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七年：那個在山里租房寫公眾號的年輕人，過得怎么樣了？

2020-04-14 19:03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編者按：2014年因借山而居火爆網絡的青年詩人、畫家二冬，在終南山的小院兒里詩意地棲居七年了。很多人以為他住個一年半載，就又逃離回都市了。他卻說，有機會想搬到更深的山里去。為什么借山而居的七年里，二冬把隱居變成了長居？在這本《山居七年》中，他以詩意的語言捕捉日常事物的閃光時刻，分享一蔬一果、魚蟲鳥獸傾吐的自然秘語，也記錄下山居生活的愜意與無奈，以及寫詩、作畫、會友時的洞察和思考。

以我的經驗來看，是否適合山居，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感受很不一樣。很多在我身上不存在的一些問題，有可能對另一個人來說，恰好是最大的障礙，比如山里面蟲子很多，蛇也挺常見的。每年我都會見到很多蛇，有的擋在路邊，有的掛在房梁上，像這種情況，對于一個怕蛇的人來說，可能就是災難。不過蛇這種東西，雖然很囂張，但只要你不踩到它，它也不會反過來沖你齜牙，還是講規矩的。

講規矩的總還算個君子，與君子打交道，做好自己就行了，但遇到老鼠這種蕩檢逾閑的不法之徒，就難對付得多。山里的老鼠，比農村更肆虐，房頂墻腳無所不在，幾乎每戶人家的廚房里，都有老鼠爬過的痕跡，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能聽到轟隆隆老鼠爬過房頂隔板的響聲。

和蛇一樣，我個人并不怕老鼠，但它在做飯的灶房里爬來爬去，啃壞柜子，偷吃食物，還拉屎在抽屜里，就讓人很難接受，而且老鼠自帶很多病菌，其中有一種很常見的傳染病 “出血熱”，就是老鼠傳播的，這是最令人懼憤的。我曾試過粘鼠板、老鼠夾子、捕鼠籠、超聲波驅鼠器，還差點買了高壓電捕鼠器，但都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老鼠之多，前赴后繼，就像《星河戰隊》里怎么也打不完的外星昆蟲，除掉這一撥總有另一撥代替。

那么這個時候自然而然，就會需要，一只貓了，一只土貓，橘貓，《驚奇隊長》里的噬魂獸，因為只有土貓，才能做到防老鼠。土貓好養，不需要貓砂，刨個土坑就解決了；不需要貓罐頭，吃飯的時候，分它一點就行。你只需要隱忍的是，沒有老鼠后，這只比老鼠力氣和破壞力大很多倍的家伙，在你廚房里，翻箱倒柜，把油瓶撞倒、把鍋蓋掀翻、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扒滿一地；包容它不可避免地粘著跳蚤、蜱蟲的絨毛和下雨之后爪子上的泥，跳到你床上，企圖和你睡一起；更需要提前就準備好接受的是，它終將在成年以后，和你呈現出那種貌合神離的關系。畢竟人家是只貓，何況生在山林里。

不喜歡貓的人，如果條件允許，最好還是先把房間密封做好，把地面、墻根用水泥做實，隨手關門。整個廚房固若金湯，老鼠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出于安全考慮，一般單獨住，都會養條狗，養狗并不一定是防什么，就是陪伴，相當于“門鈴”，有個動靜。當然養狗的話，最好也是土狗，土狗聰明，口粗，不作。現在農村人嫌土狗個頭大，吃得多，養的都是“板凳狗”。外貌是大狗，大個頭比正常土狗小一半，有的頭和身子是大狗，一站起來，腿比大狗短一半。不過不管養什么狗，都比貓要省心得多，山里的狗，有它們自己的江湖。

養鵝其實并不只為好看，除了有蛋吃，還能防蛇。蛇應該是不太喜歡鵝叫聲里所發出的尖銳頻率的，所以有鵝來回踱步的院子里，蛇一般都會少很多。據說鵝是會啄蛇的，不過鵝這種目空天下的東西，不只會啄蛇，什么都啄。

