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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云國:《水滸傳》中的勾欄瓦舍
【編者按】
宋史名家、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虞云國,近日出版了通俗講宋史系列新作《水滸尋宋》,以《水滸傳》為底本,探究獨特而精妙的宋代社會細節,還原了活色生香的宋朝生活、復現市民的衣食住行玩。澎湃新聞經授權摘錄其中一章。
《水滸》寫燕青與李逵在東京城內游瓦子勾欄的情景:
兩個手廝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叢里,聽的上面說平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云長刮骨療毒 ……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 :“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兩個離了桑家瓦。
一
瓦舍,也叫瓦子、瓦肆、瓦市,簡稱作瓦。小說所說的桑家瓦,倒有歷史的依據?!稏|京夢華錄》記載了有名可案的十座瓦子,桑家瓦子在潘樓街南,附近還有中瓦、里瓦,三瓦并立,共有大小勾欄五十余座。中瓦子的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各可以容納數千游客。桑家瓦子的名氣雖響,但在勾欄的規模上,似乎還比中瓦、里瓦略遜一籌。其他還有舊曹門外的朱家橋瓦子、新門瓦子、保康門瓦子,梁門外的州西瓦子,舊封丘門外的州北瓦子等。甚至開封城北陳橋驛也有瓦子。南宋臨安的瓦舍更多,僅《武林舊事》就列舉了二十三座,其中以北瓦、羊棚樓等最為著名,“謂之游棚,外又有勾欄甚多,北瓦內勾欄十三座,最盛”。都城以外,不少州、府、縣也都有瓦舍,例如溫州,號稱“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北宋就有供市民消遣娛樂的瓦舍。其他像建康府有新瓦,明州則有新、舊瓦子,鎮江還有南、北兩條瓦子巷,平江府(今江蘇蘇州)、建寧府(今屬福建)都有勾欄巷。就連湖州小小的烏青鎮上也至少有兩座瓦子,北瓦子巷是妓館戲劇去處,南瓦子有八仙店,技藝好于他處。與南宋對峙的金朝,在統治中原后,各地也是“市有優樂”,并且“樂人作場”,瓦舍也不在少數。例如真定府南城的陽和門,“左右挾二瓦市”,戲班倡戶,豪商大賈,乃至酒鋪茶肆,都輻輳于此。
白沙宋墓壁畫中伎樂戲班應該是來自瓦子勾欄的演出瓦舍是宋代涌現的固定娛樂中心,游人看客來往其中,川流不息?!秹袅讳洝氛f:“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出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據孟元老說,瓦舍中還有賣藥、卜卦、叫賣舊衣、博戲、飲食、剃剪、紙畫、令曲等玩意兒。宋代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說到趙正“再入城里,去桑家瓦子里閑走一回,買酒買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伴e走一回”說明瓦子規模之大;“買酒買點心”反映瓦子買賣之多。《貴耳集》則說南宋臨安的中瓦“天下術士皆聚焉,凡挾術者,易得厚獲”。看來,瓦舍是一種集商業餐飲與文藝娛樂于一體的綜合性娛樂中心。特大型的瓦子,四周甚至有酒樓、茶館、妓院和商鋪等設施。宋元南戲《張協狀元》有一段說白可以印證:
你看茶坊濟楚,樓上寬疏。門前有食店酒樓,隔壁有浴堂米鋪。才出門前便是試院,要鬧卻是棚欄,左壁廂角奴鴛鴦樓,右壁廂散妓花柳市。此處安泊,盡自不妨。
