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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命攸關|運動觀察:結構性歧視與引爆抗爭的多米諾效應
近日,明尼蘇達州的黑人因涉嫌使用20美元假鈔而死于警察暴力執法的事件,在全美各大城市掀起大規??棺h,成為上世紀中葉美國如火如荼的民權運動的回聲?!杜炫刃侣劇に枷胧袌觥穼⑼瞥觥昂诿P”專題,從不同視角切入這場聲勢浩大的黑人運動,并借此梳理二十世紀民權運動的遺產。
研究美國社會運動并生活于費城的夕岸,于5月31日加入了費城的示威活動。澎湃新聞特約撰稿人隨波次日對夕岸做了訪談,分享她在現場的觀察,以及她對美國種族問題的結構性分析。這場運動的爆發不僅是由近年來一系列針對黑人的種族主義事件造成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并且背后還有一整個種族主義的“多米諾矩陣”,制度性種族歧視和階級與種族高度交疊的社會不正義。
美國抗議警察暴力執法的示威活動5月31日的費城現場與社會運動的生成
能否和大家分享一下費城示威的情況?
夕岸:昨天的示威(5月31日)大概是下午兩點開始,我們兩點半到的時候人已經挺多了。路線是從費城美術館一路走到市政廳,市政廳是費城市區的中點,歷史上很多抗議都在那里進行的。我當時和朋友跟著大部隊一起走過去,等到三點左右,我們經過市政廳快到唐人街的時候,被一大群警察攔在了半路。我是在隊伍比較靠前的地方,所以目睹了警察攔了一條線把整個人群截斷的過程。我們前面的人走不過去,后面的人還在往前走,所以人越積越多。
今天網上——特別是中文互聯網——傳播的一些照片,是美國一些地方的警察通過單膝下跪的方式尋求跟抗議者之間的和解。但就我昨天下午的觀察來看,費城這邊的警察整體來看不算特別克制。現場聚集的警力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而且除了費城當地的警察,還有裝備更好一點的state police。
到了近四點的時候,有一群抗議者站在有一輛空的警車上面,可能在發表演講。大概有幾十個特警——美國這邊叫swat team——就突然就沖進了人群。我能明顯感覺到這一幕對激發起現場群眾的憤怒情緒是非常有效的。隨著特警沖進來,周圍所有抗議者都在罵“we are all watching”,氣氛就變得不一樣了。 接下來的十幾二十分鐘之內,整個抗議從比較和平就轉向了暴力。
美國這次爆發的大規模示威是由最近一系列針對非裔的種族主義事件引發的,從2月的非裔青年Ahmaud Arbery在街頭被白人槍殺,到3月急診室工作人員Breonna Taylor被闖進她家的便衣警察射殺,再到5月底紐約中央公園的事件和George Floyd死于警察暴力的事件。脫口秀主持人Trevor Noah在評論這一系列事件時用了“多米諾效應”這個詞,它們是如何一環一環導向今天的大規模示威的?
夕岸:Trevor Noah總結得挺好的,他指出了疫情之下非裔面臨的雙重困境:一方面因為疫情非洲裔大規模被感染,甚至死亡,因為他們很多都是關鍵性勞工;另一方面,在疫情之下,他們同樣還是在不停地受到濫用警權的危害,即便他們的身體不在街道上,也不停地被傷害跟壓制。
另外一方面我覺得George Floyd的事件比起之前的幾起事件,是一個更直接的導火索。雖然中央公園的Amy Cooper事件也有視頻影像流傳出來,但它本身不太會直接引發線下抗議。首先是它沒有這么激烈的劇情,其次是你提到的其他兩次事件當然也是悲劇,也導致了受害者死亡,但是George Floyd這次有一個非常有沖擊力的、發生在戶外的影像——全世界的人親眼在視頻里看到了一個黑人男性被一個白人警察殺死。加上他所說的“我不能呼吸”這句話,可以完美地變成一個社會運動的口號,而且之前也有受害人說過同樣的話,所以大家真的能感覺到歷史在重演,它完全印證了非裔每天在美國遭受的一種現實。
Amy Cooper事件和警察的暴力執法事件夕岸上周給“思想市場”寫的一篇文章里面也提到了疫情對于全球社會運動的影響。文章指出,由于疫情的影響,街頭運動明顯收縮了,而有限的街頭運動還呈現出意識形態倒掛的情況:之前參與社會運動的人都是所謂的自由派、進步派,而在疫情期間大多是保守派為了抗議居家隔離而走上街頭,這樣的運動反而受到了更多的媒體關注,而進步派的運動是相對式微的。
你還特別講到,疫情期間的這種以城市和社區為單元的進步派運動的訴求和已經存在的“ black lives matter”這樣的運動之間的關系也是若即若離的。那在這次的抗議活動當中,這兩者是否發生了一些勾連?
