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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高郵,尋找汪曾祺
翁欣
【編者按】:汪曾祺,1920年出生于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師從沈從文,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今年是他誕辰100周年,謹以此文紀念先生。
汪曾祺(1920.3.5——1997.5.16)
來高郵,只因汪曾祺
從揚州坐車去高郵,雖是臨時起意,但想去高郵看看的念頭由來已久。
高郵在多數人眼中,大概只是一個盛產咸鴨蛋的地方。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高郵出了一個汪曾祺,去高郵主要為了看看汪曾祺筆下的風土人情。
高郵是江蘇省揚州市的縣級市,一個運河邊上的小縣城,西鄰高郵湖,南接揚州。
高郵的名字很特別,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在此筑高臺、設置郵亭,得名高郵,是全國唯一一個以“郵”字命名的城市。
歷史上的高郵從秦朝開始就設置傳遞郵驛的郵亭,圖為高郵的盂城驛。
汪曾祺在這里出生并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他十九歲離開高郵去昆明的西南聯大求學,后來又定居北京,從此一別家鄉就是四十余年,直到61歲才第一次回去。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超過三分之一(這還不包括他回憶家鄉的散文)。他也寫過以昆明、北京、張家口為背景的小說,但他自己認為寫得最好的,是關于高郵那些作品。
汪曾祺對故鄉充滿深情,他把自己對于家鄉的情感都化為了文字,晚年在接受采訪時,他表示“家鄉的素材還沒有寫完?!?/p>
汪曾祺描寫故鄉高郵的小說集《菰蒲深處》,書名取自秦觀詩句“菰蒲深處疑無地”。
文游臺
到了高郵之后,第一站先去文游臺。
文游臺位于高郵城東北文游路上,這是一處筑在山坡上的高臺建筑,屬于古“高郵八景”里最有名的一景。
汪曾祺的家離文游臺不遠,文游臺在過去的泰山廟后,小時候,汪曾祺經常到泰山廟看戲,在盍簪堂拓印兩邊墻上刻的《秦郵帖》,登上文游臺看運河上的船帆緩緩移動。
文游臺過去是文人雅集的地方,原屬泰山廟,因宋代文豪蘇軾路過高郵時,和高郵的鄉賢秦觀,孫覺、王鞏在這里飲酒論詩,留下“四賢雅集”的文壇佳話,當時的廣陵太守寫了一塊“文游”的匾額送來,這就有了文游臺,此后這里漸漸成了歷朝歷代士子文人們登高臨遠的勝地。
文游臺正門,牌匾上寫著“淮堧名勝”。
文游臺歷經興廢,現存建筑為清代及后來重建。汪曾祺寫過散文《文游臺》,對文游臺的修建和保護提過很多建議。
文游臺不大,進門即見一尊秦觀的立身塑像,手持書卷,眺望遠方,似乎在醞釀著什么絕妙佳句。
如今提起高郵,文學青年們會想起汪曾祺,而古代的文人們到了高郵,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秦觀秦少游。
秦觀,字少游,北宋高郵人。官至太學博士,國史官編修。蘇門四學士之一,他被尊稱為婉約派一代詞宗,著有《淮海詞》。曾經寫下過的千古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謂家喻戶曉。
汪曾祺在散文中寫高郵人對秦少游的感情很深,他不但詞寫得好,為人正派,一生經歷坎坷,后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雖遭遇不幸仍保持曠達,“能于顛沛中得到苦趣”。
聯想到汪曾祺1958年曾被下放到張家口勞動改造的經歷,這些對于秦觀的描述,似乎也適用于他自己。
古文游臺因蘇軾、秦觀、孫覺、王鞏四賢聚會得名,為何只立秦觀的塑像呢?
