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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男工廠的“柔性”改造
作者 | 李富強
編輯 | 劉愛國
數據支持 | 鈦禾產業研究院
1967年,英國Molins公司工程師迪奧·威廉姆遜研制出一種名為Molins System-24的系統——用6臺模塊化結構的多工序數控機床,實現無人條件下晝夜24小時連續加工。
這個系統的推出,標志著人類工業史上「柔性制造」系統的正式誕生。
盡管這個劃時代的系統最終由于資金和技術上的困難并未全部建成,但卻為未來自動化、無人化工廠提供了演進的方向,成為日后各工業發達國家爭相效仿和完善的技術。
疫情期間,中國各大工廠快速完成產線切換,轉產口罩和防護服等抗疫物資、支援全球抗疫戰場的新聞屢屢見諸媒體,讓柔性制造再次成為行業關注的焦點。
根據海關總署發布的統計數據,3月1日-4月30日,全國共驗放出口主要防疫物資口罩278億只,防護服1.3億件,新冠病毒檢測試劑盒7341萬人份,紅外測溫儀1257萬件,呼吸機4.91萬臺,近期日均出口防疫物資30億元以上,一個月內持續增長逾3倍。
這一長串亮眼數據的背后,除了原有廠家密集排產之外,通過柔性方式實現「跨界轉產」的力量貢獻巨大。
各路明星企業轉產防疫物資,給國人造成一種錯覺假象——認為中國制造已經具備相當強大的「柔性」實力。但實際上據「鈦禾智庫」在一線企業的調研觀察,絕大多數的中國工廠,尤其是高端制造,離「柔性」其實還相當遙遠。
以「柔」補剛
跨界轉產防疫物資的編外力量中,不乏眾多超級企業的身影。
其中著名的如比亞迪。從一月底開始調配資源,開發自動化口罩生產設備,半個多月即實現量產。幾乎同時,中石化的業務范圍也向下游延伸,開發了口罩、消毒液等生產線。
巴菲特在社交媒體平臺為比亞迪口罩打call
以造戰斗機著名的航空工業也玩起了「跨界」,集結集團旗下分布在6省市4家單位的力量,將原來生產飛機所用的數字化設計技術引入口罩生產,僅用3天時間設計,16天時間就完成樣機制造,速度堪稱驚人。
航空工業研制的「1出2型」全自動口罩機
這些新成立的生產線,普遍具備高度自動化特點,一個操作工人就可以同時維護兩三條生產線的運轉。
疫情帶來的不僅是國民經濟的大考,也正在成為加速中國制造業變革的變量因素。無論是通過「柔性」方式實現對生產線的快速切換,還是用機器「換人」,通過無人技術大量替換人力,都是轉型升級的中國制造行業需要攀越的重重關山。(參見前文:《疫情過后,這個行業或將加速「換人」》)
這背后的一個基本邏輯是——「自制」和「外包」過程中越來越多的矛盾,需要靠柔性制造來調和解決。
批量越大,效率越高,這是工業3.0時代的普世原理。假如一個工廠只生產一種零件,那無論是從原材料采購、倉儲管理、生產線運轉、操作人員熟練程度等各個維度,均能實現效率最大化。然而,這樣的工廠只能是理想狀態下的「烏托邦」——需求的多元化,甚至個性化是無法抵擋的趨勢。
作為科技進步的受益者,諸多行業也不得不面對由此而來的現實問題:產品復雜程度越來越高,生產流程變得越來越長。為了保障效率,我們把生產流程碎片化,依靠外包來解決多元化需求帶來的效率影響。
于是,我們看到從原材料到成品的路徑從單一企業的「馬拉松式」生產,變成了各級供應商和主制造商的「接力式」生產。在這根越拉越長的鏈條上,每個成員集中精力沖刺一段賽道,每個階段的效率得以維持。
但是隨著外包程度的加深,工廠對供應鏈的依賴程度也日益提高,甚至經常有被「卡脖子」的風險(參見前文:《供應鏈木桶:從「波音囚籠」看國產大飛機》)。疫情突起,全球范圍的大隔離至今未完全解除,車間停工、物流滯后、工廠倒閉,大量產業鏈因此受制于「人」,諸多行業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斷供危機。
