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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培評《龍榆生師友書札》|龍榆生在不同時空中的朋友圈
《龍榆生師友書札》,張瑞田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182頁,60.00元
該書共收二十六位近現代人物致龍榆生(1902-1966)的八十二通書札(包括詩札、詞札)。作者中有清末民初詩壇耆宿陳三立(1853-1937),也有馬一浮(1883-1967)、謝無量(1884-1964)等學界前輩,還有葉恭綽(1881-1968)、呂碧城(1883-1943)、夏承燾(1900-1986)等詞學同道,又有陳寅恪(1890-1969)、錢鍾書(1910-1998)等學術大家,更有黃賓虹(1865-1955)、沈尹默(1883-1971)、吳湖帆(1894-1986)、徐悲鴻(1895-1953)、劉海粟(1896-1994)、豐子愷(1898-1975)、沙孟海(1900-1992)、錢君匋(1907-1998)、趙樸初(1907-2000)等書畫篆刻藝術巨匠,同時也不乏郭沫若(1892-1978)、葉圣陶(1894-1988)等新中國成立后位居政要的文人學者。尺素風雅,可見一斑。而編者先列書札釋文,附以影印原件,既存原貌,又便對讀,加上裝幀素樸大方,更令人賞心悅目。惟各次“字響調遠”展覽中的書札并未盡數收入(如上海展報道有陳毅手札),朱祖謀、章太炎、張爾田、梅蘭芳贈龍榆生照片及龍氏手稿(杭州展所見)亦未附錄書后,此又“客有可人期不來”也。
龍榆生生前極為重視文獻保存,對書札也情有獨鐘。他主編的《詞學季刊》從1933年4月創刊號起就設有“通訊”專欄,有意識地揭載論詞書札,成為該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后來的《同聲月刊》也延續了這一優良傳統,從而輯錄了大量的詞學文獻資料。1937年,龍氏選注《曾國藩家書選》《古今名人書牘選》由商務印書館印行,1939年,選注《蘇黃尺牘選》又在同社出版。雖是普及讀本性質,但書前皆有其精心結撰長篇導言,對書信的名稱、源流、功能、價值及編選緣起、旨趣和目的等均作了分疏說明(此三書近年有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刊簡體橫排本,讀者自可參看)。
1945年,龍榆生函招門生張壽平、黃永年安排措置篋中藏書事宜。張壽平陪同龍氏長女順宜至滬上對舊藏書籍重行分類裝箱,并與書商來清閣接洽交易,竣事后又將詞人手札與詞刊資料攜回南京。黃永年則在南京協助業師整理圖書及稿件、信札等。1946年起張壽平赴臺灣任教。1956年,執教上海交通大學的黃永年隨校內遷西安,龍榆生有檢贈書札之舉。至1964年,龍榆生立遺囑《預告諸兒女》,希望“朋好書札”“他日由廈材(按:龍氏長子)運京,暫交留京諸女保存,俟至相當時期,或商請吾門人黃永年(現在西安交通大學圖書館)、張珍懷(現任上海市二女中語文教研組主任)及青壯年知友富壽蓀(現任中華書局編輯)、黃任軻(現任安徽六安中學教師進修學校教師)、張瀛(現任太原市教師進修學校教師)諸同志試為整理”,又說“凡此諸物,皆賣不值錢,而有文史參考價值,亦吾苦心所托,勿予輕棄”。因心臟病加劇,龍氏董理家藏詞籍,撰寫題跋,分贈上海音樂學院、浙江圖書館、杭州大學文學研究會等文教機構,俾能保存久遠。其中亦有部分書札,如1966年作《錢塘張孟劬(爾田)遺稿跋尾》《書彊村遺札后》二跋(收在《龍榆生全集》第九卷),可知將朱祖謀、張爾田書札捐與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文革”開始不久,龍榆生尚在華東醫院休養,家中文物、書籍、手札悉被造反小將抄走,他聽聞此噩耗即舊病復發,回天乏術,不到半月就與世長辭(參《龍譜》當年諸條)。撥亂反正后,原物歸還,大略完整。1985年,張壽平至上海訪晤龍廈材,受后者之托整理忍寒廬所藏詞人手札。在《近代詞人手札墨跡》編校過程中,張壽平告知林玫儀同門黃永年亦有不少龍氏舊藏手札,林氏于2005年赴西安陜西師范大學拜訪黃先生,承黃先生慨允相付,遂有《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手札》之編印流布。而張暉多年來持續研究龍榆生,與龍氏后人交誼深厚,得窺其家藏書札,著文探討。他在擬訂《龍榆生全集》總目時,已慮及龍氏書札的影印收錄,并有意參考三聯書店版《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的體例(參龍雅宜《走進龍家十五年》,收在張霖編《末法時代的聲與光:學者張暉別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惜乎未竟全功,赍志以歿,實堪嘆惋。
前此龍榆生師友往來書札整理出版的大致情況已見上述,另外如楊傳慶編著《詞學書札萃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收有龍榆生致張爾田、夏敬觀、廖恩濤、吳則虞四人信札五通,夏孫桐、歐陽漸、易孺等二十六人致龍氏函七十四通,凡七十九通。其中錄自《近代詞人手札墨跡》三十通、《詞學季刊》二十九通、《同聲月刊》十二通,剩余八通出處為《天風閣學詞日記》《戲曲》《龍譜》《龍榆生詞學論文集》等書刊。《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手札》則出版在后,未及引用。