因為蘇東坡只是高郵的過客,除了秦觀,另外兩人放到現在也不算很知名的人物,秦觀是高郵排名第一的歷史名人,所以文游臺其實主要是秦少游的臺。
秦觀塑像與文游臺
繞過秦觀塑像,沿著林蔭道繼續北行,再拾級而上,穿過陳列名家碑刻的盍簪堂,后面就是整個景區的主體建筑文游臺。
文游臺的地基筑在一處土坡上,高度大約只有三四十米,因此沒走幾步就到頂了。面前是一座重檐歇山頂式建筑,掛著“山抹微云”的匾,上下兩層,開了很多窗,是個登高遠望的好地方。
汪曾祺小學時,每年春游上文游臺,趴在兩邊窗臺上一看半天,東邊是碧綠的農田,西邊最遠可看得到運河堤上的船帆,現在已經看不到。
1991年他第三次回到高郵,當地的文管會負責人請他題字,他題寫了“稼禾盡觀”,制成匾額掛在東窗上方,以對應西窗匾上原有的“湖天一覽”,這是他最后一次回高郵。
汪曾祺在文游臺題寫的“稼禾盡觀”
汪曾祺紀念館
文游臺西側為古四賢祠,祠后是秦觀讀書臺,從文游臺下來,景區東側還有汪曾祺紀念館。
把汪曾祺紀念館放在文游臺內,其實并不奇怪,高郵人常驕傲地說上一句“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把兩人的紀念館放在一起,大概是高郵人民對這句話的具體操作。
汪曾祺紀念館在一個古樸的四合院內。進了門,就看到院里一棵桂花樹下,有一個汪老閑坐的銅像,抽著煙斗,旁邊還有一把空椅,似乎在等待著訪客坐下來與他聊天。
紀念館有三個展廳,主要用圖文的方式介紹汪老的生平與文學成就,也陳列著一些汪曾祺的手稿和各種版本的文集。
北廳為主展廳,有汪曾祺兒子汪朗代表家屬捐贈的藏書,相當于把汪老的書房從北京整體搬移到紀念館內。除了藏書,還有汪老生前用過的桌椅和一些生活物件。
從北京虎坊橋舊居整體搬遷來的書房
1993年,汪曾祺家中審稿
汪曾祺先生的書櫥里,近一半是文學類書籍,以古典文學為主,近現代文學的書中,以他老師沈從文先生的書最多。此外,歷史、書畫、戲曲、民俗方面的書籍也不少,這些藏書中可看出汪老讀書很雜。
這個整體搬遷的書房,來自于北京虎坊橋舊居,是汪老生前最后一個住處。汪曾祺早先沒有書房,在北京甘家口居住時,和兒女們合用一張寫字臺,經常為沒桌子用而著急,他只能先想好了再寫。
1983年搬到蒲黃榆后,他有了一間7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是他的臥室兼書房。汪曾祺平生寫的大多數文章,其實都是在這個七平米房間寫出來的。直到96年搬到虎坊橋,才有了這間真正意義上的書房,不過在那里只生活了一年多時間。
汪曾祺故居
汪曾祺故居離文游臺不遠,出文游臺,向東便是人民路,沿著人民路往西走十分鐘左右就到。
人民路在過去叫東(門)大街,曾經是高郵最繁華的街道之一,與高郵城里的南門大街,北門大街遙相呼應,解放后改稱人民路。
東大街一帶過去是高郵的鬧市區,至今還保留著上世紀的樣子。這條街不寬,只能走些行人和電動車,沿街各種商鋪倒是挺多,賣什么的都有,這些鋪面大多低矮、破舊,但也充滿市井氣息。
這條街上不知道汪曾祺的人應該很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復出文壇,一篇接一篇的發表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這些小說大部分都是寫發生在這條街上的人和事。
他寫過這條街上的小販、貨郎、挑夫、店員、車匠、錫匠、銀匠、打更的、賣藝的、他寫的大多是各行各業的勞動者,善良、有古風的市井百姓。他晚年寫作的主要任務,似乎就是要為這條街上的小人物立傳。
充滿平民氣息的高郵老街
竺家巷的汪曾祺故居,原為汪家老宅一角
一條東大街,串起很多條街巷,經過傅公橋路時,看到吊車和工地,擁擠的老城區里那么大一塊地方在施工,很顯眼。問街坊,說是在造新的汪曾祺紀念館??次沂峭獾厝耍挛夜侣崖劊盅a充了句,就是那個寫《沙家浜》的老作家,我連忙說知道的。
雖然汪老寫了那么多關于高郵的小說和散文,看來家鄉人還是更習慣拿那部樣板戲來發名片,誰讓這部樣板戲比他的小說和散文都有名呢。
我又問,那汪曾祺故居在哪里,她愣了一下,看我果然知道,說前面不遠的竺家巷,轉進去就是。
繼續往前走,工地旁邊的巷子就是竺家巷,拐進去大約二十米,找到了汪曾祺故居。
這是一幢看起來普通的二層小樓,如果不是墻上掛著“汪曾祺故居”的牌子,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門上貼有“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的對聯,這是汪老最喜歡的句子。
