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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xiāng)記:從祥和的車廂到不出的家門
文 | 張同嵩 武漢大學(xué)社會學(xué)院
2020年1月12日我從武昌站搭乘火車回家,站票,一路晃悠,氣氛一片祥和,偶有肆散而出的煙味,大概是通常的春運罷。車廂里人很多,無論老少,大多都面色平靜,沒有人戴著口罩,包括我。我一路連走幾個車廂想尋找空的位置坐下,徒勞而返,甚至連接處都站滿了人,站票老手嫻熟的倚靠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還看到兩個有趣的兄弟倆墊著塊布躺下呼呼大睡。
??康恼竞芏?,坐著的人換了好幾輪,站著的人依舊是那幾個,還有走來走去伺機坐下的我。到了長沙站下車的人很多,趁著沒上車的間隙,我小心翼翼的坐在某個空位舒緩身體。不一會座位的主人上車了,我只能又站起身。再過了一會,境況微妙起來,站在近連接處的我逐漸被上來的人慢慢擠到車廂中間,后頭的人也擠了過來,于是兩條龍接上了頭。人還在逐漸增多,直到差點沒有站的地兒之后,才停了下來。在人擠人的狹窄空間里,似乎沒有一個人感到驚訝、煩躁或者不安,我也不過裝作看著窗外,聽著坐著的人對話或者不時一瞥他們的表情。神奇的是,乘務(wù)員依舊能推著賣東西的小推車在狹長的道上騰挪。
到了龍州站,終于有了坐下的空位,就如同瞬間減少一般,突然空了很多。從柳州到南寧是最后一路,所坐的一號車廂只剩下我一個乘客,火車停下來讓規(guī)時,乘務(wù)員們空閑下來,幾個人恰好紛紛坐在了旁邊,交談著換班之類的話題,不是向我聊上幾句,一片快到站的歡快。時候還是“沒有確切的人傳人的證據(jù)”,聊天中沒有任何一個字眼提到有關(guān)于“不明肺炎”,而我也在想著要提早幾天回到學(xué)校。
再從南寧坐動車回到賓陽,出了站,前面的遠處依舊是絲毫不動的爛尾樓,近處依舊是成堆的拉客人在吆喝著剛出站的旅客,小車、摩托車、三輪車到縣里的各個鎮(zhèn)上。我擺擺手,直奔直達縣城客運站的大巴而去,和以往不同的是,多了一輛同樣的大巴在等客。這樣的直達大巴并未等到人滿就出發(fā)了,路途中也是招手即停,上車買票;無需到達站點,和司機說一聲便可以下車。到了客運站,再走二三十分鐘才算回到了家。
沒過幾天,便要回橫縣看外婆了,父母準備了一車的東西才出發(fā)。自從外公去世以后,外婆就從村里搬出來在鎮(zhèn)上和舅舅一起住,在村里原來泥房處建起來的樓不能空著,姨媽一家就住了進去,姨娘也老早搬去了南寧,能不留在村里的人都出去了。年關(guān)將至,鎮(zhèn)上的人與車來來往往,攤點都擺到了路邊,顯得道路十分狹窄,但車和行人都不太介意,沒有喇叭聲,也沒有煩躁的嘟囔,只有不同嘈雜聲的歡快碰撞。堵車是常事,每幾分鐘才能前進一會,貨車雖然居高臨下,但似乎也在小車的汪洋中瑟瑟發(fā)抖。
返程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情況也沒有好到哪里,經(jīng)過另一個鎮(zhèn)上時,各色各樣的車排起了長龍,等待過橋——寬度最多只能允許一輛小車和一輛摩托車同時并排通過的必經(jīng)之橋。橋頭的指揮者對長龍司空見慣,有條不紊的搖著旗子,時不時扶著帽子,大概是向司機問好或是展示自己毫不費力。不遠處更寬的橋正在修建,卻也沒聽到這座年久失修而破爛的橋在唉聲嘆氣。鎮(zhèn)上的特產(chǎn)芝麻餅在縣里聲名遠揚,來買的人絡(luò)繹不絕,就算買的再多——成箱的買,店主對于價格也絲毫不退讓半分。
途經(jīng)了還沒到縣城住時的圩上,路一旁的店鋪全都被拆了,空蕩蕩的,和對面大棚下零星賣菜的攤子隔路相望。原來的一路店鋪有小賣部、藥店、理發(fā)店等等,歷歷在目的畫面突然在現(xiàn)實倒塌成了空白。理發(fā)店從來沒有漲價過,理發(fā)師從來只是那位老爺爺。陳舊的桌子,用了多年的暖水壺,墻上掛著的十大元帥,旁邊裝裱著對仗工整的十來句藏頭詩,大意是賓陽人杰地靈。老爺爺理發(fā)并不為了養(yǎng)家糊口,但每天早早的就騎著破爛的老式自行車到店里,其他的老爺爺都喜歡來到店里坐著聊天,或是看看用木板裝訂好的報紙合集——我在等待時也時常如此。與其說看的是新聞,不如說看的是舊事。老人們的賓陽話很是正宗,談起話來時不時暗自哀傷,更多的是罵罵咧咧,話題無所不包,從抗戰(zhàn)時在竹林里打日本鬼子到最近國內(nèi)外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從今天天氣如何到最近生意如何,凡是談到的,至少都有一位老人激情澎湃。理發(fā)師老爺爺一直都掛著笑容,邊給顧客理發(fā)邊吸著自己卷的煙,不時在旁邊應(yīng)和幾句,手法嫻熟,動作利落而認真,一位顧客至少要有半個小時。店里煙霧繚繞,時鐘走得時常沉悶,兩張長椅坐的大部分是閑來無事的老人,顧客很少。這里拆了之后,老人們都去哪聚會了呢?
