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

刬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

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

——佚名《醉公子》，10世紀

萊瑞詩卡端坐在鏡子前面，舉起的手遲遲未動，一只小狗伏在她的腳邊。侍女看到后，向女主人嗔怪了一聲，說客人已經(jīng)到了，正在外面等著她。萊瑞詩卡用粉刷蘸了小罐中的雌黃粉，仔細地在額前描出一彎新月，把一道傷疤遮蓋好。她已不再年輕，但濃妝艷抹下，人們難以辨出她的年紀。侍女檢查了女主人的發(fā)飾，幫她穿好衣服。然后，萊瑞詩卡從琴盒中取出琵琶，小心地打開包琴的絲綢。她輕撥了一下琴弦，并在火盆上暖了暖手，隨后離開房間，準備給客人演奏。

這一幕理應(yīng)為家庭場景，然而實際上，萊瑞詩卡的一生幾乎沒有什么家庭生活。她沒有丈夫和子女，基本不會做家務(wù)或做飯。一生中只有兩個地方可以被她稱之為“家”，一處是她的祖母家，另一處則是她現(xiàn)在（890年）居住的地方。這兩個地方都位于塔里木盆地北緣的城市龜茲。

同祖母和母親一樣，萊瑞詩卡被訓(xùn)練為伶人。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時，便開始學(xué)習(xí)音樂、唱歌和舞蹈。她在彈奏上表現(xiàn)出極高的天賦，專攻龜茲琵琶（一種琴頸后彎的四弦樂器）的演奏。她有時獨奏，但更多時候是與樂隊一起表演。樂隊有三個分部，分別是打擊樂、弦樂和木管樂，包括笛子和篳篥。大部分樂曲分為三部分，序曲中木管樂的音調(diào)決定了曲子的調(diào)式，第二和第三部分則將其進一步發(fā)展。

龜茲樂的盛名傳遍撒馬爾罕到長安一帶。當時的唐朝音樂有二十八種調(diào)式，大部分都是根據(jù)龜茲琵琶的音調(diào)而定的。具備演奏龜茲羯鼓（置于架子上的小鼓）的高超技術(shù)，成為唐朝皇帝和貴族的必備風(fēng)尚，8世紀的唐玄宗就會演奏這種小鼓。除了六匹著名的“舞馬”，他還在皇宮中安置了三萬名樂師和舞伎，很多都來自龜茲或能演奏龜茲樂。龜茲樂隊在戲曲中為歌伎伴奏,單就這些曲名就透露出孕育這些曲子的地理環(huán)境與文化環(huán)境是多么廣闊，例如《突厥三臺》、《南天竺》、《龜茲樂》、《放鷹歌》及《望月婆羅門》。龜茲的歌伎能夠演唱包括梵語在內(nèi)的許多種語言的歌曲。

很多戲曲都源于印度，在沿貿(mào)易路線傳來的過程中不斷地吸收新元素，并根據(jù)當?shù)匚幕龀鱿鄳?yīng)調(diào)整。后來它們又從中國傳入朝鮮和日本，直到今天還有一些曲目仍在演奏。戲曲的題材既有印度的傳統(tǒng)神話傳說，其中好幾部都以印度教神祇濕婆為主角；又有日常生活的種種場景，例如準備波羅球比賽；還有一些類似滑稽劇的戲曲，例如《潑寒胡戲》，以鼓、琵琶和箜篌作伴奏，冬至?xí)r在戶外演出。出場的年輕人全身上下只戴副面具，舞伎在演出中相互潑冷水，還會不意間將水潑向觀眾，無所不包。

與龜茲樂師一樣，龜茲的舞伎憑技藝聲名遠播。他們代表龜茲文化的精粹，奉龜茲朝廷之命前往撒馬爾罕和長安。龜茲舞與天竺舞相似，都強調(diào)臀部的動作、手勢的變化和眼神的表達，但是龜茲舞也借鑒了其他舞蹈形式，如男女皆能表演的著名的粟特胡旋舞。音樂、歌曲與舞蹈都是絲綢之路上的商品，像銀器和玉器一樣可以買賣。來自今天印度、緬甸、柬埔寨一帶的粟特巡回舞團在皇宮和城鎮(zhèn)集市上演出，而他們的“商品”就是他們表演的戲目。