1920年3月5日,汪曾祺就出生在東大街的一個舊式地主家庭。祖父有文化,也善于經營,家中有三千余畝田產,經營著兩家藥店、一家布店。他對汪曾祺極為寵愛,親自教授他古文和書法。
父親汪菊生,字淡如,金石書畫皆通,而且還掌握很多種樂器,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職業則是眼科醫生,給人看病經常不收錢。父親的興趣廣泛、隨和、富有同情心,對汪曾祺的影響很大。
汪曾祺寫高郵的小說最多,但實際上他在這里呆到19歲以后就離開了,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離開那么久,晚年他曾想回高郵住上一兩年,最終也沒能實現這個愿望。
我在文游臺看到過汪家老宅的布局圖,汪曾祺的故居原本是不小的,這里應該只是故居一隅。
站在故居門前,透過玻璃窗往里面張望,好像沒有人。汪老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還住在這里,他們都年事已高,我沒有想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所以沒有叩門。
故居斜對面坐著一位曬太陽的老人,我上前和他打聽故居的情況。老人很健談,他說汪家是個大家族、祖上有近百間房屋,這一片幾乎全是他家的房子,后來土改都被分了。
據他介紹,昔日汪家的大門在科甲巷(今傅公橋路),竺家巷這里是后門所在。現在保留的故居只是當年的兩間柴房,住著汪曾祺的弟弟和妹妹兩家人。
現在還住在這里嗎?我問?!八麄儸F在搬到親戚那邊住了,這里快要拆了”,老人指著對面的工地說,等那邊新的故居紀念館蓋起來,這里就會拆掉。
因為故居周圍正在擴建,故居北側和東側的房屋已經拆除,變成了工地。從展示的效果圖來看,這個故居原址上建立起來的紀念館,規模頗大,由好幾棟現代建筑組成,2020年是汪曾祺的誕辰百年,這也許最好的紀念方式。
汪曾祺紀念館效果圖
東大街上的高郵往事
走出竺家巷,我又繞著故居周圍的街巷走走看看,希望能多找到一些與汪曾祺書中有關的痕跡。
汪曾祺的小說集一度是我的床頭書,我對于他書中描寫過的地名很熟悉。以東大街為核心,南到越塘,北到大淖河,東到泰山廟,西到運河邊,都是他經常去到的地方。
他絕大部分小說,寫的都是故居周圍1公里內人和事,這也是一個小孩子的主要活動范圍,因為他寫的都是記憶中的高郵。
汪曾祺小說里寫過,竺家巷口原本應該有兩家茶館。西邊是如意樓,東邊是得意樓。如今都已不復存在,得意樓已經拆除,而如意樓則變成了賣手抓餅的小店。
舊日高郵城圖景 朱瑞庭 繪
汪家在高郵城里有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大街,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
保全堂藥店是汪曾祺小說里的重要場所,他幾乎每天都到保全堂里來玩,店里的伙計管他叫“黑少”(他小名黑子,因為長得黑),藥店里除了來買藥的、還閑坐著各種各樣的人,他喜歡來這里聽他們講故事,這在小說《異秉》中有所描寫。
保全堂如今已拆分成好幾個商鋪,變成了雜貨店和美發店。
如今的傅公橋路,也就是原來的科甲巷,汪家大院正門就開在這里。傅公橋東側現在成了農貿市場,賣菜的,擺攤的,很熱鬧。這一帶的熏燒(熟食)攤子很多,賣各種鹵味,鹽水鴨、燒雞、蒲包肉、豬耳朵、鹵牛肉等。
汪曾祺在小說《異秉》里,寫過擺熏燒攤子的王二的發家史。
在小說中,王二每天晚上在保全堂藥店門前擺攤賣熟食,還賣一種用蒲草包裹的肉腸叫“蒲包肉”,是當地獨有的風味。如今王二的后人依然在汪家故居對面賣蒲包肉,已經快成為百年老字號。
街邊正在制作咸鴨蛋的老人
草巷口與汪家所在的竺家巷只一街之隔,這條巷子不短,大概有五六百米,當年是高郵北鄉人給城里人送做柴料(蘆草)會經過的巷子,頑皮的孩子趁擔柴人不注意,常常抽上一把蘆葦。
過去的草巷口很熱鬧,兩側開有很多鋪子。汪曾祺在散文《草巷口》里,詳細的描寫了這條巷子的糕點鋪、煙店、茶爐子、澡堂子、香燭店、碾坊、醬園,這些都是來自于他童年時代的觀察。
如今巷子里的住家,早就取代了這些店鋪,草巷口也不再熱鬧。不過巷子里還有一家老浴室叫“玉堂池”,附近的老人都還去那里洗澡,據說汪曾祺小時候也在那里洗過。
