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空蕩蕩的城市下著雪。（本文圖片均由作者西塔拍攝）

2月15日，我在家的第25天。這天中午下起了雪，站在窗戶邊看了半天，街上總計走過兩三個人，沒有一輛車。到了晚上，街道和屋頂積了淺淺的雪，一個腳印都沒有。當晚，城市的所有小區(qū)開始實行封閉管理。

我沒想到，城市有一天會進入“封閉式”運轉(zhuǎn)。

我在除夕前三天回到家鄉(xiāng)湖北黃石。按往年的情況，春節(jié)是老家最熱鬧的時候，所有酒樓都訂不到位置，出租車必須接受沿途拼車，主干道只能緩慢前進，商場擠滿了吵吵鬧鬧的孩子，電影每場都爆滿，價格還比平時貴一倍。

往年春節(jié)，商戶會把各種禮盒堆在門口銷售。

關(guān)注疫情之外，還要適應(yīng)疫情里的生活。我是一個宅不住的人，春節(jié)后共計出門七次，頻率越來越低，也眼見著城市從慌張無知之中，逐步適應(yīng)，現(xiàn)在有了一套封閉之中的運轉(zhuǎn)方法。

一

開始的幾天，所有人大概和我一樣，不知深淺，不知所措。

武漢封城的第二天，黃石宣布公交停運，碼頭、客運站、火車站和長江大橋關(guān)閉。在“被封鎖”的城市里，我們迎來了庚子年的第一天。1月26日，正月初二，天氣極好，不能出門的意識還沒深入每個人的心里，我積極地準備出門曬太陽。

在江堤上透氣的人們。

我們的城市形狀狹長，沿長江南岸而建。我住在城市西端，黃石長江大橋橋頭。戴上口罩往江堤走，水面開闊，江風輕柔，很容易讓人忘記病毒的存在。江面上的貨船仍在來往，不遠處是電廠的煙囪，正冒出濃密的水汽。更遠一點的下游，是仍在生產(chǎn)的鋼鐵廠。大堤上像我一樣的人不少，有人走到江邊，大膽地拿掉口罩。

順著江水走十多分鐘，就到了朋友小溫的家附近。小溫在深圳工作，21號坐飛機到武漢，再轉(zhuǎn)大巴回家，我們都是途徑武漢的“可疑人員”。我發(fā)信息邀小溫出來散步，她說還是去她家喝茶。小溫說，封城之后他爸爸不用去上班，在家無所事事了兩天，已經(jīng)有些崩潰。

往年江堤上的人與車。

小溫的爸爸是黃石中心客運站的站長，本來已經(jīng)做好春節(jié)加班的準備，客運站卻突然被關(guān)閉了。“春運時期我竟然在家坐著”，從1992年客運站營運開始，他就在站里工作，當了14年站長，從沒碰到過關(guān)門停運的情況。

也不是沒有一點點預(yù)兆。2020年元旦，武漢發(fā)現(xiàn)不明肺炎的消息傳出來，小溫一直要求爸爸戴口罩上班。溫站長和武漢客運站的關(guān)系很好，他打電話去問，對方說，沒聽說啊，我們都沒戴，沒得事！小年那天，武漢開始緊張起來，溫站長建議員工戴口罩上班，消息越來越多，但他還沒想到會關(guān)門，直到武漢封城的消息傳來。

舊客運站貼上了招租廣告。

“我們站場算是和武漢來往最密切的地方，但是我不怎么怕，我經(jīng)歷過非典。”非典期間溫站長天天上班。當時不少黃石人在廣東打工、做生意，疫情爆發(fā)，有的因為失業(yè)，有的因為害怕，不少人坐客車回黃石。2003年4月，全國開始嚴防非典，所有的大客車不能中途下客，必須到了客運站，統(tǒng)一量體溫后才能出站。“那時候我們的站場特別熱鬧，公安的、醫(yī)院的都搭了帳篷，我們工作人員負責量體溫，碰到廣東回來的車就比較緊張，有些年輕員工心里害怕，都吐了，我就和當時的站長穿上防護服，輪流上去量”。