勾欄又叫勾肆、游棚、邀棚,簡稱棚,設置于瓦舍中,是固定的演出場所。勾欄內設戲臺、戲房(后臺)、腰棚(觀眾席)、神樓等。許多勾欄都有自己個性化的名號,例如夜叉棚之類。每座瓦舍中都有勾欄,臨安北瓦有勾欄十三座。而小瓦子恐怕就只有一個勾欄撐持場面,故而勾欄有時也與瓦舍互為同義詞。勾欄的原意是欄桿,由于大型瓦子內有不止一個游藝場所,各個場子四周以欄桿圈圍起來,成為一個演出的場子,另一層用意則不外乎防止有人趁機看白戲。則勾欄的構造,一開始應該是半開放式的,發展到后來才有全封閉式的。據元雜劇《藍采和》描寫,鐘離權進入勾欄攪和,讓藍采和無法營業,藍采和先是交代“既然他不出去,王把色,鎖了勾欄門者”;繼而威脅鐘離權:“你若惱了我,十日不開門,我直餓殺你?!笨梢姰敃r勾欄門可以上鎖?!赌洗遢z耕錄》有一條“勾欄壓”,說到松江有一座勾欄突然倒塌,壓死四十二人,或許也是勾欄門上了鎖,致使看客們無路及時逃生。
遼代壁畫《散樂圖》描繪的伎樂演出,現存遼代史料未見有瓦子勾欄的直接記載瓦子勾欄里演出的內容,不僅囊括了當時所有的戲曲、曲藝品種,還有相撲、拳術套路、十八般武藝等武術表演,真可謂百花齊放,爭勝斗艷?!稏|京夢華錄》說“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張廷叟、孟子書主張”,主張即安排的意思,張廷叟身世不詳,孟子書則是宮廷教坊的樂官,也就是說,張、孟二人是官方委派來管理勾欄演出的。但這恐怕也只是天子腳下在宋徽宗崇寧、大觀以后的事,其他城市是否都如此,卻很難說。不過,據《武林舊事》,南宋臨安府的瓦子勾欄,城內屬修內司,城外屬殿前司,其隸屬管理關系相當明確。
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與市民階層崛起,在日常生活中,大量的城市人口,不同的居民群體,都需要有集中固定的游藝場所,能為大眾提供豐富多彩的精神享受,讓他們蘿卜青菜各取所愛。瓦舍勾欄這種綜合性游藝中心的出現,正迎合了這種需要。由于大受市民的青睞,瓦舍勾欄在廣大城鎮猶如雨后春筍般地開張營業,《水滸》里對此有逼真的反映。大名府這樣的沖要去處自不待言,盧俊義出門避災,特地關照留守的心腹家人燕青:“不可出去三瓦兩舍打哄?!睘楣ゴ驏|平府,史進利用舊交,入城臥底,“徑到西瓦子李瑞蘭家”,不料反遭告發,演了回“東平府誤陷九紋龍”。孟州城里也有瓦子勾欄,那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頂老”是當時對歌妓一種調侃的稱呼。不僅州府級的大中城市,小縣城里也往往有不止一座瓦子勾欄。鄆城縣那個勾搭上閻婆惜的張文遠,“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而那個被雷橫一枷劈了腦蓋的白秀英,“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連花榮當過知寨的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引得宋江“在小勾欄里閑看了一回”。元代統一,隨著北曲雜劇的風行全國,瓦子勾欄也遍布大江南北,反映金元時期瓦子勾欄的戲俑、磚雕與戲臺,留存至今的數量絕不比兩宋少,就是最好的物證。
明萬歷容與堂刊本《忠義水滸傳》版畫《東平府誤陷九紋龍》中,與史進對飲的李瑞蘭是東平府西瓦子里的女角二
對瓦舍勾欄的描寫,《水滸》以“插翅虎枷打白秀英”一回最細致入微,不經意間也折射出瓦舍勾欄的若干共性來。
其一,商業化傾向。進駐瓦子勾欄的戲班子,逐漸形成了推銷自己、吸引觀眾、營造氣氛的方式。小說寫到雷橫“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里來看,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旗桿吊著等身靠背”,還說“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范,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這里說的帳額,也叫闌額或牌額,一般是橫掛在戲臺正中上方,南宋畫家朱玉在所繪《燈戲圖》中屏風形的設置上畫出闌額,上書“按京師格范舞院體詼諧”,表明演出內容是正宗汴梁雜劇。元代雜劇壁畫里的“大行散樂忠都秀在此作場”,也是帳額。靠背實際上也是一種商業性廣告,專為演出做宣傳的。與橫掛的帳額不同,靠背則是豎掛的等身長的幃幔,一般以彩帛為底,繡上圖案。元雜劇《藍采和》描寫梁園棚勾欄里作場的準備說,“一壁將牌額題,一壁將靠背懸,…… 我則待天下將我的名姓顯”,將兩者功能說得很明白。一說,靠背也叫“招子”或“榜子”。據《青樓集》說,“勾欄中作場,常寫其名目,貼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選揀需索”,由此看來,應該就是演出的廣告牌。上面標明戲班名稱或來路,例如“某某散樂”之類,還寫上名角姓名或藝名,另外就列出演出的劇目。最簡單的榜子是紙做的,也叫作“紙榜”。但是,也有人認為,靠背并非招子,而是演出的戲服,而當時戲班往往把生旦戲服也作為宣傳品展示出來。