過剛易折,自制和外包兩條路都不能走上極端,而二者之間,需要一些「柔性」來中和。
作為工業4.0重要命題之一的柔性制造,其核心價值在于,既能夠依靠自動化設備保障生產效率,又讓生產線具有一定的延展性,可以根據市場變化和客戶需求對產品進行適時調整。
從更宏觀的視野角度來說,「柔性」概念其實已經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疫情期間,體育館改建成了方艙醫院,教師當起了網絡主播,無人機被改造成五花八門的「空中機器人」……
但是,即使全社會都認可「柔性」的大趨勢,也并不意味實現的容易。局部領域的「柔性」和智能化,也并不代表中國制造已經具備全面邁進工業4.0的能力。
近年來,「柔性制造」被行業提及的頻率大幅度降低,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具備較高自動化水平的柔性生產線,對于絕大多數的中國工廠,尤其是高端制造工廠來說仍然是奢侈品。
中國機械工業聯合會專家名譽委主任、工信部智能制造專家咨詢委員會主任朱森第認為,相當一部分中國工廠還處于「工業2.0」階段:
「中國制造業需要采取并行戰略,即2.0補課、3.0普及、4.0示范。」
柔性制造有多難?
1982年,由60個FMC(柔性制造單元)和一個立體倉庫組成的自動化電機加工車間在日本FANUC公司建成,依靠兩臺自動引導臺車傳送毛坯和工件,加工,裝卸,傳送過程不需要人工操作,此外,FANUC還有一個無人化電機裝配車間,同樣能實現連續24小時運轉。
而同時期的中國,第一批個體戶才剛剛嘗到賺錢的甜頭。搞導彈的科學家們,正在深墻大院里羨慕大街上「賣茶葉蛋的」。
柔性制造在中國的推廣普及,與中國制造業的進化過程密不可分——其中始終繞不開的兩個關鍵詞,一是「需求」,二是「技術」。
從需求上來說,長期以來依靠廉價勞動力紅利的中國企業,對自動化生產的需求并不迫切。
雖然勞動力成本整體快速上漲,但是中國工人的普遍收入水平仍然無法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8年我國城鎮制造業從業人員的平均年收入為72088元,分攤到小時計算,平均時薪為35元,在7年內翻了兩倍。這個數字粗看貌似增長不錯,且數字背后,基層從業人員收入「被平均」的現實和越來越頻繁的加班加點卻沒有體現出來。
與此同期,美國從業人員的時薪為21.5美元,日本也有約2000日元,且這兩國多年來的制造業工資水平并無大幅度增長。
2011-2018年中國城鎮制造業從業人員工資增長情況
對于大量中小制造企業甚至作坊式工廠來說,能通過人工解決的問題,就盡量不用昂貴設備——人走了可以再招,但是前置投入巨大,且「落地打八折」的機器設備,經過若干年折舊之后,可能只是一堆累贅資產。
只有當人工無法解決一些生產問題,或者效率明顯跟不上機器的時候,自動化替代才會成為企業剛需。
據「鈦禾智庫」研究觀察,目前國內柔性制造和「無人工廠」普及率較高的行業,除了汽車、家電、3C數碼等生產批量大、頭部企業集中的行業,以及一些從事簡單加工的行業等,其它制造企業與西方發達國家相比,更多的仍然是依靠「人海戰術」。甚至在我們的產業結構中,一些越尖端的行業,越難以擺脫「手工作坊式」生產的影子。許多關鍵工序的實現還是要依賴操作者的熟練程度。
國內大量機械加工,還處于高度依賴「人」的階段
從防疫物資的生產也可見一斑,口罩、防護服等低端產品的轉產可以迅速跟上需求。但是生產難度較高的呼吸機時就開始露怯,大量的海外訂單已經排到年底。
