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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抗疫觀︱美國:疫情煎熬下,伯克利不缺善意和愛
我和丈夫,還有三歲半的孩子,生活在和舊金山一橋之隔的伯克利。因為地處華人聚集的灣區,也因為是西海岸大城市,我很早就意識到新冠疫情發生在身邊是遲早的事。
華人的煎熬
在過去的近兩個月里,我看到海外華人因中國的新冠疫情備受煎熬,這種煎熬可以總結為三條:
第一當然是為國內的疫情揪心。
大家不分日夜的聽、看、聊著步步驚心的疫情發展,組團購買防護物資,急送回國。隨著國內的需求增長,幾天內市面上的口罩就搶空了。大家顧不上日后自己沒口罩用的風險,一心只想著支援戰疫前線。
第二是在華人內部,人人自危和害怕自己被種族歧視之間的糾結。
因為新冠疫情始于國內,所以從國內,尤其是武漢來美的人成了眾矢之的。小區或者孩子學校,誰家最近有人從國內回來,消息會瞬間擴散。微信群里輪番上陣,規勸來人自行居家隔離,呼吁學校停課保護孩子,引發了一場場論戰??蓱z的是,很多華人一邊人人自危,一邊也恐懼自己和孩子成為種族歧視的受害者,有種腹背受敵,里外不好做人的崩潰。
第三種煎熬來源于現實和頭腦中兩個世界的分裂。
雖然身在國外,但很多人信息來源多為中文平臺,所以心理感受更貼近國內。而在上周之前,大部分當地人對新冠病毒的認識還停留在流感上,大多見面時談笑擁抱,生活云淡風輕。這多少讓人覺得安慰,但也催生一種風雨欲來的焦慮。更別提因認識不同而產生的各種糾結,比如到底戴不戴口罩。
3月7日,家附近的奶茶店里,第一次看到一群美國姑娘給韓國男團某偶像過生日,奶茶店店員老板都戴著口罩。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然而現在,這一切煎熬都被遠遠拋到了腦后。最近兩周,美國的疫情快速惡化,政府管控劇烈升級,百姓們談到病毒也都面容嚴肅。
所以過去的兩周發生了什么,我所生活的這個小城的人們都經歷了什么呢?也許我自己親身經歷的片段能讓你們體會到一二。
在說這幾個小故事前,我先簡短介紹一下伯克利,因為一個地區的政策出臺、社區反應,都和當地文化密不可分。
伯克利絕非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城。雖然它的面積只有上海徐匯區的五分之四,人口約12萬,也只有徐匯區的十分之一,卻充滿了傳奇的故事和人物。著名作家Michael Lewis說過一句拉仇恨的話,“ 僅因為我住在伯克利,就讓陌生人對我比住在其他地方,比如Palo Alto (斯坦福大學所在地),更感興趣?!?/p>
伯克利到底特別在哪里?這里是美國民權運動的大本營,文化多樣性和包容性極高。這里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勞倫斯國家實驗室所在地,滿大街左派知識分子、科學家、藝術家、嬉皮士和流浪漢。這里的空氣里充滿了love & peace的芬芳,書卷氣和大麻味。 這么一個小小的地方,有五個公共圖書館,大約20家獨立書店,流浪漢也常常在加州陽光下享受讀書。
謹慎又善良的路人
3月3號,伯克利出現第一例新冠病毒確診病人,表面上看起來人們的行為方式并沒有改變,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這個病毒不是流感那么簡單。那個周末,我帶著兒子去本地人最愛的Berkeley Bowl超市買菜,把車停在了地下停車場。我發現很多人已經把購物車裝得滿滿的,似乎有屯糧的架勢。
在Berkeley Bowl超市結賬,隊伍比平時長了很多,但大家都井然有序,禮貌友好,也不缺貨物。等我們買完菜出來,發現車打不著火了。家屬走路去旁邊的配件行買了移動電池,似乎也不管用。正當我們被困在地下一籌莫展時,停在我們旁邊那輛車的車主出現了,我隨口問了這位中年女性一句,她是否有跳線電夾(jumper cable),她點了點頭,打開了后車廂給我看。
接著,我很不好意思地問,她能否幫我們點著車,她就轉身拿出來了連接線,遞給我。在完全不說話的情況下,老公和她很有默契地接線、打火、收線,再還給她。她留下一個溫暖的微笑,轉身匆匆小跑去超市了。
或許是我想多了,但她在這個特殊時刻的全程沉默和果斷相助,總讓我覺得是一個完美的縮影:人們意識到了問題嚴重,和陌生人不敢再有熱情的親近,但依然堅定地保持著體面和善意。
安排周到的幼兒園
作為媽媽,從疫情一開始,我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學校關不關門。 一方面,我當然希望孩子健康;另一方面,我和老公都算是比較心大的人,在只有幾人確診的情況下,也不希望學校關門,因為雙職工家庭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讓三歲男孩長期在家里待著,真的不知道如何運作。所以,當國內的長輩苦口婆心輪番上陣勸我們,別再送孩子去學校時,我也總是“嗯嗯啊啊”就過去了。
孩子去的學校,創辦已有46年,是個一直堅持為不同族裔、階層的家庭提供高質量早期教育的非營利性機構。這段時間,校長已接連發了好幾封信,詳細介紹學校是如何通過各種措施,比如勤洗手、每日消毒來保護孩子的健康,并且也樂觀地表示不會關校,除非幾種情況——比如公立校區整體停課。