夕岸:首先,這種意識形態倒掛的局面為什么這次被扭轉了呢?我覺得是因為和上個月保守派在各州進行復工游行的時候相比,美國的疫情確實已經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轉,特別是在像紐約、費城這樣的大中型城市,疫情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新增病例、死亡人數、正在醫院接受接受治療的人數都已經大幅下降,所以確實有一些城市進入了有限復工的階段,大家心態上也都放松了一些,現在出門感受到的道德壓力會低一點,雖然動員的時候大家還是會說要進行社交隔離。
其次,關于疫情下對社會正義的討論和“ black lives matter”之間有沒有形成勾連的問題,根據我個人觀察,我認為目前為止這兩者的訴求還沒有得到有機的結合。我會感覺這次抗議確實還是圍繞著警察暴力,還沒有延展到非洲裔在疫情下普遍被系統剝削這樣一個現實。
昨天我參與費城這邊的抗議,也注意了一下周圍人的一些標語跟口號,其中是完全沒有經濟議題的,基本上都是“ black lives matter”,是解決警察暴力。但現在畢竟還在事件的早期,很多議題可能要等到核心議題解決以后,才會被慢慢囊括進來,變成一個更大的全國性訴求。
但我自己也有一個假設,我會覺得在美國真正能走到線下抗議的,首先很多是年輕學生,其次可能并不是社會上受到剝削最嚴重的人,那些真的走投無路的非裔根本連上街的能力都沒有。因為抗議本身也是需要資源和時間的。對于社會上很多必須性的勞工來說,他們連抗議的特權都沒有。所以我認為如果讓這些人真正發聲的話,運動里面會有更多的經濟訴求,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假設。
非裔問題、black lives matter和結構性歧視
剛才夕岸也提到,這次大規模的抗議是在疫情背景下發生的,非裔社區在疫情期間受到了非常大的影響——不僅是病毒的影響,也是病毒帶來的連鎖反應,比如大規模的失業的影響。在美國這種疫情帶來的影響是如何在種族和階層之間不均地分配的?
夕岸:我從幾個方面簡單總結一下。
首先,非洲裔跟拉丁裔的大量人口是在低端的服務業工作的,這本身就是種族歧視和隔離的產物。這些人在疫情之下,要么就是因為已經失業了——比如很多在餐館打工的人就直接沒有了收入,而即使拿失業保險,但也沒有小費了,而他們大量的收入其實都來自小費。
另一種情況是必須的勞工,比如需要打掃大街,或者在一個寫字樓里面打掃衛生。一方面他們在工作場合可能會接觸到病毒,另外一方面他們在交通工具上可能接觸到病毒,因為少數族裔大量仰賴一個城市的公共交通系統,他們可能自己沒有車,因為車和保險都很貴。有數據統計,少數族裔每天花在公共交通上的時間也是多的,因為即便所有族裔都使用公共交通,少數族裔的通勤時間也更長,因為他們住得遠,要倒好幾次車,所以他們在公共交通上也有可能染上病毒。而一旦被感染,少數族裔的死亡率也更高。因為很多人可能有一些基礎疾病,再加上沒有醫保,長期拖著不去看,所以他們會更加脆弱。
第二點是一些社會政策——比如房屋政策——會導致對非裔的一種世代剝削。什么叫世代剝削?就是你沒有辦法積累財富,父母輩的財富沒有辦法有效地沿襲給子女輩。因為很多父母買不起房,或者房屋質量非常差,所以他們積累的財富沒有辦法傳給下一代。如果財富比較少,就沒有辦法接受更好的教育,這又是一個惡性循環。非裔的財富跟存款一直是所有族裔里面最少的,所以一旦疫情來臨,白人的工人階級可能還能支撐一段時間,因為他們可以花自己的存款,但黑人沒有存款,就只能不停地工作。
以費城為例,在封城以后,你去辦各種服務業的業務——比如去郵局寄東西,去餐館拿外賣,或者在家收快遞——能看到基本上99%的服務人員都是黑人。我的理解就是,很多白人覺得病毒很危險,所以選擇在家待著不工作,還在堅持工作的基本上都是黑人雇員。
還有一個點我想提一下,因為美國政府給每個人發了1200美金,還有失業保險,中文互聯網上很常見的一種聲音就說,現在國家給的失業保險比工資中位數還高,他們就覺得,那大家不都賴在家里了嗎? 這種論調是很有害的。首先這完全印證了不是失業保險太高,而是工資太低。其次很多人即使有資格申也申不到失業保險,這次申請的人真的太多了,多地的失業保險申領平臺都崩潰了,根本無法提交申請。
而即使成功提交了失業保險申請,很多人也會被拒絕,拒絕理由是五花八門的,如果申訴又要花很長時間。還有更多的人申請到了失業保險,但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拿到錢,而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人已經把存款花光了,只能重新去工作。
工人搬運免費發放的食物剛才我們談到了“black lives matter”,它是在奧巴馬在任期內提出的一個口號,他任期內也發生過一些關于警察暴力的事件,引發過大規模的抗議和沖突?!癰lack lives matter”在特朗普的任期內有什么發展,或者說經歷了哪些挫折?