山西洪洞元代明應王殿雜劇壁畫中榜子上書“大行散樂忠都秀在此作場”除了帳額、靠背等實物廣告,勾欄戲班借著演出,自我標榜,也帶有廣告的性質。宋元之際的南戲《張協狀元》,開場白里就自詡這次要比上次演得更成功 :“前回曾演,汝輩搬成;這番書會,要奪魁名?!薄跺e立身》也是當時的南戲,則在演出的過程中兼帶廣告,通過戲中角色王金榜一氣唱出二十九本戲文的名目,表明本戲班能夠上演的劇目之多。
《水滸傳》還交代白秀英演完一段,托著盤子向觀眾討賞錢,恰巧雷橫不曾帶錢出來,白秀英當即搶白他:“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南宋志傳》描寫大雪、小雪在南京御勾欄里表演時也說:
大雪、小雪唱罷新詞,臺下子弟無不稱贊。只見小雪持過紅絲盤子,下臺遍問眾人索纏頭錢。豪家、官家,各爭賞賜。
而據徐渭在《南詞敘錄》里說:“宋人凡勾欄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說大意,以求賞,謂之開呵?!眲t似乎是在入場以后演出以前收費的。正如《青樓集》所指出,“內而京師,外而郡邑,皆有所謂勾欄者,辟優萃而隸樂,觀者揮金與之”,進勾欄看演出必須付錢,已是通行天下的規矩。至于是入場時付錢,還是演出中賞賜,則是無關緊要的。一個瓦子里往往有不止一個勾欄,倘若兩個臨近的勾欄唱相同的曲目,就形成所謂“對棚”。對棚就是對臺戲。元代雜劇《藍采和》說到有一支對棚作場的勾欄戲班擔心:“咱咱咱,但去處奪利爭名。若逢對棚,怎生來妝點的排場盛?”說的就是在這種演藝商業化情勢下無情的市場競爭。
其二,專業化傾向。既然是花錢買享受,當然要求演出是高水平的。《水滸》點明白秀英是“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如今見在勾欄里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展現其高超的專業水準。在現實中也是如此,瓦子捧紅了一大批名角。僅據《東京夢華錄》,就開列了七八十名宋徽宗崇寧、大觀以來瓦肆伎藝的專業演員,小唱名妓李師師、雜劇女藝人丁都賽、諸宮調名家孔三傳、說諢話名角張山人、說五代史專家尹常賣,不過是其中最著名的,“其余不可勝數”。在當時為道君皇帝祝壽的兩場雜劇演出中,一臺是“諸軍繳隊”,是官方的軍隊演藝隊,另一臺則是“露臺弟子”。露臺原指廟宇曠場等場所的露天舞臺,后來移入瓦舍,則可能建起了木瓦結構的樂棚,但習慣上仍以“露臺妓女”與“露臺弟子”稱呼勾欄藝人。著名的李師師原先就是“露臺妓”。足見勾欄戲班的表演已經受到皇帝的青睞,演技可以和官方專業演員分庭抗禮。總之,宋代頗有專業班子在勾欄里演出。
當時的女藝人,尤其是那些萬人追捧的女名優,已在勾欄里占據顯耀的位置,甚至成為整個戲班的招牌。而班子與勾欄之間似乎也存在著一種固定互惠的演出關系?!段骱先朔眲黉洝氛f,臨安北瓦有十三座勾欄,經常是兩座“專說史書”;有座叫小張四郎勾欄的,其得名緣由就是小張四郎一輩子只在北瓦占著這座勾欄“說話”,“不曾去別瓦作場”。這些專業化班子的演技十分出色,有一首詩生動摹寫了南宋四川某一勾欄里夜演雜劇鬼戲的高超技藝:
戲出一棚川雜劇,神頭鬼面幾多般。
夜深燈火闌珊甚,應是無人笑倚欄。
最后那句陰森森的詩,既傳達了鬼戲逼真的氣氛,也表彰了鬼戲巨大的成功。與此成為對照,那些演技低劣的戲班子在勾欄演出,鬧不好就會被觀眾大喝倒彩。元人散曲《嗓淡行院》記載了這種場面,“凹了也難收救:四邊廂土糝,八下里磚”。連磚頭土塊都朝臺上砸將過來。
南宋佚名《歌樂圖卷》摹繪了宮廷歌舞樂伎排練的場景。圖中有一男樂伎,似為領班者,另有兩個女童伎。宋代宮廷樂舞也經常和雇勾欄伎樂入宮表演其三,大眾化傾向?!端疂G》寫白秀英在勾欄里“每日有那一般打散”,“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表明她的演出確能滿足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不同年齡層次的不同愛好。據孟元老說,東京瓦肆早的五更頭回就上演“小雜劇”,遲來的就看不到;不論風雨寒暑,勾欄里看客之多,日日如此;“終日居此,不覺抵暮”。南宋也有勾欄瓦市“于茶中作夜場”。當時的里巷小兒的父母如被糾纏得緊,就塞給他一點錢,讓去聽說書。聽到劉備失敗,就蹙眉頭、流眼淚,聽到曹操被打敗,就手舞足蹈,喜形于色,可見藝人的演出生動感人。
