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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戰爭研究︱黃道炫:中共抗日根據地的溫飽問題
民以食為天。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嚴重破壞中國民眾的日常生產和生活,中共根據地大多數身處敵后,直接面對日本軍事力量的壓迫,遭受影響尤為巨大。整個戰爭時期,日軍對根據地的摧殘和打擊從未間斷,燒殺可謂家常便飯:“敵幾次在井陘殺良民,填滿了米湯崖、黑水坪、溫塘等地吃水井,上面以大石壓著,周圍四方人民來找自己親人者,觀此情形淚流滿襟,撈上往往不是自己親人,因此死尸鋪滿了附近廣場,無首的無四肢者、一身兩段者、割生殖器者、女生殖器插物者、割五官者等死的悲慘,觀不忍觀。”搶奪更不可免,搶奪對象包括糧食、牲口、農具、衣物等各種物資:“搶奪辦法多是組織災民,利用災民之饑餓進行搶取和災民對半分,或搶一石交敵八斗,小的農具家具歸災民,所有在敵武裝掩護進行,能搶走的搶走,不能搶走的即進行破壞,燒毀。”
遭受日軍破壞地區,民眾生活空前困難,“當你在任何一個莊村開飯時,都會有一群全身很瘦,肚子很大的小孩群集在你的周圍,目光不動的盯著你,時刻可以看見嘴中在吞著自己的唾液”。日軍燒殺搶掠既緣于野蠻本能,也是對根據地民眾的示威,冀望以此打擊根據地的戰力,離散根據地的民心,這些舉措起初收到一些效果。出于對八路軍不能阻止日軍“掃蕩”的不滿,山西省武鄉縣民眾一度流傳歌謠:“八路軍來至[自]四川,穿的黃小布衫,吃的是合理負擔,敵人來了鉆到后山,敵人走了出來宣傳。”極端的例子,甚至“老漢從茅廁里跑出來,用拐棍打要糧的軍隊,以及把軍隊吃飯的飯碗奪了,不叫吃飯”。
燒殺搶掠固然可以嚇阻民眾于一時,卻無法讓民眾歸心。隨著根據地頑強堅持,民眾的態度逐漸發生變化:“群眾在幾年的斗爭中特別在去秋的反‘掃蕩’中,有他的政治經驗,知道敵人不能長期控制我根據地,信賴我軍與抗日政權,他不會輕信敵人的話而受其欺騙。”八路軍干部馮毅之的親身觀察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個村(長秋村)自從抗戰以來,敵偽頑曾焚燒過無數次,頭幾次我也在場,情景與現在完全不同。他們見到自己的房屋用具燃起熊熊烈火,一切化為灰燼,真是痛不欲生,怒罵敵人,也埋怨我們,大哭大嚎,象活不成了的樣子,現在卻再聽不到埋怨的話語和哭嚎聲音了。他們除了盡力撲滅火焰,搶救剩余用物外,只是滿懷著復仇的沉默。
連續的燒殺,激起民眾的敵對情緒。山西武鄉的調查說,日軍“殘暴的燒殺(燒房三萬余間,燒糧二萬余擔,殺人七百多,傷一百三十余人),粉碎了武鄉人民‘哪個朝廷不納糧’的幻想,激起深刻的民族仇恨”。劉榮觀察到,是否遭受日軍燒殺直接影響民眾態度:“下午到白家惠,借書,均碰釘子。當時對該村印象特別不佳,探其原因,百姓沒有受到敵人施毒,人民的思想進步、開化較之于別村差。”當然,民眾情緒的改變,也和中共艱苦的努力分不開:“有些地方在敵人燒殺后,情緒很低落,悲觀失望,不滿八路軍,以為八路軍不打日寇,不保衛他們的村莊,這時到一地方......親自幫助群眾造房子,捐糧食等———經過這個過程后,群眾看到到底是自家人,又特別相信、愛護,把仇恨心轉移到敵人方面。”