到了六月，非典疫情漸漸平息，湖北累計有7人確診。客運站開了好幾趟加班車，把人又送回深圳、廣州。今年春節(jié)前幾天，武漢的局勢日漸緊張，一個老同事問起以前用過的體溫槍，“十幾年了誰還留著，早就丟了。”溫站長的非典記憶一下又浮現(xiàn)出來，“誰想到還能碰到這樣的事情？一生碰到兩次。”

在溫站長看來，非典已經(jīng)夠嚇人了，但是都沒到封城的地步。我們離疫情的源頭武漢不過一百公里，來往密切，公路、鐵路、私家車都很方便。就拿客運站來說，發(fā)往武漢和途徑武漢的車占了大多數(shù)。非典時的社區(qū)、單位都是熟人社會，誰家有人在廣東、北京，其他人就自覺不跟他來往。而現(xiàn)在，誰都不能保證自己家沒人去過武漢，或者接觸過武漢人。

這一天，黃石通報新增確診病例5例，累計36例。

長江大橋橋頭被圍了起來。

二

過完年，黃石的確診數(shù)字很快破百，小區(qū)樓下的廣播時時刻刻強調(diào)防疫的紀律。朋友們再也沒提見面的事情，街上的人始終稀稀拉拉，除了買菜，爸媽也沒出過門。

人關(guān)在家時間長了，忍不住要找理由出門。2月3日，正月初十，封城第十天，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媽在家抱怨垃圾堆得太多，我立刻申請下樓扔垃圾。

機動車禁行了，電瓶車成了最好的交通工具。

相比很多外省城市封閉小區(qū)，我們還能出門。在疫區(qū)核心的人們，即便不強制要求，人們也自覺減少活動。樓下左手邊是個小批發(fā)市場，有兩家還開著門。老板搬出躺椅在門口曬太陽，跟一個顧客說：“開店還好些，昨天下了雨，路上現(xiàn)在又沒車，空氣最好的時候了。”右手邊是幾家小花店，其中一家竟然開著門，一對夫妻正在打理花和金魚，我進去買了幾支花，當然已經(jīng)不怎么新鮮了。老板娘說，現(xiàn)在沒法開門，但是隔兩天要來給花換水，烏龜和小金魚要喂食，時間再長一點，這些花也都保不住。

十字路口的紅燈一直亮著。

十字路口四面全是紅燈。前一天夜里，政府發(fā)布通告，禁止私家車上路，出租車可以運營，但是敢上路的司機很少。一家生鮮超市仍在營業(yè)，干貨零食還算充足，水果的檔口剩下一半，蔬菜區(qū)只有些大蔥和黃瓜。藥店開了半邊玻璃門，用一個小桌子堵在門口，不時有人去問口罩、酒精和雙黃連，但是都買不到。

這時路邊停下一輛小卡車，兩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走了過去，和司機交涉一番，帶著司機拐進了旁邊的小區(qū)。卡車上載著幾十個白色塑料袋，裝著綠色的青菜。傳言說，我們隔壁的小區(qū)有確診病例，整棟樓封閉，大概是物資統(tǒng)一配送了。

兩位社區(qū)志愿者等在路口，為送菜的師傅帶路。

客運站就在我家對面，但是已經(jīng)空置。2003年，溫站長就是在這兒和非典斗爭。2018年12月，運營了26年的客運站搬走了，在高鐵站旁邊成了交通樞紐的一部分。剛搬過去的那個春節(jié)，業(yè)績慘淡，客流不到同期的一半。今年正準備努力一番，卻徹底關(guān)了門。舊客運站前貼上了大幅招租廣告，還有一家尚未開業(yè)的酒吧。我在門口的雕塑邊站了一會兒，想象疫情過去，人們在曾經(jīng)的候車大廳里蹦迪的場景。

我以前總覺得湖北的城市特別吵，汽車隨意按喇叭，門店大聲地播放促銷信息，人們說話像吵架一樣。現(xiàn)在，馬路上空蕩蕩的，迎面過來的人還沒靠近，就自動避讓開，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適應(yīng)停轉(zhuǎn)的城市。