汪曾祺的作品有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的作品虛構成分極少,大多數是來自于真實回憶,地名也準確可考。他筆下的那些人物,比如戴車匠、侯銀匠、王二、侉奶奶、薛大娘等人其實都是他當年的鄰居。
他在小說集《菰蒲深處》自序中說:“寫小說,是要有真情實感的,沙上建塔,我沒有這個本事。我的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
如今那些原型人物大多已經作古,但是他們的后人應該還生活在這條街上。
小說《異秉》中的王二后人,仍在經營著蒲包肉的生意
汪曾祺一生中的很多篇文章都是寫的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他寫的都是記憶中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高郵,他很少寫現代故事。
看他的小說你會驚訝于汪曾祺十九歲離開故鄉,幾十年沒有回去,為何他記憶力那么好,居然可以把街上每一家店鋪特征記得清清楚楚。
《異秉》是汪曾祺的代表作之一?!爱惐?,即異稟,異于常人之處,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小說里的王二生意越做越好,別人認為他有異秉。汪曾祺成為作家大概也是有異稟的,他的異稟就是他的觀察和記憶力。
在他的自傳體散文集《逝水》里,他說自己從小喜歡到處走,東看看,西看看,“我熟習沿街的店鋪、作坊、攤子,到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些店鋪、作坊、攤子的樣子”。
他戲稱,“也許是這種東看看西看看的習慣,使我后來成了一個作家?!?/p>
大淖記事
草巷口西邊相鄰的就是大淖巷,筆直往北可去到大淖河,就是汪曾祺作品《大淖記事》里的那個大淖。
“淖”(nao)這個字是個生僻字,很多人都不會念,我也是讀他的小說才第一次見到這個字。
大淖是距離汪家不遠的一個池塘,汪曾祺小時候幾乎天天隨挑水的老朱去大淖,對那里的風光很熟悉?!洞竽子浭隆防锾舴蚺畠汉湾a匠兒子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大淖河邊。
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寫道:“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
過去大淖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由大淖乘船,可至北鄉各村。
其實大淖這個地方,過去高郵人都寫作“大腦”。這個地名很奇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叫,為了躲開這個“腦”字,在早期跟大淖有關的小說里將“大腦”寫成“大溏”。
1991年,汪曾祺在故鄉高郵的蘆葦蕩
汪曾祺在小說《大淖記事》中描寫的大淖,如今是市民休閑散步的小公園
后來經過汪曾祺考證,腦這個字的發音應該來自于蒙古話“淖兒”,也就是水塘的意思,后來隨著小說《大淖記事》的問世,高郵這個地名也就順理成章的由“大腦”變成了現在這個“大淖”。
沿著大淖巷行至大淖河邊,如今這里只是一個砌了圍欄的大一點的池塘,不見“沙洲”,也無“浩淼”之感。沒有了蘆葦和往來碼頭的船只,現在這里只是一個附近居民會來散步的小公園。
當然也不是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痕跡,至少我還看到了“三圣庵”,這是大淖河西邊一處極小的廟,我記得汪曾祺寫到過。
汪曾祺在散文《三圣庵》里,寫了小時候祖父帶著他去大淖邊的三圣庵,去看一個叫指南的老和尚,指南是個戒行嚴苦的高僧,是他爺爺的朋友。他寫指南和尚是為了引出指南的徒弟鐵橋,鐵橋和尚則是汪曾祺父親的朋友。
指南的徒弟鐵橋是一個風流和尚,相貌堂堂,會寫字,會畫畫,是善因寺的方丈,后來據說是當漢奸給斃了,他也是小說《受戒》里石橋和尚的原型。
汪曾祺是以寫和尚出名的,作為晚年復出文壇大放異彩的老作家,當年他的代表作就是《受戒》,寫的是一處鄉間小廟里和尚們的生活。
過去高郵城里的寺廟多,他小時候常去廟里玩,看各種各樣的佛像。他寫過的承天寺、善因寺、天王寺似乎都已經拆了。
汪曾祺寫僧人的內容也不少,除了《受戒》,他還寫過《四僧》,寫過《廟與僧》,現在來看,《受戒》不過是對于《廟與僧》的一種改寫。