長安附近唐墓出土壁畫中的粟特舞者 作者繪

龜茲城位于塔里木的北緣，約在從疏勒到高昌路段的中間點，城的北面聳立著天山的崇山峻嶺。龜茲城的城墻約九公里長，不過其統(tǒng)治地區(qū)東西可達四百八十多公里、南北達三百二十多公里，疆域內(nèi)有豐富的礦藏，包括金礦、銅礦、鐵礦、鉛礦和錫礦。與其他王國不同的是，龜茲的百姓為印歐人種，語言亦屬印歐語系。在塔里木其他地區(qū)都盛行大乘佛教的時候，龜茲始終保持小乘佛教的信仰。龜茲還是名人輩出之地，如4世紀的僧人鳩摩羅什，他將佛經(jīng)從梵語譯成漢文，是譯著最多和最受尊敬的譯師之一；又如哥舒翰，是8世紀中葉最為出色的唐朝大將之一。哥舒翰其實是突厥人而非龜茲人，但像塔里木地區(qū)的其他城鎮(zhèn)一樣，龜茲聚集了各個民族的人口。

在萊瑞詩卡的記憶中，龜茲一直處于回鶻人的統(tǒng)治之下。當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第一批回鶻人就逃難到了龜茲東邊的高昌。他們原本居住在回鶻的國都，位于鄂爾渾河谷的斡耳朵八里，那里遠在天山以北。由于黠戛斯人的軍隊日益迫近，他們才逃難至此。那是839年末840年初的冬季，吐蕃控制著塔里木的大部分地區(qū)，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更多的回鶻平民與士兵從鄂爾渾河谷向東南方逃走，進入唐朝境內(nèi)。他們聚集在唐朝北境，準備定居下來。這一情形令唐廷大為驚愕，他們根據(jù)長年的實踐經(jīng)驗以及對回鶻的作戰(zhàn)水平的熟悉，認為回鶻對國境安全構(gòu)成威脅，于是開始暗中備戰(zhàn)。843年，唐朝軍隊殲滅了大部分回鶻軍隊，此后成百上千的回鶻難民越過草原和天山，舉家投奔甘州和高昌的難民群，雖然與吐蕃人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的沖突，然而最終因為人數(shù)眾多而占統(tǒng)治優(yōu)勢。在上個世紀大部分時間里，吐蕃人曾是塔里木盆地的主宰。可到了這時，吐蕃王朝的氣數(shù)將盡。短短幾年之內(nèi)，回鶻人從高昌向西遷徙，龜茲的回鶻人口迅速增加。萊瑞詩卡在那時已經(jīng)是個小女孩，她清楚記得回鶻人到達的情形：他們通常是一大隊人結(jié)伴而行，駱駝上、車上堆滿了傳統(tǒng)的氈帳，不論老少全都騎著矮種馬，馬的毛發(fā)又長又亂，行進時會卷起滾滾塵土。黠戛斯人奪取了回鶻的故土，因此回鶻士兵急切想要開創(chuàng)出一個新的王國。他們很快便控制了高昌附近的大片區(qū)域，并向西延伸至龜茲。

一直以來龜茲都有外來軍隊駐扎，最近進駐的是吐蕃人，在此之前，龜茲是唐朝的安西四鎮(zhèn)之一。龜茲皇室住在豪華的宮殿里，用金玉來裝飾門面。他們統(tǒng)治當?shù)兀瑫r效忠于上述的外族王朝，城中有吐蕃人和漢人定居。一個世紀以前，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fā)曾派軍隊圍攻龜茲。而至今，龜茲的說書人仍在講述龜茲王是如何緊急向唐朝求援前來解圍。據(jù)說唐朝皇帝曾就援助龜茲一事求教于一位著名的禪僧，禪僧建議他去請一位長安的番僧（譯注：不空）去向北方毗沙門天王求助。請來番僧后，皇帝和他一同祈愿。據(jù)稱，就在這時，大批天兵天將從一陣大霧中降臨龜茲，趕走了阿拉伯人。

