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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杰:蔡元培日記里的日本漢學家

張明杰(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與哲學學院特聘教授)
2020-03-27 10:44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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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日本國鹿門觀光紀游》,言中國當變科舉,激西學,又持中國唇齒之義甚堅,皆不可易。時以煙毒、六經毒并言,其實謂八股毒耳。八股之毒,殆逾雅片;若考據詞章諸障,拔之較易,不在此例也。十年前見此書,曾痛詆之,其時正入考據障中所忌耳。”

以上引用的是一條蔡元培先生日記,來自《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卷(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浙江教育出版社)第226頁,臺灣版《蔡元培文集 卷十三 日記(上)》(錦繡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第167頁,也有收錄,斷句標點完全一致,只是字體為繁體字而已。其實,原文“閱《日本國鹿門觀光紀游》,……”,應重新標點,改為“閱日本國鹿門《觀光紀游》,……”,雖然僅僅是標點符號之異,但是前者之標點易令人誤解(恐日記整理者未見此書)。因為“日本國鹿門”為作者國別和名號,即日本國岡千仞,鹿門為其雅號,《觀光紀游》才是書名。要理解蔡元培先生這條日記,首先應該知道這是怎樣的一部書。

《觀光紀游》

就在中法戰爭持續的1884年6月,日本漢學家岡千仞(1833-1914)自費來華,前后游歷三百余日,其行跡遍及以蘇、滬、杭為中心的長江三角洲地區,京、津、冀之間的華北地區,以及以廣州、香港為中心的華南地區等,事后出版的漢文體《觀光紀游》就是此次游歷之記錄。在華期間,岡千仞除觀光之外,更多的是會客訪友,闊談時局,僅游記中提到的有名姓可考者就多達百余人,其中包括他拜訪過的李鴻章、盛宣懷、俞樾、王韜、李鴻裔、文廷式、李慈銘、袁昶、張裕釗等官紳名流。

這部游記為線裝本,十卷三冊,分別是《航滬日記》、《蘇杭日記》(上下卷)、《滬上日記》、《燕京日記》(上下卷)、《滬上再記》和《粵南日記》(上中下三卷),長達近十萬字,是近代日本人用漢文所著中國游記中最長的一部。該書雖冠以“觀光”之名,但著眼點并不在山水名勝,而是重在現實考察,是一部活生生的晚清社會紀實報告。尤其是人物會見及其議論的記述,內容豐富,涉及經史學術、科舉制度、政治外交、軍事海防、社會風習、經濟貿易等諸多領域,而且其中常見岡千仞激烈的批判言辭。他把晚清社會與經濟落后的原因歸結為“煙毒”和“經毒”,認為“目下中土非一掃煙毒與六經毒則不可為也”,同時批判官紳及知識階層守舊自封、不達外情,敦促士人講格致實學,用心外事,變法自強。

《觀光紀游》

《觀光紀游》出版于作者歸國后的第二年,即1886年8月,1892年再版印行,當時流傳頗廣,且影響很大。遺憾的是,除清末王錫祺《小方壺齋輿地叢鈔》輯錄之外,大陸一直沒有印本,而且,收錄于該叢鈔的《觀光紀游》被人為刪節不少內容,已失原貌。為便于當今讀者入手閱讀,筆者曾在十余年前加以整理,并另外收錄作者當時的漢詩集《觀光游草》,以及稿本《觀光續紀》,取名為《觀光紀游 觀光續紀 觀光游草》,于2009年5月由中華書局出版(“近代日本人中國游記”叢書之一)。筆者在該整理本《后記》中,就曾引用上述日記,并指出:“我想,蔡先生的上述坦白,在同時代是不難理解的,也有一定代表性,而且對當代我們閱讀這本書也不無參考和啟發意義。”

《觀光紀游 觀光續紀 觀光游草》

蔡元培先生的這條日記出自一八九九年六月十九日(陽歷7月26日),時值其擔任紹興中西學堂總理(校長)期間。記述文字雖簡短,但卻不失為研究和了解蔡元培早期思想轉變的極為關鍵的史料。從“十年前見此書,曾痛詆之,其時正入考據障中所忌耳”不難看出,十年前受學養及見識所限,蔡元培并不能全面客觀地看待這本書,十年后則清楚地認識到當時的局限,并自我檢討。十年光陰,本是同一人,思想上已不可同日而語。對于外人的批判與指責,由詆斥變為容納,且自我反省,坦然相對,此種認識上的轉變,正說明其由“入考據障中”的傳統士大夫向近代新型知識分子的轉型。這種轉型離不開甲午戰敗的大環境,同時也與他多年來通過日本這一渠道獲取新知、以極大熱情閱讀西學書籍、尤其是在家鄉的辦學經歷有密切關系。