不僅如此,該書還可補不少文人學者著作集文獻之闕。以《張元濟全集》(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為例,它在《張元濟書札》(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及其增訂本(同社1997年版)的基礎上,收書信三卷近四千五百件,用力甚劬,蒐輯甚備,但致龍榆生者卻不見蹤影。與之類似的有《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存錄陳三立尺牘多通,然本書所收則為漏網之魚。其他如《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陳寅恪集·書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沙孟海全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豐子愷全集》(海豚出版社2016年版)均列有書信專冊或專卷,但無一例外未收作者致龍榆生手札。還有一類是《葉圣陶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馬一浮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葉恭綽全集》(鳳凰出版社2019年版)等,有作者致龍榆生書札,數量不等,但步調一致地沒有本書所收者。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龍榆生師友書札》結集面世的重要性與必要性。
再比勘相關文獻,《陳寅恪集·詩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有1959年陳氏七律《聽演桂劇改編〈桃花扇〉,劇中香君沉江而死,與孔氏原本異,亦與京劇改本不同也》一首,頸聯句“是非誰定千秋史”,本書陳寅恪致龍氏第四札作“是非難定千秋史”,觀圖版應是唐筼夫人代筆。錢鍾書《槐聚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1958年有《叔子五十覽揆,寄詩遙祝,并送入皖》一律,自注引陸游《過靈石三峰》“勞渠蟠屈小詩中”,本書錢氏致龍榆生第一札附錄此詩,題中“覽揆”作“生日”,注中“勞渠”作“煩渠”,參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亦是“勞渠”,可見槐聚詩人訂正之跡。又張暉《陳三立的佚函》《俞平伯佚函》兩文中對原函的釋讀略有誤字,并留空缺,而根據本書陳、俞手札,恰好修訂補全,俾成完璧。
更值得辭費的問題在系年與釋文上。作者簡介末尾均提示書札撰作時間,但大多使用“寫于1948年左右”“約寫于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這樣的籠統敘述,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事實上很多信函都可以考證出確切的年份,更何況這樣的模糊語言也未免出錯。此處稍舉數例,以概其余。
如陳三立一通,提及為朱祖謀寫墓志銘事(朱卒于1931年底),“戰禍”“和議”即關于“一·二八”事變,可知該信作于1932年(參前揭張暉《陳三立的佚函》文)。郭沫若第三札所稱“詩三首”,即《寄郭鼎堂先生三絕句》,見《龍榆生全集》第四卷《詩詞集》,則該函作于1954年。
陳寅恪四通,簡介中云“約寫于1954年至1955年”,其第一札落款“一月十八日”,又附有《乙未中秋夕贈內》詩,乙未為1955年,則該函起碼作于1956年(前揭張暉《陳寅恪的佚詩與佚函》文亦誤系于1955年);第三、四通詩札亦收在《陳寅恪集·詩集》,當分別系于1953、1959年。
徐悲鴻一札簡介稱“約寫于20世紀40年代”,主旨乃請托龍氏為其外舅蔣梅生(即蔣碧薇之父)謀事,《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書札》有徐氏1935年7月7日一信,醉翁之意相同,前函亦當作于此年。
關于釋文的問題,當時參觀展覽時已有所發現,書札定名文字頗有訛誤,如本書錢鍾書第四通,原名《奉教甚慰札》,“甚慰”當作“喜慰”;謝無量第四通,原作《湯山暑札》,脫一字,當為“逭暑”;徐悲鴻一通,原作《驚恐無地札》,實為“惶愧無地”;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幸成書時上述錯謬已一掃而光。
徐悲鴻《驚恐無地札》但在書札錄文時仍留下不少遺憾,所謂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此亦在所難免也。謹列舉如次——
馬一浮第三札:“絢”當作“徇”。
葉恭綽第一札:“四日”當作“廿四”。
吳湖帆第三札:“心腹三患”當為“心腹之患”。
同人第四札:“第九字”當為“第四字”。
同人第五札:缺落款日期“廿四”。
張元濟第一札:“自若”當作“自喜”。
周作人第二札:“鄙意”當作“鄙言”。
郭沫若第一札:“八月七日”當為“八、七”。
趙樸初第五札:“之從”當作“臺從”。
同人第七札:“五八年”當作“六五年”。
錢君匋第一札:“候”當為“俟”。
謝無量第三札:“目上月”當為“自上月”。
同人第四札:“喜”當作“善”,“十四”當為“一四”。
傅抱石一通:“皆無經驗”當為“以無經驗”,“雅局”當為“雅屬”。
潘伯鷹第二札:“辱荷往存”當為“辱荷注存”。
釋文有誤而導致句讀問題的,如第一例馬一浮函:“見告女生龔家珠事,急難相為,篤于風義,至堪稱美已絢。來命率綴一絕句奉題尊詞之后”,實當作“……至堪稱美。已徇來命,率綴一絕句,奉題尊詞之后”。其他標點問題亦復不少,此處從略。
細枝末節,無傷大雅。不賢識小,殊未敢必,甚望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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