這個故事顯示出龜茲對佛教以及外來軍隊的依賴。龜茲的西城門旁矗立著一尊二十七米高的大佛像，城中有不計其數(shù)的寺院與佛塔，可見佛教對龜茲的影響之深。唐朝駐軍城中時，龜茲國王頻頻向唐朝皇帝進貢。據(jù)載，他呈送過許多珍寶，如龍馬（龍與牝馬的后代，龍來自龜茲城內(nèi)一處湖泊）、游仙枕（枕之入眠，可于夢中游十洲三島、四海五湖）。龜茲還是鹵砂的主要產(chǎn)地，許多中藥的藥方都會用它化瘀；金匠在焊接天山所產(chǎn)的金塊時，會用鹵砂作為助熔劑。這些貢品中還有葡萄、石榴、梨、桃、李子和杏等，龜茲氣候溫和，盛產(chǎn)各類新鮮水果，龜茲杏仁也具有很高的價值。

軍人是萊瑞詩卡遠行的主要原因，也是她生計的一大來源。她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時，那些軍人就逼迫她離開龜茲。當時正值農(nóng)歷新年伊始，一場隆重的慶典即將舉行，萊瑞詩卡和她的樂團準備在晚宴上表演。早上，他們上街游玩，各式各樣的表演就像絲路貿(mào)易的商品那樣豐富多彩。受職業(yè)興趣影響，萊瑞詩卡尤其注意觀看了樂師、舞伎和歌伎的表演。除此之外，還有數(shù)不清的活動供她觀賞：耍雜技的孩童在駱駝間翻筋斗、退伍的老兵靠表演大力士來謀生、僧人施展幻術(shù)表演剖腹取腸，此外還有木偶戲、說書、戲法、走鋼絲、侏儒表演、雜耍、軟骨功和吞火的演出，而當日最盛大的活動則會在城墻外舉行。根據(jù)新年的節(jié)日傳統(tǒng)，人們挑選牡馬、公牛與雄駱駝進行對決，認為對決的結(jié)果會預(yù)示接下來一年中這類牲畜的狀況。當天晚上，萊瑞詩卡在為聚集在宮中的長官和本地貴族表演的時候引起了一位將軍的注意，他來自回鶻的大本營高昌。他被萊瑞詩卡深深地吸引住了，命令她隨他回高昌為他的賓眾表演。萊瑞詩卡別無選擇，只得隨他離開。

高昌之行標志著萊瑞詩卡顛沛流離生活的開始，與她同行的還有數(shù)百名男女，其中很多都是在戰(zhàn)爭中被俘的奴隸。他們跟隨在大部隊后面，為士兵們提供各種服務(wù)，很多女子不可避免地淪為妓女或被迫賣淫。萊瑞詩卡被公認是一名專業(yè)樂師，與一大批伶人一起受召在各種典禮、節(jié)慶和私人場合演出。不過，這名將軍很快就清楚地表示出，希望從萊瑞詩卡處獲得別的服務(wù)，于是他成為她的第一位“恩客”。萊瑞詩卡為他表演音樂并提供性服務(wù)，作為回報，將軍讓她過上了舒適的生活。她擁有一名侍女，上好的脂粉、綢緞和珠寶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上來，甚至連她在高昌城所騎的馬匹都是盛裝打扮過的。

然而，她在高昌僅駐留了幾個月便又踏上了旅程—這位將軍所在的分部被派往東方支援。回鶻軍的總部位于高昌以東的納職（譯注：今哈密市西的四堡村），駐軍經(jīng)常襲掠附近的伊吾城（譯注：今哈密市），擄走城中居民及其牲口財物。伊吾并不是唯一遭掠奪的城市，再往南，敦煌附近的農(nóng)場也常常受到回鶻盟友吐谷渾的攻擊，那個地方的游牧民族來自青海湖一帶。是時，唐朝將領(lǐng)張議潮準備反攻。848年，張議潮將軍在當?shù)卣斜I馬，先后將敦煌城和西邊兩個城鎮(zhèn)里的吐蕃人擊退。自842年上一任贊普被一名隱居的佛教僧人刺殺后，吐蕃的局勢就十分混亂。吐蕃士兵從塔里木的米蘭等各個要塞撤退，回到安全的昆侖山一帶，并在當?shù)馗S不同的王位爭奪者作戰(zhàn)。張議潮將軍在獲勝后便派代表前去向唐朝皇帝宣誓效忠，皇帝賜予他“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武將頭銜。856年，回鶻與吐谷渾的探子回報說，張將軍準備北進攻打納職的回鶻軍。