在災難沉重的近代中國,跟大多先進文化人一樣,蔡元培也經歷了種種思想考驗和變化。甲午戰敗喚起了大國沉睡之夢,也成為蔡元培思想轉變的一大契機。他不再滿足于傳統經書,而是關注日本,放眼世界,如饑似渴地學習和吸收新學、新知,以期尋求社會變革方策。戊戌變法失敗后,毅然脫離翰林,走向教育興邦的實踐之路。

戊戌年(1898)陰歷九月,蔡元培攜眷離京歸鄉,同年末接受鄉紳徐樹蘭以及知府委托,掌管紹興中西學堂,直到1900年春辭任,雖前后僅一年多時間,但卻是他其后長期從事教育活動的開端和基礎,也是其從傳統士大夫向近代新知識分子轉變的重要時期。

中西學堂創辦于1897年春季,是繼四川、天津等地中西學堂之后的又一所同名新式學堂,也是浙江最早的新式普通中等學堂,在科舉當道、學制尚未頒布的十九世紀末,新式學堂及其教育可謂開風氣之先,但辦學之艱難也可想而知。別說師資不備,就連最起碼的教科書也難以確保。在艱難的環境下,接管學堂的蔡元培苦心經營,大膽革新,延攬合適教員,調整教科與內容,從日本購置圖書、標本及器械,尤其是禮聘日本教習,在英、法語言之外,增設日文教科,將新的辦學理念付諸實踐,使這所創立不久的新式學堂有了很大改觀。

從蔡元培留下的日記可以看出,為參考或效仿日本教學體制,聘請日本教習成為當務之急,但對中西學堂來說,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為禮聘中川外雄及其后任藤鄉,蔡元培不辭辛勞,除親赴杭城面會商議之外,還為其待遇、合同等事費盡周折。

執掌中西學堂期間,蔡元培閱讀了《天演論》《進化新論》等新學書籍,以及《日清戰史》之類的甲午戰記,結交不少日本諸方面人士,包括漢學家本田種竹、井上雅二、小越平陸,外交官中畑榮、速水一孔,以及博物館美術學者安村喜當等,還身體力行,與同僚一起學習英、日文,并著手翻譯《生理學》等書籍,甚至策劃編輯新式課本,提倡并踐行新學,在地方上開風氣之先。這段于家鄉紹興的教育實踐也成為日后蔡元培學術救國、教育興邦的重要基礎。

《蔡元培全集》

在京師翰林期間,蔡元培雖跟從使館翻譯陶大鈞及日本法學者野口短暫學過日語,但真正跟日本人士交往還是從中西學堂時代開始的。日記中僅1900年元旦前后,就接待過本田種竹、鈴木廣闡、中畑榮等日本人士。如一八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陽歷12月30日)日記:

“雨。到學堂。日本中畑君(君名榮,字含山)以冊征詩,應以三律。”

蔡元培日記基本上是略記其日常主要活動,有些連主要活動也省略殆盡,因此,關于他與日本人士的交往活動,往往也不得詳知。不過,此處“中畑君”實為日本外務省選派留學生、后轉為外交官的漢學家中畑榮(1877-1933),其先后于武漢、上海日本領事館工作,后轉任北京日本公使館,直到1925年引退,是長期在華工作的中國通,且長于漢詩文,又以豪飲著稱。因其中年早逝,加之著述無一出版,故在日本也是知者鮮少。數年前,筆者有幸目睹中畑榮的多種手稿,知其1898年至1901年前后游歷江、浙、湘、鄂、皖等省區,其中1899年12月25日至翌年1月7日做紹興之游,借宿于當地中西學堂中川寓所,與蔡元培等人不期而遇,并得以短期內親密交往,度過了一段難忘時日。其見聞日記收錄于《醉游紀程》,現撮錄有關條目:

“二十六日、天曇,陰霧濛濛。朝八時,舟入紹興城,乃入中西學堂。堂,山陰、會稽兩縣備餐食也。紳董徐氏所創設,系教授西學之起見,開設已有年。又設佛、英、獨、日語學科,去夏商量在杭領事,聘中羽舟為東文教習。在籍編修蔡隺庼氏總理之。

此夜蔡太史為予張小宴,徐董、何教習皆會。”

文中紳董徐氏,系中西學堂創辦者徐樹蘭,中羽舟則是日本教習中川羽舟,原名中川外雄,羽舟為其號。在籍編修蔡隺庼,即蔡元培。雖屬初次相見,但當晚中畑就得到蔡元培宴請,此后,兩人又多次同席共飲,筆談交流。如:

“三十一日、晚亦臨蔡氏招飲,快醉。會者學堂教習諸氏也。

(1900年)一月一日、曇,冷太,過午又作雪。對坐羽舟,舉杯消閑。隺庼來謂予曰:‘予等今有推廣學堂之議,先生希為評議員,貸一臂之力。’遂示其綱目章程。予見之,滔滔十數百言,要歸深見大勢,嘆息時艱,開學堂于紹興,授以中西實學,因以及一省,因以及全國。思慮周到,規畫有序,頗明晰。予喜其起見,答曰:‘予豈雖不敏不盡牛馬之勞哉?’乃署名。隺庼喜去。”

蔡元培執掌中西學堂僅一年,學堂各方面均大有起色,作為我國傳統教育向近代教育轉型時期的新式教育設施,學堂也初見成效,于是,1899年底,蔡元培參考日本學校章程等,起草了《推廣學堂議》,呼吁紹興各縣勿各自為政,而應籌集資金,集中人力和物力,統一辦學,在府城和各縣設立新學堂。并倡議將此學堂興辦之策推廣到浙江全省,進而推廣到全國。蔡元培將剛刻印好的《推廣學堂議》出示給中畑,時間正值1900年元旦之日。“滔滔十數百言,要歸深見大勢,……思慮周到,規畫有序,頗明晰。”對此,中畑深為感動,欣然接受評議員之請,并提筆簽名。臨別之際,蔡元培等又親自為中畑送行,使其大為感動。

另外,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三日(陽歷1900年1月3日)蔡元培日記:

“大雪。日本詩人本田君幸之助及東本愿寺留學生鈴木君廣闡來。本田君以詩負盛名,為《太陽報》所載十二詩宗之一。午后同游禹穴及南鎮,舟中口占長句,本田和之。”

本田幸之助,即著名漢詩人本田種竹(1862-1907),曾先后擔任東京美術學校歷史學教授、文部大臣官房秘書等,退任后,創設自然吟社,為明治詩壇重鎮,著有《懷古田舍詩存》等詩集。本田也是作家夏目漱石最信賴的漢詩人,漱石晚年漢詩多由其刪改修訂。當時本田由在杭州留學的鈴木陪同來游紹興,蔡元培不顧大雪天氣,熱情接待,并親自陪同前往大禹陵和會稽山游覽,兩天后又冒風雪陪其至鑒湖快閣覽勝。對此,本田十分感激,歸國后還特意給學堂寄送十冊《修身兒訓》。這是一套旨在培養國民道德的低年級用課本,在當時日本頗為流行,由漢學家龜谷行編寫,出版于1880年,至1884年8月已發行第5版。

通覽蔡元培日記可以看出,作為被日本挫敗的晚清中國的知識階層一份子,他并未因甲午之辱而對日本及日本人表現出感性排斥,而是省悟到中國落后與失敗的根源,理性地學習日本,把日本作為獲取新知的一條重要渠道。年過而立毅然學起日語,并翻譯日文書籍本身就是一條明證。

就以上與日本人士的交往而言,其態度也是誠摯的,甚至表現得虛懷若谷,寬宏大度。蔡元培認識到明治維新后日本漢學者擺脫儒學桎梏,積極吸收和傳播西方思想文化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希望通過日本及日本人士這一媒介盡快汲取新學、新知,并冀望在參照日本經驗基礎上,以教育實踐探求改造中國社會之良方。

以上雖然只是蔡元培紹興辦學時代的日記片段,但由此不僅折射出晚清社會劇變過程中的個人情感和思想轉變,同時亦能看出蔡元培其后教育實踐中“兼容并包”思想之端緒。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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