但養鵝最好養一只，一只鵝會跟人親近，走哪兒跟哪兒，招之即來，如果養兩只以上，跟人就沒什么關系了。當然不建議養太多鵝，并不一定是為了想讓鵝跟你親近點，而是因為貓狗有了，如果又養兩三只鵝，這個時候只要你動了一點想吃雞蛋的心，想再養幾只雞，那新的障礙就來了：

“每當有人問我‘你一個人每天在山上都干嗎，不無聊嗎’時，我就會失語，我總不能給他說：我在買狗糧、取狗糧、搭狗窩、夏天除蟲、冬天防冷，喂鵝、趕鵝、撿鵝蛋、拾鴨蛋、給鴨子洗澡、換水、壘雞窩、追雞、喂糧食、取雞蛋、給花澆水、盆景換盆、剪枝、塑形、翻地、澆菜、除草、搭架子、扎籬笆、掃地、劈柴、做飯、洗衣服、曬被子、收床單、換被罩、鋪路、修水、換煤氣……”

家大業大，就得斷舍離了。

一個人住，尤其是一個男的，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都是你一個人的話，就很可能成為一種障礙，太占時間了，所有花啊草啊感悟啊，在生活中，都只是某個短暫、瞬間的偶遇，人的常態還是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睡覺乘涼發發呆。那么這個時候就要看你住到山里面，是要過日子呢，還是只想享受那種片刻的偶然來了。

真是過日子，就夏天的時候，把蚊帳支上，門窗紗簾裝好，被褥下面長年都鋪上電熱毯，即便是夏天，遇上連陰雨，也要開高溫烤上一天。冬天在沒有霜凍之前就提前包好水管，多纏幾圈；不管你喜不喜歡，爐子都是必備的，燒柴就早點備柴，燒炭就提前備炭，反正電暖器、空調什么的，在零下十幾度的寒冬，都不如火爐溫暖。還有，種菜的話，每樣幾棵就夠；引不到活水呢，就不要挖水池了。

這些都是可控的，你在你的世界，是你自己的王，隨你怎樣，但“外交”，卻是不可控的那部分，就是你一個半路進來的外地人和當地人的關系。大部分情況下，一般人跑到山里租房住，都還是會選擇有路有鄰居的，畢竟山村，避免不了“人”，而任何與人有關的互動，都不那么輕松。

像在我們村，剛來時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兩個人記恨，一個據說是因為我在這住幾年了，但從來沒跟他打過招呼，就對我懷恨在心；另一個是在我修房頂的時候，叫了幾個我們村的工人，沒叫他，就對我懷恨在心。像這種人，你也不怕他，但我們不是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被一個心眼很小的人背地里埋怨著，總是不那么舒服。就像鄰居偷東西，偷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但他確實營造了一種不安全感，弄的什么都不能往院子里放，這才是最討厭的。

當然還有，你要是開個奔馳，他可能對你就敬而遠之，因為車對他們來說，不只是象征著有錢，而是象征著有錢背后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對于村民來說，就是惹不起。車本來就是社會關系的外延。但這種關系亦是雙刃劍，因為在他們眼里，你是個有錢人，于是每個人對你的那種友好，或者你自以為的那種質樸，都將變得不那么自然而然，他們內心真正考慮的，還是怎樣才能在你這占點什么便宜。比如給你干活工錢比給別人要得高，工作效率比平時慢，能多拖一天是一天；買個農產品，給你缺斤少兩，賣你的土雞蛋也許是超市里面的，你有錢嘛；房子幾百一年，本來挺高興的，但你這么想租，那就幾千一年；村長、隊長什么的聞著香味都來幫你，想從你這接點什么活，刮點油水。當然，很多有錢人可能并不在意被占多少便宜，但我覺得他一定會在意對方的動機是否有惡意。

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外來者，和當地人的關系里，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在那個環境里的“雞毛蒜皮”，就是遇到磕磕絆絆，甚至是麻煩的時候，你能達到哪一種平衡？當然，農村的套路雖然多，但也不怎么高級，無非就是點虛榮、蠅頭小利，所以在農村，結怨很簡單，解怨也簡單，見面打個招呼，遞根煙，就都化解了。