納職位于敦煌以北五百六十多公里處，張將軍率領(lǐng)忠義之師急行抵達該處，給城外的回鶻和吐谷渾軍隊來了個措手不及，只得退回城內(nèi)，唐朝將士俘獲了大量牲口。萊瑞詩卡的恩客在這次戰(zhàn)役中陣亡，她只好開始自己謀生，但沒過多久她便被一名吐谷渾將領(lǐng)占有。幾個月后，唐軍回到南方，萊瑞詩卡便隨這名吐谷渾將領(lǐng)啟程前往青海湖。在臨近敦煌時，一隊武裝的士兵與鎮(zhèn)民襲擊了他們。混亂之中，萊瑞詩卡與吐谷渾將領(lǐng)失散，不得不與這群漢人一起返回敦煌。

她的樂曲在敦煌大獲賞識，很快就在唐朝將領(lǐng)中找到新的恩客。她也常為其他官員彈奏琵琶，其中一位還將她的一些曲子記錄了下來。她從不缺少奢華之物，可以自由地與婢女一起參與佛事。常年受嚴重痛經(jīng)折磨的她在城中找到一位叫楚達的迦濕彌羅僧人，這位僧人為萊瑞詩卡開了一劑對癥的草藥，藥方是他前段時間去五臺山朝圣時得到的。楚達和萊瑞詩卡都是生活在敦煌的異鄉(xiāng)人。萊瑞詩卡的恩客不時隨張將軍外出征伐，攻打仍占據(jù)絲路東部城鎮(zhèn)的吐蕃，每當這時，兩人便聚在一起，講述彼此的家鄉(xiāng)。她聽說當?shù)禺嫿骋运秊樵停L制城外石窟的壁畫人物。這些壁畫很多都繪有舞伎和樂團，其中還有一些樂師坐在駝背上或牛車中。畫中的萊瑞詩卡梳著敦煌流行的漢人發(fā)式，把頭發(fā)于頭頂處梳成一個偏向一側(cè)的長髻。

坐于牛車上的樂師們，取自一幅敦煌帛畫的局部 作者繪

萊瑞詩卡的恩客收藏了很多跟房中術(shù)有關(guān)的書籍和春宮圖，他經(jīng)常將書籍中的段落讀給萊瑞詩卡聽，或者向她展示描繪新奇技巧和姿勢的春宮圖。他最喜歡的書中有一本名為《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作者是當時唐朝一位著名詩人（編注：白居易）的弟弟，書中描寫了一對新婚夫婦在風(fēng)月之處—或高樓月夜，或閑窗早暮—相依參閱素女經(jīng)中的春宮圖。他們倚于榻上，環(huán)以圍屏。接下來的一大段描寫，詳述了前戲的過程：“女乃色變聲顫，釵垂髻亂。慢眼而橫波入鬢，梳低而半月臨肩。”在這段描寫的結(jié)尾處，作者寫道：“當此時之可戲，實同穴之難忘。”

萊瑞詩卡參拜過普度眾生的觀世音菩薩，但依舊未能改變其四處漂泊的命運。867年，張議潮終于將吐蕃人驅(qū)逐出敦煌以東的地區(qū)，他把將軍之位讓給侄子后便告老還鄉(xiāng)，返回內(nèi)地。在他數(shù)百位的隨行人員之中，也包括萊瑞詩卡。一隊士兵護送他們一路東行，防備匪徒。女性常被作為禮物在男人間轉(zhuǎn)手，抵達唐朝境內(nèi)后，萊瑞詩卡的恩客稱已不需要她伺候了，并將她賣給鴇母。他出示文書，證實她為戰(zhàn)俘，因此這項買賣在官府處沒有受到刁難。萊瑞詩卡還青春年少，她的音樂才華更是讓她身價不菲。自此，她的人生再次轉(zhuǎn)折。

長安城的面積達七十七平方公里，擁有近兩百萬人口，但在數(shù)年后萊瑞詩卡才看到了妓坊以外的風(fēng)景。妓坊位于皇城東南，緊鄰東市。東市另一側(cè)為貴族區(qū)，高官宅邸、豪華會館、道觀、孔廟及地方官員的官邸都位于此處。經(jīng)營妓院的大部分鴇母也都曾是妓女，妓院與妓女都需要在當?shù)毓俑怯洸⒗U稅，相應(yīng)地，官府會給她們提供保護。妓院會根據(jù)所提供的服務(wù)和妓女的技藝來劃分等級，最低等的妓院是政府經(jīng)營的妓所，由戰(zhàn)俘、囚犯或罪犯的妻女來充當妓女。嫖客光顧這里僅僅是為了買春，有時還會染上淋病及其他花柳病（梅毒在幾世紀后才在中國出現(xiàn)）。