當然,并不能因此全面貶低中國制造的能力。即使是制造業發達的歐美國家,也只有通用、福特、特斯拉等幾個為數不多的行業巨頭,有能力迅速轉產呼吸機或相關零件。
我國科技政策與管理研究泰斗、聯合國大學新技術研究所高級研究員顧淑林女士曾對「鈦禾智庫」講述一個細節,2018年,一位留德的高級專家回到中國辦廠,從事高精密的航天零部件加工。但是這位專家卻發現,德國學到的工業4.0知識根本用不到國內的產線上,仍然需要從3.0,甚至2.0的課開始補起。
顧淑林認為,中國在尖端技術領域并不落后于世界強國,我們很早就能搞出世界領先的尖端武器和重大裝備。但是卻長期依賴于「人」,這些人一旦離開崗位,很多先進技術甚至面臨「失傳」風險。
「中國有一幫經驗豐富的老工匠,但是目前最缺乏的,是把這些老工匠腦袋里的經驗翻譯成數字化公式、進行復制推廣的新一代產業人。」
高端裝備制造,是柔性制造要攻克的最終堡壘,也是對「柔性」需求最強烈的領域。
這類行業的零部件批量小、品種多、結構復雜、加工難度大、裝配工序繁瑣,是最迫切希望保持速率優勢,又期待生產彈性的領域。
但恰恰是這些高端裝備制造行業,加工工序過于復雜,工藝要求太高——沒有長期工程技術經驗的量化積累,就相當于地基不穩,智能化的柔性制造只能是空中樓閣。
壓在企業頭上的還有經濟賬——即使能全面實現柔性改造,購置生產線的額外成本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收回。
要想徹底改造這些「硬核直男」,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軟肋和硬骨頭
2015年,某重大裝備制造央企曾經投入數千萬元打造柔性制造樣板車間,但是歷時四年卻進展緩慢。
原因之一是軟件問題,由于機器設備多為進口,在國外操作系統基礎上再來編寫國產流程控制軟件,造成諸多運行邏輯出現沖突。
軟件的研發,一直是中國制造業的軟肋。
擅長于逆向開發的中國人,積累了大量響應需求的經驗,能夠高質高效的解決HOW(怎么做)的問題,但也容易形成思維局限——降低對WHAT(做什么)的敏感。這就相當于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其實永遠學不會開車。
其二是硬件短板。例如,數控機床上一個工裝夾具的加工精度無法滿足要求,缺陷也會通過長鏈生產線逐層放大,導致整個環節效率和產品質量的嚴重受制。同時,生產設備對不同軟件系統的適應性差,也讓總體效率大受掣肘。
硬件的能力,也是難啃的硬骨頭。
1958年,在中國誕生了亞洲第一臺數控機床。但是此后由于歷史原因,中國機床行業陷入長達20多年的沉寂。與此同時,鄰國日本卻在工業化的道路上突飛猛進,在機床精度、轉速和產品穩定性上精益求精,并建立了完備的產業體系。時至今日,國產數控機床仍然在大量依靠價廉來換取市場占有率。
亞洲第一臺數控機床——北京第一機床廠與清華大學合作試制的X53K1三坐標數控機床
此外,「軟硬融合」是柔性制造的最終鑰匙——再高端的硬件如果過于「矯情」,與軟件的兼容性差,只能越用越「死」,最終被更先進的設備淘汰。硬件的延展度和靈活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套柔性系統的壽命值和生產能力。
軟件功能需要硬件平臺得以實現,硬件設備又依賴軟件系統進行串聯。而當下擺在中國制造業的現實困局是——軟件開發尚未厘清頭緒,硬件水平跟不上步伐,這個看似無解的莫比烏斯環,需要一點一點的撕開重組。
剛柔并濟
用軟件手段解決硬件問題,對非標設備進行調試和系統優化,是一種思路。