3月11日,世衛組織宣布新冠病毒為全球大流行病,美國開始有公立學校停課關校,這是美國社會對新冠疫情感知的一個轉折點。從這天起,政策步步緊收,美國人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金融市場數次熔斷,超市空架的照片也在社交媒體上隨處可見。
3月12日,校長再次發信,告訴家長們如果關校,步驟如何,但再次表示這應該不會發生。誰知3月1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一個個州、郡、市接連宣布停課。當天晚上,伯克利校區也加入了停課大軍。臉書上看到“哀鴻遍野”的家長們,對于我,這只等了太久的靴子終于落地了。
3月13日,果然一早收到校長關于停課的郵件,她表示老師會在接下來的一周繼續上班,給家長如何在家帶娃給予支持,同時也要商討如何幫助無法在家工作的家長們。不是所有機構都提供在家工作的選項,低收入的家長在當前的局勢下,更是無法承受不出門工作的。下午去接孩子時,老師和我們一一擁抱,孩子好朋友的父親還樂呵呵地說:“回頭約著一起去公園玩兒呀?!蔽耶斎桓兄x他的好意,但默想還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
3月15日,家附近孩子喜歡去的玩具店,勸告身體不適的人下次再來。但是當天灣區頒布了更嚴格的封鎖規定,下午就關門了。3月15日,家附近的小店已經關門了,重開時間待定。周末情況繼續惡化,周一一早又收到學校的一封長郵件。校長開頭就說,有很多家庭和她提出,想要提供幫助給需要的家庭,也想要繼續和大家保持聯系,然后介紹了孩子們在學校的日程安排,提供了全校家庭的花名冊,還有一系列的居家養娃建議。下午,我收到了第二封信,是家長委員會的一位家長代表發來的,介紹了接下來,如何一方面保持老師的薪水,一方面給不同收入家庭分梯級減免學費。這是第N次,我們對學校感動又敬佩。
公民自發互助
盡管在媒體上,我們看到的都是疫情的一再惡化,超市被搶購一空的貨架,但給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同樣噴涌而出的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青年中年人在疫情中對自己角色的理解。
疫情嚴重以來,人們逐漸熟悉了一種說法,叫flatten the curve (壓平曲線), 意思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采取行動,改變生活模式,是為了延緩傳染病暴發時間,降低醫療系統短期負擔,讓醫療資源可以用于最需要的人群。
因為有中國大量的案例和研究在前,人們明確知道新冠病毒對不同年齡和身體狀況的人,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嚴重性。于是很多媒體報道或政策宣傳,敘事框架都是,讓我們一起努力,保護脆弱人群。
在這個框架下,大量的中青年人參與到提供幫助、鄰里互助的行動中去。在鄰居聚集的網絡平臺Nextdoor上,很多人發帖表示自己愿意提供幫助,也有人創建google sheet讓需要幫助和可以提供幫助的人各自列出自己的情況,對接需求。
市民自發迅速建立起來的網站首頁,幫助大家把需要幫助和提供幫助的人們對接起來。有一天晚上,當我點開其中一個表格,看到當時正有40多個人在線添加內容,愿意提供幫助的表格已經有上百行,還在持續添加,瞬間就紅了眼眶。
在伯克利這個公民意識濃厚、行動活躍的地方,人們參與互助的內容覆蓋全面,創意百出。比如,有很多人在當地小商戶購買禮品券,幫助小商戶渡過難關。伯克利的文化地標Moe’s 書店,在他們的Instagram 賬號上發圖感謝大量跑去購買禮品卡的顧客。也有人發起直接給因為社會停擺、活動取消而失去收入的音樂家、服務生、劇場演員等人的捐款。
Moe's 書店的Instagram 賬號上發的圖片,文字是感謝大家前去購買禮品卡支持獨立書店。我還看到在那張表格里有這么一條:“我是一個全職的性工作者,因為新冠疫情,我已經完全沒有了收入,就快要吃不了飯,沒地方住了。”而她的求助,也的確收到了不少捐助。
大流行病之下,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官方公布了伯克利第一例確診病例的行蹤,這位30多歲的居民2月23日從意大利返回,癥狀輕微,自己在居家隔離,并且已經看過醫生。
本地的微信媽媽群里,一個媽媽說:“我們學區發郵件的,這混蛋去意大利回來被傳染了。”
我:“ 為什么是混蛋啊,那是病人啊。”
對方回:“明知道意大利有疫情,為什么要去?”
我無意消耗時間去爭辯這句話是多愚蠢,立刻退了群,只是覺得心被尖刀狠狠扎了。在這種時刻,我最想躲開的可能就是這種惡意。
伯克利這座小城,在愛和恨、科學和愚蠢、包容和狹隘、融合與分裂的對抗中,贏得勝利的從來都是前者。在很多城市的人們忙著屯糧屯卷紙,甚至屯子彈的時候,伯克利的大人孩子們在圖書館關閉前排著長隊,井然有序地背著大包,按照一個人75本,一個家庭300本的上限屯書回家。
在這場對于很多人而言前所未有的全球大流行病面前,我們不會缺牛奶面包,也不能缺失了文明、善意和愛(love & peace)。
(作者倪小樂系從事兒童發展和家庭教育工作的環境社會學博士,現居美國伯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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