三
瓦子勾欄里吃喝玩樂,無所不有,因而有“勾欄不閑,終日團圓”的說法。有錢與有閑的公子哥兒總愛往那兒扎堆,其名聲難免不佳?!端疂G》里說高俅“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里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四十脊杖”。據《夢粱錄》,南宋高宗時,駐扎杭州士兵大多來自西北,閑暇之時也需要娛樂,殿帥楊存中便在城內外創立瓦舍,招集妓樂,“以為軍卒暇日娛戲之地”。臨安最初的瓦舍勾欄似乎只對軍卒們開放,到后來貴家子弟郎君也成為這里的常客?!段骱先朔眲黉洝氛f,一般市民“深冬冷月無社火看,卻于瓦市消遣”,瓦子勾欄成為他們休閑的最佳去處。而據《武林舊事》,臨安瓦市里也有妓女,“莫不靚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難怪吳自牧說其“甚為士庶放蕩不羈之所,亦為子弟流連破壞之門”。這種情況,在金蒙之際的北方也是如此。在元初雜劇《虎頭牌》里,那個千戶銀住馬的哥哥金住馬數落自己不爭氣的兒子說:
則俺那生忿忤逆的丑生,有人向中都曾見。
伴著火潑男也那潑女,茶房也那酒肆,在那瓦市里穿。
幾年間再沒個信兒傳。
由此可見,瓦子勾欄對那些紈绔子弟的巨大吸引力。
不過,瓦舍勾欄內魚龍混雜,治安不良,容或有之,但對豐富城市生活,繁榮市民文藝,還是功不可沒的。《貴耳集》就說“臨安中瓦,在御街中,士大夫必游之地”,他們也是這里的??汀!额ボ囍尽穭t指出,這些士人唯恐招人非議,就“便服日至瓦市觀優,有鄰坐者,士人與語頗狎”,看來瓦子勾欄是這些酸文人最放松的場所。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平民百姓,《南村輟耕錄》說他們“每聞勾欄鼓鳴,則入”?!渡さ性骸氛f到市民百姓到瓦舍勾欄去的目的:“倦游柳陌戀煙花,且向棚欄玩俳優,賞一會妙舞清歌,瞅一會皓齒明眸,躲一會閑茶浪酒?!笨傊?,是一種文化消費,精神享受。
瓦舍勾欄的精彩演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人君、朝貴有時也需要娛樂,這時那些勾欄名角就有可能接受特殊的調演。南渡初年,金盈之在《醉翁談錄》中說,那些角兒平時在勾欄演出,“凡朝貴有宴聚,一見曹署行牒,皆攜樂器而往,所贈亦有差”。倘屬官府因公征調,一般都“由官錢支費”?!兑膱灾尽氛f,永嘉(今浙江溫州)諸葛賁的叔祖母生日,“相招慶會,門首內用優伶雜劇”,這已經類似后代的唱堂會,請一個勾欄戲班想必所費不貲。《夢粱錄》指出,“筵會或社會,皆用融和坊、新街及下瓦子等處散樂家,女童裝末,加以弦索賺曲,祗應而已”。這里的筵會,是指私人在婚慶壽宴時請勾欄戲班來家演出,看來名角大牌索價太高,就請下瓦子的散樂女童來對付一下,既滿足了場面,也節省些開支。
朝廷征調勾欄戲班進大內演出,在《東京夢華錄》里頗有記載。所付費用可能不高,南宋時干脆不無諷刺地稱之為“和雇”。宋代的和雇原指官府手工業強制雇用民間工匠,借用在朝廷強制征用勾欄藝人上,倒也十分貼切。被皇帝調演,雖帶強制性,但對勾欄藝人來說,卻成為最牛的廣告,有人日后會在掛牌的勾欄前標上“御前”兩字,自重身價,以廣招徠。南宋臨安北瓦的蓮花棚掛著“御前雜劇”的戲榜,有演員趙泰等五人登臺獻技,也就是說,在這里搬演的都是為皇帝演過的劇目,這招夠奪人眼球的。
受朝廷調演的勾欄名角,也有入選皇家教坊的情況。名伶丁仙現原先就在東京中瓦作場,后來才隸籍教坊的。在勾欄演出中,伶人往往利用諧謔的藝術,對時政進行譏諷規正,由于“全以故事,務在滑稽”,盡管“本是鑒戒,又隱于諫諍”,即便演得有點過頭,皇帝、大臣也不便發怒追究,當時人就把他們叫作“無過蟲”。丁仙現入宮以后,每有演出,“頗議正時事”。晚年,他在朝門對士大夫說 :“我老了,無補朝廷了。”聽到的朝臣們都竊笑他。然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哪里及得上丁仙現這樣的勾欄藝人關注國事呢?
