,其中包括后來成為清華創始人的唐國安。在馬根濟看來,開設醫學堂也是傳教方式,這些孩子都是教會的助手。而李鴻章則在奏折里說,需要為北洋海軍培養隨艦軍醫。馬根濟醫生去世之后,關于醫院的歸屬產生了爭執,過去雙方默契的窗戶紙被捅破,結果是重新劃分成兩家醫院。

所以,我在云南看到當地教堂之后,對晚清史產生了更廣泛的思考。雖然宗教不是我的研究重點,卻有助于我去關注其他一些問題。譬如宋子文的父親是個牧師,到了他這一代人,為什么會突然發家,成為所謂“高等華人”。這個發家過程,伴隨著與洋人深入接觸的過程。你弄清楚宋家與洋人做生意的時候如何得到第一桶金,你才能夠想象上海這個城市在近代如何發展。

胡文輝在一篇書評中說,“民國以來治近代史者,有一顯一隱兩大流別:顯者是主流,是學院派,隱者是潛流,是掌故派”,而您“是兼有學院派和掌故派兩種作風的”。對此您怎么看?

姜鳴:史學歷來有文野之分。所謂掌故,也就是稗官野史,一個王朝結束后,野史會大量涌現,有些也寫得很深、很有趣味。清末民初的筆記著作,有的是大官僚的后人追憶,講述家族的往事,有的是把自己聽別人講的故事再講一遍。不少掌故是道聽途說,真假難以辨別,可貴之處在于提供了許多當事人的角度和豐富細節。這些都是需要研讀的基礎材料,但是嚴肅的研究不能基于掌故和回憶。我自己在寫作的時候,更多的是利用“官書”,例如奏折、詔書、檔案等,另外則是當事人的書信、日記,而不是時隔多年的回憶。

像高陽這種諳熟掌故的文人的作品,我歷來是很喜歡的。但是這種寫作方式的一大問題,就是在史料選擇和辨別方面,常常基于一條記載,就展開猜測推理。譬如,關于“甲申易樞”,高陽有個著名論斷,孫毓汶是罪魁禍首,是他一手策劃用醇王替代恭王,依據是《翁同龢日記》里提到,“濟寧電線皆斷”,并由此得出結論:孫毓汶與醇王有密電往來(孫毓汶是山東濟寧人,當時用其籍貫來代指)。我找到當時《申報》上對電報線修復的報道,就把整個猜想推翻了。我還利用新公布的孫毓汶檔案,對他在“甲申易樞”后奉旨去外地查案的行蹤進行了梳理。當然不能苛責高陽,非得要求他去翻《申報》、讀檔案,但是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嚴肅的歷史研究與掌故家小說家寫作的區別。

話說回來,我之所以被認為有掌故派的趣味,我想可能是因為兩點。

第一點,是我2015年在《上海書評》發表的一篇關于芭芭拉·塔奇曼的書評里說到的,歷史一定要寫得好看,“無法表達的歷史一無是處”。

這個問題,當年在美國就發生過爭議:一本歷史書寫得好看,這到底是通俗讀物還是歷史?塔奇曼援引原美國歷史學會主席韋布的觀點,歷史學家在寫作和溝通中有三個層次:“有話要講”“話值得講”“自己比別人更會講”。塔奇曼發揮說,寫作必須和閱讀的愿望形影不離。作者必須看到讀者坐在他的書桌對面,必須搜腸刮肚地尋章摘句,傳遞他希望讀者看到的畫面,喚起他希望讀者感到的情緒。非此不能寫出生動鮮活的東西。作家的文字生于書頁,也死于書頁。