在最高等的妓院中，妓女都受過多年訓(xùn)練。她們不僅懂得奏樂，還擅長酒歌、游戲，并善于言談。她們被雇來在酒宴上陪坐，包括陪客人飲酒。她們還學(xué)會一些技巧避免喝醉，如咀嚼丁香就十分有效。這些女孩雖然身世各異，但大多是被貧窮的父母賣入妓院，或者年幼時就被拐騙至此。進入妓院后，她們需要接受長達幾年的嚴格訓(xùn)練。最出色的妓女能夠精通詩賦，以文采而非賣春營生，每晚的價錢為一萬六千貫銅錢。

傳奇名妓的故事有很多。有一位妓女（譯注：蓮香）十分擅長將自己弄得香噴噴的，據(jù)說她一到戶外，“則蜂蝶相隨，蓋慕其香也”。還有一名女孩從小就被喂食香料，長大后便會自體盈香。這個傳說讓萊瑞詩卡聯(lián)想到一種被稱為“守宮”的壁虎。鴇母告訴她，這種壁虎被養(yǎng)于禁宮之中，以朱砂喂食直至全身紅遍，然后殺之，將其軀干搗成膏狀，點于妃嬪身上。按照傳統(tǒng)說法，妃嬪被臨幸后，紅點就會消失。

萊瑞詩卡并不比后宮妃嬪更為自由，鴇母是她的監(jiān)管人。起初，她必須在鴇母或侍者的陪同下才能出門。她年紀已大，不能再學(xué)習(xí)那些高雅精妙的技巧來招待客人、陪客人喝酒，她基本上靠自己的音樂技能來招徠生意。當然如果碰上出手闊綽的客人不依不饒地進一步索求，她也無法拒絕，否則會觸怒鴇母，在妓院中的處境也會很艱難。萊瑞詩卡沒有私房錢，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食物、衣服、脂粉、熏香和樂器，都得仰賴鴇母的供給。一些女子找到恩客為其贖身，但她們基本不可能是正妻，只能為妾，待年老色衰后淪為見捐秋扇。

萊瑞詩卡在長安時，聽其他女孩談?wù)撨^長安最著名的一位妓女。她生于貧苦之家，卻能不靠鴇母，通過為客人作詩來自力更生。后來她離開長安，搬入情郎家中。這令其正妻十分妒忌，常與她唇槍舌戰(zhàn)。其后這位妓女跟她的情郎經(jīng)歷了不少離別時刻，這位名妓為情郎作了很多哀傷深情的詩句：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最終，這位名妓不得不永別所愛，入住道觀，但她還保持著原來的生活方式。她舉辦的宴會遠近聞名，把那些風(fēng)度翩翩的文人俊士都邀請過來，客人中甚至還有宗教名流。有傳聞?wù)f，她靠向客人出售酒食而發(fā)家致富。然而當她因杖打婢女致死而遭到逮捕時，卻無人向她伸出援手。萊瑞詩卡無從得知這項指控是否屬實。有人說這位名妓是被仇視她的債主構(gòu)陷入獄。不管怎樣，她還是被以謀殺之罪判處死刑，于871年行刑。

萊瑞詩卡在長安居住了將近二十載，她有獨立的套間，有婢女和一只小狗，但她卻從未以此為家。她的居處是屬于鴇母的，她不過是食人之祿。她試圖找到一個恩客可以贖她為妾，把她單獨安置在某個居所里，但這樣的客人十分罕見。一些客人會繼續(xù)賞識她的琵琶技藝，但更多客人會選擇一走了之。她在妓院中逐漸老去，僅憑她的金發(fā)碧眼已沒有足夠的吸引力。每過一年，她都要花費更長的時間化妝以粉飾歲月的痕跡。萊瑞詩卡在臉上撲粉，仔細地遮住眼周和嘴角的細紋。上流社會的女子流行用鉛黃于前額處涂額黃，妓女也仿效其法。她還用黛筆于眼皮處畫眼影，并在頰部點上一小顆美人痣。她將眉毛拔去，并在額頭高處用黛筆繪出如同蝴蝶翅膀一樣的紋樣。她的口脂由甲香混合蠟與花果香灰制成，涂在指甲上的顏料是以鳳仙花汁和明礬混合做成的。最后，她在身上抹上各式香料，用甜羅勒來熏香衣物，腰間還佩了一個精致的紗綢刺繡小香囊，裝著其他香葉和花瓣。如此裝扮后，她才算是準備好見客。