春節(jié)前我父親最后一次不需要加班的一天就在這來回的行程中耗去了,爺爺住的村子離縣城比較近,在我和母親上南寧的前一天下午父親下班后,便急匆匆的出發(fā)回村了,趕時間的父親在小路上開得很快,因為晚上還要加班。
冬天夜晚總是來得很快,剛到村子里,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在村子里住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也就零星幾點燈光,甚至不如遠處高速公路上移動的車燈密集。一往如常的安靜,甚至少了些狗吠的聲音。房子里只住著爺爺和奶奶,去年還剩下的三叔一家也在縣城買了房搬出去住了,六叔遠在廣東打工還未回來。旁邊緊挨著大娘一家的房子,只有她和二哥的兩個幾歲的兒子一塊,大哥做了老板在縣城買了房,二哥夫妻倆在縣城給大哥做工。
爺爺在電視上看到了有關(guān)武漢的情況,父親說不用擔(dān)心,稍微注意一下就好。奶奶依舊對兩條小狗笑著罵罵咧咧,邊和我說是某個親戚家沒法照料,跟著她一起回來的,后來就不走了。似乎每次回來,家里的貓狗都是不同的。相同的是,都喜歡在飯桌下津津有味地啃著丟下來的骨頭。吃完晚餐,爺爺拿出自釀的米酒邊喝邊聊天,因為要開車,父親還是沒能和爺爺喝上一杯。準備回程時,天全黑了,遠處依舊沒有以前的狗吠聲,只是高速公路的呼嘯。
一切還是那么平靜,第一次震動是從手機上傳來的——武漢封城,這時我才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但父母并未覺得,初二依舊拉著我到公園去走,沒有口罩,最大的防護就是避開人群罷了,雖然自己正好到14天觀察期,卻仍有些不太情愿出門。到了初三,父親就接到通知因為疫情要回去提前上班,母親還是天天拉著我出去走。路上基本沒有人是戴著口罩的,但一連幾家藥店口罩都無貨了。接連幾天的信息轟炸和我的旁敲側(cè)擊,母親才意識到口罩的重要性,聯(lián)系認識的人買口罩,讓父親再上南寧時把藥箱里備用的醫(yī)用口罩帶上來。到了初八下午,正好是周六,父親才能到南寧來,然而晚餐當(dāng)中一個領(lǐng)導(dǎo)電話過來,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趕回去工作了,至此就只有在視頻聊天中才能見到他。而要填的表格從封城起就沒有斷過,因為武漢返鄉(xiāng)人員這一身份,我?guī)砹瞬簧俾闊?/p>
二月初,在最后一次帶著口罩出門走動之后,就再也沒有能出家門半步,在信息轟炸下母親發(fā)現(xiàn)從武漢回來便是原罪。母親每隔兩三天就出門采購一次,回來時也謹小慎微,把提菜的塑料袋扔掉,套外掛去陽臺,洗好手,立刻洗澡洗頭。除非看新聞,我仍覺得無多大變化,從窗外看樓下的公園,依舊會有不少人,遠處的道路公交車、貨車、小車,以及旁邊鐵軌上的動車仍然是以同樣的密度經(jīng)過,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變動大概就是從母親口里得知,進出小區(qū)、菜市場要測體溫,2月17日后直到月底要有通行證才能進出小區(qū),每戶有六張。
在QQ群里才知道同是武漢返鄉(xiāng)的大學(xué)生,不少人遭遇了每天上門測體溫、因信息泄露被騷擾、過了隔離期仍被集中強制隔離等事情。也有同學(xué)和親戚問我身體狀況如何,但并沒到煩擾人的程度。而新聞就是這樣,時而大驚失色,時而欣喜若狂,我也見證了從醫(yī)院緊急求助的信息轟炸,到紅十字會成為眾矢之的,再到李文亮醫(yī)生事件的輿論狂瀾,以及最近的剃頭事件。自知沒有能力做出什么,甚至也不敢輕易去思考什么。情緒、情感在其中被大肆消費,操控的人和被操控的人同樣洋洋自得,事實、真相的字眼首當(dāng)其沖,成為了發(fā)泄的有力借口,甚至是虎狼的饕餮盛宴,少有的理性思考也在怒氣沖沖的大放闕詞前不堪一擊。
盡管也在想社會學(xué)能做得了什么思考,但我蒼白無力的知識和水平仿佛只能直勾勾的盯著冷笑的黑箱。很多時候的思考,只不過是自以為的思考。不知是不是慶幸,有了調(diào)研的經(jīng)歷和些許的社會學(xué)素養(yǎng),看到這個滑稽的黑箱,以及對黑箱的指指點點,我既沒有感到可笑,也沒有感到憤怒,只是在想,這究竟是什么,但我自始至終都堅信人們?nèi)阅芄部藭r艱,武漢、湖北直至全中國定能渡過難關(guān),回到一如既往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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