在我看來,除了寫給專業讀者看的論文之外,大多數歷史著作不應滿足于論文體、學院腔,要追求時代的氣息和豐富的細節,追求寫得好看。因為歷史本來就是絢麗多彩的。同時,專業上也要毫不遜色,能夠提出、解決疑難問題。我大學剛畢業時讀過《光榮與夢想》,至今印象深刻,覺得這是好看的歷史著作。歷史怎么能寫得好看,對史學工作者是一個挑戰。我自己一直在努力嘗試,從《秋風寶劍孤臣淚》開始,我就堅持用散文體寫作,但是資料要有扎實的依據和審慎的考證,出處全部加注釋,在報刊、網絡上發表時刪去,但是結集出書時保留,一來備忘,二來也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方便。讀書的時候,沈渭濱老師特別強調這方面的訓練,我也由此養成了做資料長編的癖好。現在回看《天公不語對枯棋》,就會發現一小部分的引文出處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所以我后來寫文章,全部做好注釋。

《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姜鳴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第二點,我特別關注書信、日記等個人資料的使用,從中尋找寫作題材和突破。我曾經開玩笑說,大部分的舊信札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日常安排和社交應酬的“斷爛朝報”,沒什么意思,現在都被當成書法冊頁,一拍賣就是多少萬元,但對史學研究意義不大。想在信件里找出史料,需要特定的條件,如果我跟你天天見面,就不會寫信,能面談就面談,只是在信中約好見面時間地點。而我整理的《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卻很特別。在光緒六年至十年這段時間,沈桂芬去世,李鴻藻上位,在軍機處握有很大權力。李鴻藻是“清流”后臺,張佩綸是“清流”代表,對中國政治有很多想法,其中之一就是引用能干的人才。李鴻章在辦洋務,又是首席大學士、北洋大臣,而張佩綸父親張印塘與李鴻章是世交,“清流”利用這層關系去接近李鴻章,張佩綸一直向李鴻章提供內幕消息,為李出謀劃策。李鴻章欣賞張佩綸的才華,也愿意搭建政治關系。偏偏他們又在京津兩地,兩個政治家只能不斷地用文字來交流對時局的看法,這批信就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又比如,我在《上海書評》寫過一篇《1880年民間專家組會診慈禧太后》,在慈禧太后生病的時候,發生了著名的“庚辰午門案”,慈禧派太監給她妹妹、醇王福晉送中秋食物,因敬事房事前未曾知會,被午門衛兵攔住,雙方發生沖突,慈禧非要殺衛兵以泄憤。事情后經陳寶琛、張之洞上奏得以化解。“掌故派”前輩徐一士在《一士談薈》中做過詳述。我從當年征召的民間醫生薛寶田的《北行日記》中,讀到9月14日吉林將軍進呈了兩支極好的老山參,15日,專家組醫生安排慈禧太后服用。16日午門案發生的時候,恰恰是她吃人參后“精神頓健”,并表示“吉林人參頗有效,仍照用”的同一天,這樣就為本來病歪歪的慈禧太后,怎么突然之間亢奮起來,尋找到了因果聯系。這個細節也是多年研究晚清史的學者未曾關注的。當然,把信札、日記提供的史料與重要事件準確地聯系起來,要有大量閱讀和梳理史料的基本功。

現在到了網絡時代,檢索信息的條件更方便了,能夠輕易看到很多過去很難獲得的材料,自然更能獲得靈感。

這讓我想到了近年來頗為流行的“e考據”研究方法,能請您談談怎么利用網絡來獲取研究材料的嗎?

姜鳴:我也還在探索之中。我的研究方法完全不拘泥于形式。比如,我寫《天上的彗星和人間的政治》那篇文章時,突發奇想,光緒年間的中國人對彗星有很多政治上的恐懼,外國人是怎么看的呢?是否有保留下來的圖文資料?我去eBay網站上搜索,居然找到兩幅當年彗星在歐洲上空飛過的圖片,而且畫得很好。為了研究李鴻章曾經贊美過的“保衛爾”牛肉汁,我也在eBay上找到大量當年的廣告招貼畫,并且在淘寶網上買到現在的產品,和形形色色的“李鬼”假貨。這就是e考據的方便之處,當然,前提是你要有豐富的想象力。

1882年大彗星10月17日掠過巴黎上空的情形

ebay上出售的早期廣告:在所有火車站,十分鐘就能喝到一杯“保衛爾”

    責任編輯:沈關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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