疫情期間,哈工大機器人集團(HRG)共派出5名骨干,用6天時間,對黑龍江省兩家抗疫轉型的生產企業臨時采購的21臺口罩生產設備進行調試,這些設備型號、規格各有不同,甚至有部分是「二手」。經過調試,共7條生產線釋放了2倍的產能,并將合格率從80%提高到了95%。
反之,對標準化設備的系統進行個性化編輯,從而實現不同的功能,是另外一種「柔性」思路。
這類操作方式一般是:用規范化、模塊化的硬件平臺去承載不斷迭代的軟件系統,實現多重排列組合,適應不同的產品生產。這也是目前最經濟的解決方案之一。
有經濟實力和豐富經驗的企業,可能會一次性投入巨資打造「剛柔并濟」的未來車間,但這畢竟是極少數。
一個典型案例,是三一重工位于長沙的「18號工廠」,這個號稱亞洲最大的智能化制造車間里,實現了生產中人、設備、物料、工藝等各要素的柔性融合。8條裝配線,可以實現69種產品的混裝柔性生產;在10萬平方米的車間里,每一條生產線可以同時混裝30多種的機械設備,馬力全開可支撐300億產值。
「18號工廠」的柔性制造生產系統包含了大量數據信息:用戶需求、產品信息、設備信息、生產計劃等。依托工業互聯網將這些大數據連接起來并通過三一的MES系統處理,能制定最合適的生產方案,最優的資源分配
軟件和硬件,是如今柔性制造需要齊頭并進,同步破解的兩大難題。
軟件的開發不能止步于IT部門,需要由企業最高決策者來部署和推動,貫穿整個組織和各大職能,并在運營環節落地。每一個生產環節通過信息化建立連接,并實現可視化。
硬件的標準化管理也非一日之功。不同的設備規范,一定程度上需要相互融合借鑒——這意味著工廠、企業,甚至大量行業都要逐步走出舒適圈,適應新的游戲規則。全球化的經濟網絡,也要求我們與國際接軌,充分考慮到國產設備與進口設備、零部件以及軟件的可替代性和兼容性,形成整個上下流產業鏈的疏通和規范化管理。
「多個廟就多個鬼」——自動化生產是減法思維,越簡單越穩定;而柔性制造既要做減法,也要做加法。一條生產線上,用盡量少的設備和工具,實現生產更多產品的可能。
中體西用
清末洋務運動時期,洋務派就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作為指導思想——主張以中國倫常經史之學為核心理念和原則方法,以西方先進技術作為輔助工具。
再先進的西方科技之術,也需要根植于中國的現實土壤,在中國智慧的澆灌下開花結果。
2018年,為了提升工具管理的自動化水平,某企業斥資上百萬從海外引進了智能刀具立體庫,然而運行一段時間卻發現管理效率不升反降。
庫房管理人員只是把刀具從普通庫移入了智能庫,但賬目管理仍然是傳統的Excel表格,并沒有與信息系統對接,領用流程也仍然是紙質單據,而沒有做到流轉過程中的優化。
這套昂貴系統帶來的唯一優點是,取用高處刀具不再需要搬梯子爬上爬下,用按鈕解決存取問題。但是卻常因多發的系統故障導致刀庫卡住,維修人員遲遲不能到位影響生產進度——最終,這些立體庫淪為了安置不常用、高價值刀具的「水晶棺材」。
實現「工業4.0」版本的柔性制造,考驗的絕不單是企業的技術能力,還有管理等各方面的軟實力。而機制體制的問題,不是依靠引入一兩項先進設備就能解決的——用一只昂貴的金鞍去配一匹老馬,只會讓老馬更加不堪重負。
中國制造要真正實現從「剛」到「柔」的升級,也不能僅僅局限于對生產層面的關注,更需要全面開發上下游產業的柔性。以企業的制造能力和柔性程度為基礎,結合供應鏈和市場,把產品的各個功能部件獨立成單個模塊,實現其任意組合和輸出,而不同模塊的生產流程和生產成本都柔性可控。
而這一系列復雜紛繁的排列組合,都只能依靠中國人自己的智慧,從漫長的實踐過程中去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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