日軍的燒殺搶掠破壞根據地的生存資源,造成民眾生活水準急劇下降。1940年,王紫峰在根據地找一些群眾調查當地物價,發現“各種物價都較盧溝橋事變前漲了三、四倍,而工價一般只增加了一倍或不到一倍,吃虧的主要還是工人和軍人”。關系基本生存的糧食普遍匱乏。1941年,晉冀豫根據地的報告寫道:“冀西、晉中人民無糠可吃,樹皮吃光,平定、昔陽、和順、邢臺、贊皇等縣平均每月餓死45人。”山西遼縣戰前糧食產量年均24萬石,1939年減少到12萬石,下降50%。盡管后期有些地區出現改善的趨勢,但戰時根據地民眾基本生活尤其糧食供應的緊張狀態應無實質改變。1944年,晉冀魯豫邊區的調查顯示:“冀西、豫北一帶,終年不斷吃糠,而且占著相當大的比重,即所謂‘半年糠菜半年糧’。晉東[西]南各縣,過去生活雖也同樣簡樸,但吃糠的地方還是很少的,但自抗戰以來,不斷遭受敵人的破壞掠奪,人民原有一些積蓄已消耗殆盡,加之四二、四三,兩個連續的荒年,到現在吃糠的也比過去增加了。”
艱困的局面,直接影響和威脅到個體生存。張南生日記寫道,由于日軍“掃蕩”的破壞,民眾流離失所,一間破廟里住著一位五六十歲的老人和四五個小孩,“老頭說原有數間房,2頭毛驢,四十畝地,好地往年吃不了,還剩下一點(估計是個中農),房子被鬼子燒了,驢子被拉走,地被去年大水沖了32畝。今天只得在廟里住,賣點飯過日子”。相對富裕的地主、富農生活也不好過:“現在有2個地主和一個富農(地主降為富農),吃的是紅糧或玉黍蜀,其他6個富農是紅糧配上多半數的花生餅子?吃窩窩頭的。大多數是吃樹葉稀飯。”山西陽城、沁水一帶民眾生活極端貧困:
普遍的群眾是喝著米羹飯(水里邊下一些米和菜,加一些調和)。當然這種飯也因階層的不同而有好壞之別了,普通的中農每日三餐米飯能下米6合—9合(以人為單位)。貧農就又不同了,每日每人用米3合—6合,而且不是純米,要拌一些玉米渣子或糠的。富農人家每日3頓米羹飯仍同中農一樣,只是每隔數日吃一次豆面條和子飯而已。地主一般的情形和富農同,但和子飯吃的次數比較多些,有時還吃一兩頓小米干飯或吃干豆面條罷了。
劉榮經過阜平時,到一個老百姓家中,“燒茶水,要做飯,但沒有東西做,吃的只是棗泥和樹葉子。阜平好多老百姓都是如此,......阜平地區貧瘠,走遍四省真是罕見”。這樣的情景,不一定為戰時所獨有,但戰爭的確加劇著貧困的狀態。極端困苦之下,選擇自盡的也不罕見:“自從4月底下了一場雨,至今沒再下雨,旱情仍然相當嚴重。......有個孤苦的老人,挑了一擔瓦罐來擔水,在回去的路上,眼看就要到家了,不小心失足,把瓦罐打碎,水全灑在地上。他想來想去,感到沒了活路,解下腰帶在樹上吊死了。”
匱乏的環境下,人們的心理企求大大降低,劉榮寫道:“昨天王永炎有幸搞來了一點驢肉,雖不多,每人還是吃了六片,覺得格外香,因為好久好久沒有吃過肉了,環境使得把吃肉的念頭也打消了,只是想有新小米做一餐燜米飯吃,就真心滿意足了!”當年的回憶中提到八路軍想盡辦法解決吃飯問題的場景:“五花八門的‘飯’做出來了。一種是用楊槐花和楊槐葉,先在開水里燙了,摻上榆樹皮磨成的面,還少量摻上一點豆面,放些鹽巴,和成餅,在鍋上蒸熟,色黃,戰士們高興地叫它為‘雞蛋糕’。......再一種是把楊槐葉、楊槐花和野菜洗凈后放在鍋里煮,等煮爛后,加上一些榆樹皮面和鹽巴,再放上一點油星子,因為湯里有樹葉、樹皮和野菜,所以戰士們風趣地叫它為‘三鮮湯’。”相比戰士們,農民的想像力有限得多,他們想像中,“蔣委員長也不過是每天吃餃子吧”。