夕岸: “black lives matter”差不多是在奧巴馬第一個任期快結束的時候,同樣是因為一些黑人被槍殺的事件,人們提出了一個運動口號。一開始這個口號是非常有爭議的,當時就有很多人說是不是應該說“all lives matter”,甚至是“white lives matter”。這后來變相導致中國社交媒體對很多黑人運動的污名化,覺得他們是在提倡黑人的特權。當然在很多女權議題上,他們也是這么想的。
這個口號到今天仍然非常有爭議,美國一些右翼人士到今天都認為“ black lives matter”這場運動本身應該被定義為恐怖主義運動。但即使在特朗普任期內民粹右翼崛起的這樣一個背景下,不可否認的是“ black lives matter”作為一種話語確實積攢了很多動員力跟聲望。這不是說特朗普對這個運動有什么貢獻,而是說這個運動已經持續很久了,慢慢在各個社區、各個城市盤活了很多資源,這個口號跟當年占領華爾街時候的“1% 99%”一樣越來越深入人心了,它在年輕人心目中引發了很多共鳴,所以這個話語在當下是具備很高的動員力的。
我說的這種動員力不是組織層面的動員力,這個運動其實沒有全國性的組織,只有一個全國性的協調機構?!癰lack lives matter”是一個非常去中心化的運動,它不是高度組織化的,更多是依賴當地群眾的自發性?,F場去抗議的大部分人都不是這些組織的正式成員,他們會舉著自制的標語,或者就穿一個“black lives matter”的T恤,而這個T恤可能是他們自己買的,所以它不是一個官方組織的產物,它的影響力真的就是在這種日常的點滴里積累的。
在Trevor的評論視頻中,他談到Amy Cooper報警的行為及其使用的語言以一種非常直觀的方式呈現了一個白人是如何從結構上理解和實踐種族歧視的,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生動的案例,可不可以就這個案例聊一下,如果她面對的黑人不是一個有哈佛學位的期刊編輯,而是一個底層黑人,他可能會因為她的虛假指控陷入怎樣的局面?
夕岸:首先我覺得底層黑人甚至都不太會在這個場合跟 Amy產生沖突。Amy很清楚種族結構的存在,底層黑人更清楚,他非常清楚在日常生活中自己是被監控的,時刻都可能被盯上,因此他也是會很防范白人的。有一部反諷美國族裔結構的電影叫《Get Out》,其中一個場景是一個黑人男青年走在一個高檔的白人社區里面,然后他感到很害怕,這是一個很反諷的事實——很多白人去黑人區會覺得很害怕,但現實中,當一個黑人跟一堆白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真的會感到很害怕,因為他怕被誣告。所以如果一個底層黑人知道種族剝削結構存在,知道這種互動沒有什么好結果,他為什么要去提醒一個白人女性狗沒拴,他為什么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情感勞動?