宋徽宗雅好文藝,數他征調戲班演出的記錄最多。但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在汴京觀看最后一場勾欄戲班的表演,竟是金軍左右元帥粘罕與斡離不張羅的。靖康二年(1127)元宵節,徽宗與他的兒子欽宗早已成了金軍的階下囚,拘押在東京城外的青城。這天,兩個占領軍統帥也要過元宵,便從城里擄取了燈燭,把附近的劉家寺裝點得如同白晝,還擺開了盛筵,把徽、欽二帝押到寺里,命他們一起賞燈觀戲?;兆诼犞谭粯逢犠嗥鹆耸煜さ摹昂蠘贰?,藝人們獻演百戲,其中也有“露臺弟子祗應,倡優雜劇羅列于庭”。演員報幕說:“七將渡河,潰百萬之禁旅;八人登壘,摧千仞之堅城。”表面上不得不歌頌金軍的勇武,實際上卻在指斥朝廷竟以“百萬禁旅”“千仞堅城”而束手待斃。不難想象,徽、欽二帝作為亡國之君,是以怎樣的心緒看完“露臺弟子”演出的!
山西稷山金墓雜劇磚雕說明勾欄演出在與南宋并存的金朝也十分盛行。有研究者認為,這組雜劇磚雕反映的是“以滑稽念唱為特點的宋雜劇表演形式”說得有點沉重了,輕松一下吧。宋元之際,杜善夫有一首散曲名作,題曰《莊家不識構闌》,以一個莊稼漢的口吻,說他在秋收后進城偶入勾欄的搞笑見聞:
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
不似那答兒鬧穰穰人多。
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
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
說道:前截兒院本《調風月》,背后幺末敷演《劉耍和》。
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妝哈。
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上個木坡,
見層層疊疊團圞坐。
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
見幾個婦女向臺兒上坐,
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
這個莊稼漢就像劉姥姥初入大觀園,用獨特的視角描繪了他前所未見的勾欄。他所看到的“吊個花碌碌紙榜”,就是招子。而“要了二百錢”,就是勾欄的門票費,相比《水滸傳》里白秀英的收費方式顯然規范得多。那個“鐘樓模樣”,就是演出的舞臺。他進門看到在木坡兩側斜坡上是“層層疊疊”成半圓狀坐著的觀眾,而下面的“人旋窩”則是站著的看客。至于那幾個“向臺兒上坐”,并且“不住的擂鼓篩鑼”的婦女,就是戲班子里的女伶,她們所坐的臺兒也叫“樂床”,位置在舞臺的后面,一般是戲班樂隊的活動天地,也供暫不上場的女演員休憩,借以展示本戲班女角的陣容。她們有時搔首弄姿,有時也“擂鼓篩鑼”,以廣招徠。
表演開始,這個莊稼漢就被勾欄里精彩的內容所吸引,不住地“大笑呵呵”,由于沉浸在藝術的享受中,差點兒被一泡尿憋死:
則被一胞尿,爆的我沒奈何。
剛捱剛忍更待看些兒個,枉被這驢頹笑殺我!
這種憨態,倒與李逵在瓦子勾欄里的喝彩相去不遠。瓦子勾欄畢竟是城里人的玩意兒,燕青說李逵好村,也就是說他像鄉巴佬那樣沒見識過。
《水滸尋宋》,虞云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0年5月版。-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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