大生產運動前,八路軍的生活常常比當地民眾還更艱苦,“沿滹沱河邊群眾生活較部隊上好幾倍”。山西口述訪談中老百姓心目中的八路軍形象是:“連旱煙也吃不上,吃的就是那芥黃黃苗子,好多那種都是。(后來)住下和老百姓慣了,問老百姓尋上些旱煙,紙煙根本沒有。后來部隊生產自救,在糧食問題上才緩過來。那會兒就是吃煮黑豆、煮蕎面,那可是艱苦咧!”晉西北地方貧瘠,部隊生活更為困難:“四〇年晉西北部隊異常困難,士兵受凍受饑,因而致病而死,逃之而亡的數千人,......兵士中吃黑豆者有,搶飯吃者有,完全無被蓋者有(獨二旅一個營三百多人只有三十床毯子)。”平時伙食太過清淡,偶爾會餐,就出現這樣的場景:“紅燒肉吃了兩塊便沒有了,雖然饅頭每人五個是吃飽了,但肉并未解過饞。在吃的時候,剛吃下兩個饃菜就沖光了,在沖的時候誰也不肯講話,沖鋒結束喝開水時,都稱贊這個會餐還很好,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機會。”這里的“沖”字,貼切傳達出會餐時人們心無旁騖、爭先恐后的情景。
八路軍紀念館雕塑當然,不同地區情況并不完全一樣,陜甘寧后方地區的干部、軍隊比之前方,處境明顯更好一些。曾志回憶,1939年到延安時,發現延安的生活比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好:
在上海天天與我們作伴的是酸菜和開水泡飯,就這么還經常吃不飽。延安雖吃小米,且殼子多,口感不好,拉嗓子眼兒,但管飽。這很重要。道理明擺著:吃飽肚子比什么都好。菜也不錯,不是白菜,就是土豆,沒有斷過頓,量又多。……延安的群眾很少種菜,也不大會種菜。可是大路菜,例如蘿卜、白菜、土豆、紅棗都還容易買到,就是豬肉、雞蛋之類也并不缺,還便宜。一斤豬肉就兩角錢。
如果說曾志是干部或許供應好一些,何方當時還是普通學員,他的回憶代表更多普通人的感覺:“在延安的吃飯問題,除一個短時期外,基本上都可以吃飽,只是油水太少,作為細糧的面食很稀罕,大米飯好像沒吃過,一年四季全是小米干飯和稀飯。......由于很少吃面食,所以大家,特別是北方人,一遇到吃饅頭或面條就像沒了命一樣。”大生產運動后,延安伙食狀況更為好轉,從敵后來到延安的八路軍干部發現:“延安黨校伙食,每天都是四菜一湯。大盆四方塊紅燒肉,讓你吃個夠。我問他們是不是都是七大代表吃這么好。答復的是你來已減少了一半,過去是八個菜。”相比之下,直到1944年,太行根據地的軍隊生活仍很艱苦,“只能吃小米一斤四兩,七錢清油還吃不到三錢,用菜蔬彌補,勉強夠吃”。
延安生活較之前方根據地更為優裕的現實,不免引發一些牢騷:“我到綏德見到大光商店、獨一旅商店,吃得很好,架子很大。我說王八蛋們吃的和肥豬一樣!我們在前方和敵人拼,擋著敵人,你們在后方快樂逍遙。咱們應該換換班!”這應該是當時不少前方將士到延安后的共同心理。由于客觀環境的差異,即便中共這樣一支強調平均、平等的力量,也不可能消滅地區間的差距,放到歷史的環境中觀察,這應該不難理解。同樣在前方,官兵差距也客觀存在。抗戰時期,紅軍改編成國民革命軍后,按照正規軍的標準,官兵差距較之紅軍時代放大,所謂“干部生活從營以上即很好(連的倒很苦),越上越好”。當然,這里的所謂“好”,只是內部間的比較,整體上說,貧窮、匱乏是普遍現象,解決溫飽問題始終是當務之急。
(本文原題為《中共抗日根據地的日常生活》,首發于《抗日戰爭研究》2020年第1期,作者黃道炫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本文為該論文的第一部分,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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