隨著斂財能力減弱，萊瑞詩卡愈發(fā)把時間花在室內(nèi)，給少女作培訓(xùn)或者和鴇母談天，希望自己能繼任她的位置。她對自己的徒弟極盡喜愛，特別是其中一名在琵琶演奏上展現(xiàn)了出眾的才華的女孩。龜茲樂在唐朝的流行程度已今非昔比，和很多沿貿(mào)易路線流入中土的東西一樣，龜茲樂已經(jīng)過時。每當政局離析之際，漢人總是盡可能重新發(fā)掘本土的傳統(tǒng)并加以推崇。不過在酒肆與飯莊中，西域女子仍隨處可見：

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fēng)。

笑春風(fēng)，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880年秋，城中盛傳一支叛軍正從南邊靠近都城。這些叛亂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生，持續(xù)了數(shù)年。亂事不是漸弱而竭，便是被朝廷的軍隊鎮(zhèn)壓下去。每一次平叛都進一步榨取著幾近枯竭的國庫，隨之而來的是稅賦增加、民怨四起。被壓榨殆盡的農(nóng)民毅然加入叛軍。不過，自從一個世紀前的安史之亂以來，還沒有哪一次叛亂能真正對朝廷構(gòu)成威脅。

長安的民眾對叛亂的傳聞早已習(xí)以為常。這次叛亂（譯注：黃巢起義）自874年起便一直有風(fēng)聲，但人們相信軍隊不會讓叛軍進入皇城，甚至當有報告稱叛軍已越過最后一道關(guān)隘、即將進城時，人們依然樂觀自信。遺憾的是，被派去抵擋叛軍進犯的部隊不堪一擊。都城的駐軍本來是從富家子弟中選拔出來的，但他們的父親為使兒子能免除軍役，往往會花錢隨便請人代替服役，甚至病弱之人只要自愿都可以上任。最后，叛軍將這支雜牌軍打得落花流水，順利開進城中。

叛軍先頭部隊于傍晚時分抵達城內(nèi)，皇帝與一些妃嬪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潛逃出城了。士兵與城中民眾放棄抵抗叛軍，趁機搶劫皇室財物。一名將軍甚至出城親迎叛軍首領(lǐng)（譯注：黃巢）—他知道此人或許就是下任帝王，因此務(wù)必要得其垂青。叛軍首領(lǐng)沉浸在勝利之中，表現(xiàn)得尤為寬宏大量，宣稱其揭竿而起的目的是為百姓謀福利，于是長安城的百姓歡迎他及其士兵入城。與此同時，仍有許多人閉門不出。他們的恐懼并非空穴來風(fēng)，城中混亂無序，叛軍的士兵因勝利而歡欣鼓舞，趁火打劫。萊瑞詩卡和妓女同伴們能夠輕易逃過此劫，全因為叛軍的主要目標是那些達官顯貴，但她們?nèi)圆桓页鲩T上街。三日后，叛亂首領(lǐng)改朝換代，登基為帝。

叛軍士兵很快便疲于劫掠，將領(lǐng)也重掌局面。881年5月，一切幾乎恢復(fù)如常，妓女們?yōu)榱藨?yīng)付城中士兵而尤為忙碌。正當百姓開始適應(yīng)新政時，叛軍卻撤退離開了。唐朝王師重新集結(jié)西進，長安城再次被軍隊進犯，王師比叛軍更漫無軍紀，居民們再度緊閉門窗，以備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

萊瑞詩卡對叛軍再次進城攻打王師的那一天永生難忘。當士兵們破門而入，混亂中她分不清這是哪方的軍隊，直到后來才知道是叛軍，不過哪一支軍隊對她來說都相差無幾。將朝廷的軍隊被逐出城后，因城中民眾起初曾歡迎王師入城，叛軍決定懲罰他們，叛軍首領(lǐng)命令部隊“洗城”，就是血洗全城。

