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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周鍊霞:高雅風致,本人“就是一幅仕女圖”
民國時期蜚聲海上并與蘇青、張愛玲、潘柳黛等齊名的周鍊霞,書畫詩詞都有相當造詣。周鍊霞活躍在上海文史界、書畫界,作詩文、繪國畫,與吳湖帆、冒鶴亭、謝稚柳、張大千等文人畫家均有交往。
本文從“與江南才子的醫藥緣”、“金閨國士寫小說”、“流金歲月里的詩與畫”等方面勾勒出這位舊時閨秀的詩畫才情與高雅風致。讓人一嘆的是,曾寫出“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的滿懷閨閣閑愁詩句的周鍊霞,在經歷世事變遷之后,便不再繼續詩詞文學創作,而畫作題材也由仕女圖轉為了關注現實生活。
周鍊霞與江南才子的醫藥之緣
晚春日暮,墨影呈祥,看周鍊霞的花鳥草蟲、嫻雅仕女,典型的工筆畫作,有才氣,有筆力,渲染出一派溫文有致的氛圍,有種玲瓏剔透的意蘊。
不由得想起一幅《牡丹佛手圖》,這是她贈洪丕謨的酬謝之作。
周鍊霞 《牡丹佛手圖》從表面上看,這幅作品有國畫的淡雅意境;細究開來,卻原是一幅“妙手回春”圖——畫上佛手暗寓“妙手”,牡丹提示“回春”。畫上還有題詩:“折枝試寫牡丹紅(洪),配墨(丕謨)施朱趁曉風。妙手拈來一微笑,回春有力奪天工。”詩后又有題款曰:“丕謨醫師囑畫,螺川鍊霞并句。時丁巳春分后二日。”畫好,字好,題詩更好。詩中“紅配墨”亦諧音“洪丕謨”,可見作者筆尖輕輕一蘸,氣韻清新,滿紙輕靈。
周鍊霞擅寫嵌名詩,這并非孤例。她曾為云間居士白蕉繪扇,興之所至,扇面上繪有“雪蕉殘月”,并題有一組七絕詩。白蕉名為復翁,與周鍊霞同為蔣梅笙門人所結之社的梅社社友,她不僅繪有“明月雪蕉”,暗扣“白”“蕉”二字,所題七絕,詩意也處處暗合復翁名字,博得復翁先生溫文一笑。如其一:“玉樣玲瓏雪樣清,月華洗出倍分明。招搖扇底多涼意,何必窗前聽雨聲。”可見她的蘊藉情致。
周鍊霞活躍在文史界、書畫界,作詩文、繪國畫以示“風懷”,與很多文人畫家均有交往,如吳湖帆、冒鶴亭、謝稚柳、許效庳、瞿兌之、張大千等人,濃淡繁簡,來去隨意。
其中,她與洪丕謨的這段書畫緣,不脫率真,頗有值得書寫的興味。手頭的這本《洪家書畫收藏選——書畫情緣》,洪家即指洪丕謨。洪丕謨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擅醫、擅畫,同許多名家都有交往,書畫收藏頗豐。其子洪運在《〈書畫情緣〉真情無限》一文里說:“這是一本集結從曾祖父洪益三到父親洪丕謨祖孫三代名家書畫友情收藏的匯集。”書中收錄了上至梅調鼎書贈女婿洪益三的對聯,到趙叔孺、陸小曼、江寒汀等師友繪贈洪潔求的佳作,再到豐子愷、陸儼少、唐云、啟功等書畫家贈洪丕謨的精心之作。周鍊霞的《牡丹佛手圖》即收入其中。
難得的是,書中還收有周鍊霞的一封舊札,素淡信紙上寫道:
洪醫師:
很久不見,您好!本月二日單車訪,不遇為悵。現因彎腰別傷筋絡,痛得厲害,要請教您治療,給我掛一個初診號。同時并請面示我的朋友幾點鐘來看病最合式(適)?非常感謝。
此致敬禮。
周鍊霞拜手
即日
周鍊霞致洪丕謨舊札這封信件寫于“文革”之中,具體年份今已無法考證。當時洪丕謨在徐匯區新樂路地段醫院(南昌路504號)中醫內婦科看診,有時兼看傷科。這封信記載了周鍊霞彎腰扭傷求治的情況。后經洪丕謨的診治,周鍊霞獲得痊愈,也是一段醫緣。為了感謝洪丕謨為她療傷,當時在上海中國畫院專事丹青的周鍊霞,送了這幅《牡丹佛手圖》給他,以作紀念。