他對描寫正經修行的和尚興趣不大,汪曾祺寫和尚,是將和尚還原為普通人,或者說作為一種職業來寫,和一般箍桶的,織席子的,彈棉花的差不多,當和尚也是一份工作。
于是《受戒》里寫的那些和尚都不守什么清規戒律,他們吃肉喝酒打牌有老婆,普通人做的事情他們都能做。小說中他對這些和尚世俗化的描寫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讓人覺得怪有意思。
《受戒》里的故事發生地,是真實存在的,就是高郵北郊的庵趙莊,現在叫昌農村。那座鄉間小廟,現在還在,變化不大。
1938年,汪曾祺一家為了躲避戰火,搬到離高郵城里稍遠的一個名叫庵趙莊的農村,住在村中的“菩提庵”里,一住就是半年。
高郵是水鄉,過去人們出城到鄉鎮,大都是坐船的,那年汪曾祺去庵趙莊就是從大淖坐船去的。
那時汪曾祺才17歲,帶著一本《沈從文小說選》反復翻看,這本書使他對文學產生穩定的興趣。再后來,他報考了西南聯大,去了昆明,成為沈從文的學生。43年后,他發表了小說《受戒》,寫的就是那段時間在鄉間寺廟避難的生活。
小說《受戒》里的原型寺院,位于高郵北郊的庵趙莊
高郵的水
從人民路往西步行,就到了大運河的堤岸邊,京杭大運河就在眼前,如今的運河仍然水道繁忙,很多貨輪船隊南來北往。
汪曾祺兒時所上小學(五?。┪髅?,穿過一個菜園就是運河河堤。少年時期的汪曾祺常常河堤上玩,看運河里行大船,看撐船的人,看打魚的,看修船的。
據他回憶,當年運河的河堤和城墻垛子一般高,他到運河堤上去玩,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頂。城里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游人的腳底下飄著。
有的時候他也去西堤玩,那個時候運河比較窄,坐小船兩蒿子到了。西堤外就是高郵湖,也叫珠湖,汪曾祺小時候第一方印章,刻的就是“珠湖人”。
如今不用坐船,走上運河二橋,就可以去到運河的對岸,西堤。運河的西堤,就是高郵湖東堤。
從沒見過這樣的格局,高郵城挨著運河,運河又挨著高郵湖,諾大的高郵湖和繁忙的運河中間只隔了一道堤,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站在運河堤上看高郵湖,這里依舊是平靜的,透明的,一大片水,浩瀚無邊。遠處只有幾艘古帆船,一動不動停在那里,讓人覺得荒涼,又有點神秘,這景象和汪曾祺書中描寫過的高郵湖幾乎一致。
高郵湖上的落日
京杭大運河上貨輪船隊穿梭來往,依然繁忙
運河上的鎮國寺塔,保留了唐代建筑風格,被稱為“南方的大雁塔”
熟悉汪曾祺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文字里經常出現水。水通常平靜流著,但也會有洶涌澎湃。
因為高郵湖和運河河堤高于高郵城區,所以高郵湖以及運河自古就是一個懸湖和懸河,到多雨季節,一旦高郵湖水與運河水位暴漲,這樣的格局就會引發水災。
1931年那場大洪災是汪曾祺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那一年因為連續暴雨運河堤多處決口,高郵成了澤國。汪曾祺在小說《釣魚的醫生》里,對那次大水有詳細的描述。
“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里流著箱子、柜子、死牛、死人。大水十多天未退,很多人困在房頂和樹頂上……”
除了大水造成的災難外,他還描寫了他父親拄著長竹蒿,每天蹚著齊胸的水出去辦賑濟的情形。有一次他父親還和幾個水性好的水手,用鐵鏈系在一起,渡過激流去一個被水圍困的孤村送面餅。
水災期間,汪曾祺一家住在茶館的二樓,大水一個多星期后才退。他在《故鄉的食物》里寫,這一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菇豐收。水災那年他吃了很多咸菜茨菇湯,覺得很難吃。
此后離開家鄉,幾十年不吃,并不想。直到有一次去沈從文家里拜年,吃了張兆和做的茨菇炒肉片,這才重新找回對茨菇久違的感情。茨菇喚起了他的鄉愁,他想喝一碗故鄉的咸菜茨菇湯。
水鄉賴此救荒 汪曾祺 繪
(注:本文內容為作者2019年11月高郵之行的回憶所寫,現高郵部分景點尚未正式恢復開放。據悉,新的汪曾祺紀念館按照計劃將于2020年5月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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