萊瑞詩卡和其他女孩及傭人縮在樓上的房間，戰(zhàn)鼓聲、馬蹄聲、呼喊聲和尖叫聲愈發(fā)刺耳。女人們抱成一團，不敢去談發(fā)生了什么。不斷有拿著劍的男人闖進屋里，臉上都是血。鴇母與老仆們當場就被殺了，然后士兵們拉扯開相擁的女孩們，將她們摁在地毯上輪番奸淫。萊瑞詩卡讓最小的女孩藏入柜櫥，但士兵還是聽到了小女孩的尖叫。看到一名士兵打開了櫥門，萊瑞詩卡一口咬向身上的男人，男人吃痛把手抽開，她立即趁此時機扭身逃脫，飛身擋住了小女孩，暴怒的士兵揮劍向她砍去……當她醒過來時，只看到橫在身側(cè)的小女孩衣衫不整，遍體鱗傷，身首異處。士兵已經(jīng)走了，她的同伴和小狗都死了。

萊瑞詩卡狼狽地逃走，甚至沒有帶上她的琵琶。她跑過大街小巷，一路奔至西城門，途中她一聽到士兵靠近的聲響就蜷入門廊。她滿心所想的都是如何盡可能地遠離這座人間煉獄。她一直跑，直至跑到開闊的郊野才停了下來。時已入夜，她回望身后，但見遠方的城市焰火沖天，這是她眼中最后的長安。

萊瑞詩卡一路向西，奔向故鄉(xiāng)龜茲。沿途還有許多逃亡的難民，駐守在沙漠邊境的唐朝哨兵并未加以阻攔，他們對帝王的忠心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僅有小部分士兵留守邊疆，大部分衛(wèi)兵被征去平叛，可長安依舊未能收復(fù)，直到883年唐朝皇帝向沙陀突厥求援才成功奪回長安。那時，叛亂之火已燎遍大唐領(lǐng)土，連繁榮的港口城市也未能逃脫。例如878—879年，叛軍在廣州大肆屠殺番商，包括穆斯林、猶太人和祆教徒。這些事件很少被史官提及，但在883年被一位阿拉伯人記錄了下來。884年夏，在遙遠的東部，叛軍首領(lǐng)終于走投無路，于被捕前割喉自盡。而唐朝皇帝（譯注：唐僖宗）在長安落腳沒多久，就又為了躲避另一支叛軍而再度逃亡。許多唐朝將領(lǐng)趁著群龍無首之時，紛紛建立割據(jù)政權(quán)。等到886年大局稍穩(wěn)，長安城已淪為廢墟。皇帝暫居在長安以西的一個城鎮(zhèn)上，888年在當?shù)伛{崩，年僅二十七歲。此時，距唐王朝的覆滅似乎為期不遠了，但令人驚嘆的是，唐帝國一直茍延殘喘至907年。此后，帝國再次分崩離析為諸多小王國，直至960年宋朝統(tǒng)一天下。

逃出邊境后，萊瑞詩卡加入了一支商隊。在聽聞動亂的消息后，原本向唐朝進發(fā)的商隊決定沿著這條一度繁華過的商路折返。萊瑞詩卡不得不沿途乞食，舟車輾轉(zhuǎn)。幾個月后，她終于平安回到了龜茲。在龜茲的親朋好友幫助下，她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妓院。855年，萊瑞詩卡離開龜茲的時候還是一名少女。在二十六年后的公元9世紀末，當她重返故鄉(xiāng)時，龜茲無論是從衣裝、工藝、宗教、文化還是行政管理，都受到了回鶻的影響。此時，回鶻可汗立高昌為冬都，并在天山北麓的別失八里修建了夏季行宮。當然，可汗的管轄區(qū)域也不止于龜茲。曾經(jīng)，龜茲樂團常常在宮廷宴席與官方慶典上演出，而今只有回鶻軍樂團用號角、軍鼓和銅鑼，演奏起響亮而刺耳的樂曲。

萊瑞詩卡手下的女孩很受回鶻士兵的歡迎，而她本人則經(jīng)常被醉心傳統(tǒng)音樂的老一輩邀去演奏龜茲樂曲。她從不提起那些叛亂，但仍無法忘懷長安的那一夜，記憶并未隨額頭的傷疤逐漸淡去。她的婢女常看到她靜坐著陷入沉思，淚流滿面。

（本文摘自魏泓著《絲綢之路：十二種唐朝人生》，王姝婧 、 莫嘉靖譯，理想國·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