坊間流傳的多是周鍊霞如何吟詩作畫,如何與人酬唱席間之事。這段就醫情緣卻見出她質樸的日常生活,溫潤之人樸素清醇的氣質宛然可見。
金閨國士寫小說
當時記得曾攜手,人醉花扶,花醉人扶,羞褪紅香粉欲酥。而今只是成相憶,燈背人孤,人背燈孤,千種思量一夢無。
民國時期蜚聲海上的周鍊霞,在螺川詩屋寫下的這闋《采桑子》,其中“人醉花扶,花醉人扶”兩句,如古微佳句,寫出漢語之流風回雪的魅力,為此,她也贏得了“再世易安”的評價。
周鍊霞當時與蘇青、張愛玲、潘柳黛等齊名,她富有才氣,機敏又詼諧,書畫詩詞都有相當造詣,點綴當年女作家其間,使文人畫面充滿了無限生機。相比她的“煉師娘”稱號,我更喜歡她的另一雅號“金閨國士”,經營出的是舊時閨秀的意境與身份。
《太太集》意境幽深的字畫真的可以相對話舊,意蘊幽深的女子也真的可以深入對白。也是因了編書有些淺緣,二〇〇八年,我曾經編輯過陳學勇、王羽編的“伊人叢書”系列,其中的《太太集》一書,收有周鍊霞的兩篇小說——《宋醫生的羅曼史》和《佳人》,筆墨雖有點繁復蕪雜,但筆尖下的世情歷歷,記錄了那個時代青年男女們悲戚庸常的婚戀日常。
書中收有近十幾位女作家,一撥民國女子,或端莊典雅,或清新秀氣,但用于書封的照片,卻是周鍊霞。所選照片不是那種常規的比例,而是一個放大了的頭像,有點類似月份牌的風格,那細淡的眉形,有一種舊時女性的典范意味,同時,也算是對那個時代繁文縟節的寫照。她眼神溫婉,看上去極其嫵媚嫻靜。那時我對周鍊霞其人還頗覺陌生,了解她的人生經緯也是因編書得來。后來才知,她才貌雙全,高雅風致,人稱“金閨國士”。她出現在世人視線之中,是一個驚艷的傳奇。
周鍊霞她還寫有一篇小說《遺珠》,文筆用純熟的現代文,比喻新奇,很有時代氣息:
每天有個梳著大辮子的姑娘,橫著身子,坐在這垂枝上;慣常低著眼皮,讓晶瑩的淚水和長睫毛,在太陽里耀著金光。有時癡望著山下的農作者,像無數的小動物,浮沉在茫茫的綠海中。直到西邊的遠山,吞沒了太陽最后一絲的余暉,她才懶洋洋地,趕著一群小山羊,慢吞吞地回去。這時綠海中的小動物,已散得不見了。只有飄落在晚風中一絲兩絲的語音:“哦!張家的養媳婦趕羊回去了……天晚了啊……”
讀周鍊霞的小說,不由得會體味到女書畫家的深厚氣韻,娟麗的閨秀影子若隱若現。再看她的題畫詩,白描溫潤,寄托深遠,不是流連光景——詩、畫、文三絕,讓人慢慢懂得畫家的那層文人襟懷。周鍊霞的雅趣,在于不僅有詩文互證,而且有詩畫互證,更可見她的冰清明澈之心。我喜歡她的小說,又清新,又明凈。她的文風和畫風氣息相通,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
螺川女史多才多藝,文采風流,決非“畫家”身份所能完全概括的。庚寅年(二〇一〇)是周鍊霞逝世十周年,因感于雖然她的字畫在拍賣場上不斷飆升,但是能記住她的人并不多,學者陳子善老師把搜集到的她的新文學小說和散文合為一帙付梓,即《遺珠》(海豚出版社二〇一〇年八月版),紫紅書封,古雅秀致,書中收有小說、散文以及“螺川小品”,作為對這位詩文書畫俱佳的絕代才女的紀念,也以此見出這位女畫家文筆之不同尋常。庚子新正,我請陳子善老師為《遺珠》一書的扉頁題簽,他意猶未盡地寫道:“周鍊霞不僅是有名的畫家、詞人,也是有自己風格的新文學作家。”
《遺珠》封面陳子善為《遺珠》一書的扉頁題簽流金歲月里的詩與畫
由書畫與文人畫家結緣,頗有嚶鳴之雅趣,這是后來讀者的幸事。《洪家書畫收藏選》中還有周鍊霞為唐云蘭竹冊頁的題詩,可謂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其一:
修竹幽蘭繞玉階,誰家名種乍移栽。
墨痕點破春深淺,猶帶西湖細雨來。
其二:
萬個清森九畹新,知君胸次有陽春。
銜杯近接東風暖,吹出古香能醉人。
周鍊霞為唐云蘭竹冊頁的題詩周鍊霞少女時代曾從宜興才子蔣梅笙學詩,后來又隨晚清詞家朱孝臧學詞,與詩詞有如此綿長幽深的關系,又深得文林正脈之傳,能寫出這般有才情的詩句也是理所當然。將畫畫、寫詩、填詞、寫小說集于一身,我們從這位閨秀女畫家的身上,看見了一種奢華的展示——只是,吟詩、作文、畫畫都不難,難的是詩文丹青能清新高潔,筆尖不染半點俗塵。
周鍊霞曾經應馮文鳳之邀作《浣溪沙》:“鐵劃銀鉤下筆遲,閨中盡日只臨池。前身合是右軍師。 海外奇葩歸素腕,嶺南才氣屬蛾眉。更看風格比瓊枝。”她稱馮文鳳為“仁兄”,閨閣情誼中透露了她的才情與性情。
周鍊霞與馮文鳳書寫對聯一九四九年以后,周鍊霞不再繼續文學創作,而畫作題材也由仕女圖轉為關注現實生活。學者陳學勇先生說她曾有一幅畫“仿佛薛寶釵操刀作孫二娘狀”。讓人難以相信,她曾也寫過婉約如“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的詩句。不過,這曾有的閨閣閑愁確是一去不復返了。
工筆仕女“周美人”
海上女畫家周鍊霞能詩善畫,沈尹默入室弟子戴自中先生一直十分欣賞,既賞讀她的詩詞,也關注她的畫作。
“文革”結束之后,周鍊霞已經恢復了名譽,得到了應有的尊重。有一年秋天,在周鍊霞去美國之前,由周恩來的堂兄弟周恩霔陪同,特地來沈尹默故地,向褚保權問候并道別。這時沈尹默已去世,褚保權一直守在這座充滿回憶的老宅內。戴自中隨侍于師母身邊,噓寒問暖,協助料理事務,也照顧她的生活。
戴自中看見周鍊霞,人雖年近古稀,卻依然那么秀雅,他知道“文革”中周鍊霞的眼睛曾被人用一條皮帶打傷,眼睛受損,幾近失明,但是從外表上卻看不出眼睛的好壞。他還讀過周鍊霞的一些詩詞,如那闕有名的《西江月?寒夜》:“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輕夜猶淺。早些歸去早些眠,夢里和君相見。 丁寧后約毋忘,星眸滟滟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他也記得掌故大王鄭逸梅曾經說過,周鍊霞本人“就是一幅仕女畫”。所以對她筆下那富于清雅之氣的古典仕女圖,一直心有贊賞。
在“文革”前,戴自中曾見周鍊霞所畫的一幅手卷《貴妃上馬圖》,楊貴妃從左邊由宮女協助上馬。引首“貴妃上馬圖”五字正是由師母褚保權所題。師母的書法渾穆古樸,卓有大家風范;后面是老師沈尹默題寫的自作詞,一闋《水調歌頭》,暢敘觀畫后的幽情雅意;后又有吳湖帆的題詞。四人合作成就了一幅精品力作,詩畫合壁,洋溢著濃重的古典情懷,給戴自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錢選 《楊貴妃上馬圖》 現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說起貴妃上馬圖這一題材,有很多畫家繪過。錢選就畫有一幅《楊貴妃上馬圖》,屬于元代初期的作品,現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此卷工筆描繪唐玄宗與貴妃楊玉環上馬的情形:玄宗騎照夜白,側面望著貴妃,貴妃旁有兩侍女協助。圖中共繪十四人,個個身形飽滿,姿態、動作各不相同,刻畫細微、生動。楊貴妃身著艷麗的唐裝,即使是側面像,也顯雍容華貴。畫家賦色沉著文靜,特別用游絲描來表現衣紋的連綿頓挫,畫面顯得雅潔清潤,有著唐代人物畫古典肅靜的意味。畫卷末尾有題跋道:“玉勒雕鞍寵太真,年年秋后幸華清;開元四十萬匹馬,何事騎騾蜀道行?”由楊貴妃秋后寵幸華清池,聯想到明皇逃難入蜀改騎騾子,困頓而無奈的悲嘆,暗含國家興亡之慨,畫家的題詩自有內在意涵。