不過這些也都是偶然的，并非生活的常態，因此問題也不大。我倒覺得，對很多人來說，比較普遍的障礙，應該是“一個人住”這件事。一個人在城里住，頂多可以做到獨自、安靜，不管在屋里怎樣放飛自我，內心深處其實還不是“空寂”的，真正的山野蟄居，從內到外都是空蕩蕩的孤寂、悠悠的獨。這個時候你會發現，大多數人說自己愛安靜的時候，其實只不過是愛一時的安靜，一旦你把他放在一個真正空寂的，只有他一個人的環境里時就慌了。也許剛開始還很新鮮，但要讓這樣的“空”和“靜”，持續上三五天、一禮拜、一個月，他就會有種被遺棄的慌亂。

這也沒辦法，人類集體生活慣了，大多數時候的存在感，都來自和這個世界其他同類的互動。一旦這個互動沒了，他就會思考存在的本質，而思考存在的本質，剛好是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敢面對的現實。所以跑到山里住的人很多，但真能安然住下來的屈指可數。

與孤獨并生的障礙，就是心魔。心魔是什么？我覺得就是心理暗示。一個人總跟自己對話，久了，就會陷入一種自我建設的超現實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什么樣的不解、困惑，都是需要答案的，于是一旦遇到無法解答的疑惑，就自會用玄虛的邏輯來催眠自我。

已知是有詛咒的，就像我有天看到一張圖片：顯微鏡下的貓舌頭。我發現貓的舌頭之所以舔起人來澀澀的，有種顆粒感，是因為貓的舌頭，是由成千上萬個小舌頭密密麻麻組成的。于是當我再被貓舔時，就會有種被一萬個密集的小舌頭劃過的不適感。所以我說過度講究風水的人，都是被詛咒了的，因為在他的已知里，任何不合風水規范的細節，都決定因果。

玄虛也的確是有法力的，需要自信時，懷才不遇不過是天降大任；需要救贖時，任何一束光都可以是佛光。只是很多人不知道那個“度”的界限在哪兒，又因為是在山里住，很容易就會以玄虛的邏輯完成自我建設，于是詛咒也就越來越多，越來越走火入魔。比如見過一個女孩子，聲稱自己是仙子轉世，說所有的狗見了她都不會叫，會跟著她，會示好，大概這就證明了，她的身上是帶有某種靈氣的。我說我有個在咸陽開收購站的老鄉，也有這個能力，他這個人很怪，只要遇到狗，狗就跟它走，他不用喊，也不招手，狗就會悠悠忽忽地跟著它，然后這個老鄉說，只要一到家就給敲死，燉吃了。所以他的結論是：每年冬天都能吃很多免費的狗肉火鍋，特別香。

的確有靈氣，而且特別香。

除了面對存在的本質，一不小心就會失衡的心魔，跑到山里住的人，需要反復警惕的就是虛榮。

有時候我常常覺得一些人很可惜，本就直奔沽名釣譽的低劣之徒就不說了。但有些人，明明是挺有才華的，但卻也不能安安靜靜享受自己的創作、生活，總是勞于社交，執著于出名、身份認同，僅僅只是江湖上混個臉熟，都能令他沾沾自喜，實在令人惋惜。就像有些人從城里跑進山里，本來就是為了消解存在的，最后卻沉迷于歸田、修行、隱士、隱居等這些虛妄的光環里。

雖然名和利常常綁定在一起，但于多數人來說，名的誘惑似乎要大于利很多，大概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過吧，人總是覬覦自己沒有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過，也可能是因為我嘗過“成名”的味道，是有選擇權的，不過如此，所以淡泊名利。但沒有嘗過“出名”味道的人，就會始終覺得，那個“甜”，一定是生而為人最大的快感。就像買得起房的人，可以選擇租房住，買不起房的人，租房就成了一個家庭最沉重的無助。越是想而不得，越是誘惑，所以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就是說，早點嘗過了出名的味道，就可以早點省掉浪費在虛榮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