這一天，黃石通報新增確診病例82例，累計334例。

城市里流浪狗多了起來。

三

2月13日，我再次見到了小溫。她是目前為止我唯一見面的朋友。當然，這次見面不是因為牽腸掛肚，而是她找我借筆記本電腦。

小溫在深圳一家中學教英語，學校開始籌備上網(wǎng)課了。想著回家過節(jié)，小溫根本沒帶電腦。我把家里的一臺筆記本送去給她，約在長江大堤上見面。坐電梯的時候，我碰到了物業(yè)的大叔，他正拿著噴壺給電梯消毒，一天三次。我們說起六樓那位疑似的病例，大叔說已經(jīng)沒事，出院回家了。走到小區(qū)門口，我被叫住，得知今天開始小區(qū)每家四天可以出門一次，憑票進出。拿好通行證，拐進熟悉的小巷走到江堤邊，這里還有幾片沒有拆遷完的老房子，路口也設(shè)了崗，擺了一張課桌，兩人帶著紅袖章發(fā)呆。

江堤邊的執(zhí)勤點。

只要是晴天，江堤上人就少不了。每隔二十米，就能看到一個坐在斜坡上曬太陽的人。我沿江往東，小溫從西邊來，她遠遠看到我，激動地揮舞雙手，我們交接了筆記本電腦，這就是疫情中了不起的友誼了吧。她出門同樣不容易，按照規(guī)定每家只能派一個代表買菜，她是跟著媽媽混出來的。

出了門才感覺到熱。當天的氣溫至少20度，戴著口罩更悶熱。草地已經(jīng)泛綠，蠟梅也開了，一群鳥兒嘰嘰喳喳藏在樹里，要不是路上人們面無表情，我還以為春天真正來了。我們沿著江堤邊走邊聊，快到這段江堤的盡頭時，一個執(zhí)勤的人喊我們：“快下去吧，明天不要來了啊。”我們也不知道原因，先連連答應(yīng)，他又補充：“江堤要關(guān)兩天，每天來的人太多了，這樣蠻危險。不開也不行啊，大家都想走動一下，我們過兩天再開。”沒想到江堤散步也要被取消了。

湖邊

我們的城市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江，城中有幾個大湖。早年工業(yè)興盛，煤礦、鐵礦和水泥給城市帶來了財富，湖光山色都籠罩在霧霾之中。十多年前，資源逐漸枯竭，城市謀求轉(zhuǎn)型，江邊修了公園。從這段江堤下來，就是一片湖水，江和湖之間是一片杉樹林，傍晚的時候不少人在這里散步、跳舞。我和小溫往家的方向走，湖邊只有一對父子坐著曬太陽。突然迎面而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帶著紅袖章，他叫住我們：“小姑娘，不要在外面閑逛了，快回去了。”城市的氛圍越來越緊張了。

這一天，黃石通報新增病例37例，累計911例。

大堤上曬太陽的人。

當下，黃石所有小區(qū)都實行封閉管理，不再允許出門了，買菜也不行，曬太陽更是奢望。四通八達的老小區(qū)筑起了磚墻，還有的用水泥板堵住了路，我和朋友說好，疫情結(jié)束要去和臨時的墻合影，這是疫情里的城市痕跡。

2月16日，我爸和我?guī)孜桓咧型瑢W都接到單位的通知，要求去社區(qū)報到，參與防疫工作，主要就是守在小區(qū)的出入口，管理人員進出。按照要求，24小時都要有人值班。小城里所有的公務(wù)員、國企員工被臨時調(diào)動起來，組成一支足夠龐大的隊伍，保證社區(qū)的嚴格封閉。

單元門上的告示是十天前的，上面說本棟有疑似病例，請減少外出，有發(fā)熱狀況務(wù)必上報。

超市不對個人開放，買菜就要各顯神通了。理論上由社區(qū)統(tǒng)一采購，實際沒有那么順暢。微信里開始出現(xiàn)了團購群，蔬菜、凍品、鮮肉等等。同一個片區(qū)的人在里面接龍，達到配送量之后有人送貨。價格當然不低，必須大量團購，100元3斤豬肉，50元10斤各類蔬菜。本地的關(guān)系被充分發(fā)掘，“誰能買到干子豆腐？”“只有大蒜沒有小蔥了！”

我家電梯旁貼出的告示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媽突然問我，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這些都是做夢，我說沒有。我媽已經(jīng)快20天沒出門，“我覺得這些都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她說。

去年春節(jié)，街上過早的人們。

（作者系媒體從業(y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