所以現在一個黑人站出來提醒Amy要拴狗,正說明他有一個良好的背景,所以他有底氣發生互動,他就是那種沖破了所謂黑人例外論的人,他是一個被美國主流社會完全接納的黑人,從這個角度看這個事情更加悲哀。
但他后面很快就拿起手機來錄像,其實也是出于一種自衛的心態,就是說萬一警察來了,我需要有一個證據證明我并沒有對她做什么。
《Get Out》海報
夕岸:這也是很典型的黑人心態,哪怕你的社會階層再高,你知道這個社會對你是有偏見的,它表面上接納了你,但你還是要做好準備,你隨時可能會掉入底層,隨時可能會一無所有。
至于你們剛才問的,如果是一個底層黑人,他因為這種指控可能會陷入怎樣的困境。10年前有一本很重要的書叫做《The New Jim Crow》(新吉姆·克勞法),講的就是美國的大規模監禁是如何出現的。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毒品戰爭。大概從尼克松那個時代開始,美國大大加強了對毒品犯罪的監控,但很多毒品犯罪又是很模糊的,你可能攜帶一點點毒品就被抓進去了。而實際上大多數情況是白人在消費毒品,黑人在賣毒品,所以黑人在這個體系里完全是被剝削的。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美國司法體系里面有所謂的“控辯交易”,plea bargain,檢察官會跟可能被指控者進行這樣交易,說我們現在要指控你這幾條罪了,如果你認罪,我就給你減刑,這導致很多人直接認罪了,但其實他們沒有做那件事情。所以很多人因為這種控辯交易體系被判刑,但他們其實是無辜的,他之所以會認罪,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辯護資源,比如請不起律師,而如果他真的去上庭,可能會得到一個更差的量刑,所以為了減輕量刑,他會提前認罪。
亞裔與非裔難以建立的連結
就你的觀察,美國的華裔對于“ black lives matter”是什么態度?尤其在疫情期間,華裔在美國受到了非常嚴重的種族歧視,而隨著中美關系的緊張程度日益升級,可能會有更多的針對華裔的歧視,包括一些政策性的歧視。 同時我們也觀察到,華裔內部對種族歧視呈現出非常不同的態度,包括之前 Andrew Yang也發表過一篇長文章,談到疫情之下美國的華裔應該如何自處的問題。
夕岸:我是2015年到美國的,因為我對社會運動比較感興趣,所以參與了一些本地集會,也在一些組織當過志愿者。我自己的感覺是在一些混合族裔組織里面,華裔的比例是非常低的。在我做過志愿者的這類組織中,我基本上每次都是唯一一個亞裔女性,大部分時候都是唯一一個亞裔。在廣義的政治選舉中和公民參與中,亞裔的參與比例都不是那么高的。
這次也可以看到很多移民媒體,還有華人的微信公眾號都是一副“美國要全國暴亂,華人請小心避讓”的態度。哪怕是我平時關注的看上去支持民主黨的生活號,都會發這種“小心暴亂”之類的消息。還有一些媒體可能態度上承認華裔要跟黑人站在一起,但在涉及到對looting的態度時,它們是堅決站在體制一邊,是堅決反對暴力抗議的。
但另外一方面,我對這種想法也有同情的理解,畢竟從排華法案到現在,華裔都沒有完全融入美國社會,還有很多華裔可能是出來乍到,確實無法深刻理解美國的種族問題。
我還記得美國開始實施封城的時候,有很多華裔在各個微信群里鼓勵華裔買槍。因為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會暴亂,他們覺得失業的人一多,黑人就會上街打砸搶,然后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就會重演。當時洛杉磯暴動的時候,韓裔社區跟非裔發生了非常大的沖突,而且當時一個很大的問題是美國政府不管,警局完全不出警,導致韓裔必須拿槍自衛。
這給亞裔社區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他們每次想到這種事情,立刻就會聯想到洛杉磯暴亂,所以說我是抱著一定的同情的理解來看這件事的,華裔確實在長期遭受歧視的情況下,對黑人群體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這恰恰印證了這樣一個種族結構,是如何讓不同的有色人種群體互相仇視,而不是團結起來的。
在現在中美關系局勢下,這個問題就變得更加復雜了。
夕岸:確實特別有意思。它其實反映了中國跟整個第三世界的關系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轉型。這是一個中國怎么看全球體系的問題。毛澤東那個時候,在美蘇冷戰格局下,中國其實是處于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而這種中間位置在某種程度上給了中國聯合第三世界的一個機遇,所以你會看到Maoism在歐美整個左翼文化里面有很強的影響,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國內翻譯過理查德·沃林的《東風》,講的就是法國左翼跟文革的關系,里面還講到薩特、福柯當年是怎么看Maoism的。美國方面有一本很著名的書叫《revolution in the air》,作者以前是民權運動的一個學生領袖,他70年代的時候參與了美國另外一場中國讀者可能沒太聽說過的運動,叫“新共產主義運動”(new communist movement)。那個運動里面涌現出了很多Maoism、列寧主義的小的政黨跟組織。最后這場運動當然沒有在主流社會得到太多關注,但他在書中就反思了全球的運動,包括中國的、古巴的、越南的革命對美國有什么影響,其實就反映了七八十年代中美之間,或者說中國的意識形態跟全球各地的意識形態之間是有很強的勾連的,包括黑豹黨也會看拿毛澤東的紅寶書。一方面你可以說這里面有很多誤讀,他們其實真的不了解中國的情況,但另外一方面你也不能否認,這里面有真誠的元素,很多意識形態經過改編以后,對不同地方的運動的產生了很強的影響。
(本文有一定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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