周鍊霞畫的這幅,場面沒有那么多人,是截取主要場景而畫。豐腴柔媚的楊貴妃,在女畫家的筆下顯得嬌柔而不勝風力。作為飽讀詩書,深具人文底蘊的周鍊霞,她自然深知這一名畫后面寄托的深刻意涵。她那高古筆法,雅致意態,畫面中蘊藏著與歷史相關的故事,讓戴自中一直惦念不忘。
作為與吳青霞等人齊名的女畫家,周鍊霞擅長仕女人物和花鳥,工詩詞。她筆下的仕女圖內容豐富,既有仕女撲蝶,也有仕女對鏡,還有梅花仕女等。有一幅《美人倚虎圖》,由張善孖畫虎,張大千繪美人圖,周鍊霞題詩,刊于20世紀30年代的《家庭健康》。周鍊霞題道:“眈眈雄視十分嗔,此日何當倚美人。消受玉纖輕一點,山君畢竟也稱臣。”所題之作有情有致,頗有不讓須眉之意。可見,周鍊霞對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的仕女題材情有獨鐘,不僅善畫,而且善題;無論題材,還是技法,都讓人耳目為之一新。
周鍊霞 《梅花白衣仕女》她的一些同一主題的仕女圖,如《麻姑獻壽》《玉骨冰肌》《老梅月下獨吹笛》《卷簾遠眺》《金燈神思圖鏡心》《重奏霓裳》《凝寒佳麗賞梅花》等作品,都屬精品佳構,是她精心繪制的。“仿仇十洲畫意”所作的一幅《吉安》,左手持紈扇,右手拈桃花枝的仕女,明滟動人;《金燈燈思圖》鏡心的仕女,是她七十三歲時所繪,那金燈之下,為賦詩稿陷入深思的仕女,古典雅麗。
據周鍊霞的孫子徐云介紹:她喜歡一個人安靜地作畫,繪畫時比較投入。周鍊霞的一幅畫要畫好幾天,先細心地打好小稿,然后才開始認認真真地畫。細致認真,加上又是工筆居多,所以產量不高。
周鍊霞畫的仕女或小家碧玉,或大家閨秀,或脫俗仙女,像這般以貴妃為對象進行創作的還不多見。現在看她比較接近《貴妃上馬圖》風格的畫作,有《唐宮人制將士寒衣》《吹簫引鳳》等作品,畫中仕女那豐腴的體態,設色明麗的妝扮,筆觸精到,給人以美感。周鍊霞深具傳統文人情韻,反映在繪畫創作中,即使描畫工整,設色濃重,但卻有濃郁的文人士大夫之氣,超凡脫俗,富于書卷氣,頗有遠接古人的高古之意,可稱之為匠心獨具的“周美人”。
周鍊霞 《吹簫引鳳》后來,周鍊霞到美國加利福尼亞,起初缺少收入來源,但等她治好了眼疾,就開始繼續作畫。繪畫,既使她改善了生活,也充實了精神。這期間,她還創作有仕女圖。如庚申(1980)秋日,在她客居加州時,還曾繪過一幅仕女圖,并題詩道:“綠天深處有新篁,小步薰風碧草長。蝴蝶不驚羅扇影,翩翩飛近美人香。”嫻靜娟好的美人情態,宛然可見。
回頭再說,戴自中正勤于學詞,既暗自欣賞周鍊霞的畫,又好奇老師沈尹默的自作詞寫的具體是何內容,很想有機會抄寫學習,發一發思古之幽情。可惜當時他只有機會看了一眼。這次趁周鍊霞與師母告別之際,戴自中特地向她提起這幅工筆仕女圖,想再次拜觀這幅畫,卻得知這幅《貴妃上馬圖》因抄家一直未還,周鍊霞本人也不知畫作下落何處。
難得的是,褚保權善書,周鍊霞善畫。當年一段機緣,使兩位富于才情的才女有書畫合壁的機會,可謂難得的一段佳話。周鍊霞對褚保權的那份姐妹情誼,隨時間流逝,也尤其顯得珍貴。
上世紀80年代 周鍊霞在美國洛杉磯秋雨瀲滟品詩畫。周鍊霞年輕時翠袖憑欄,倩影迷蒙,被譽為本人“就是一幅仕女圖”,直到古稀之年,她亦風韻猶存,予人溫潤而淳雅的遐想。偶爾默誦一下她曾有的流金歲月,不免讓人低回難舍,情愫殷殷惜紅衣。
庚子驚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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