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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傳染病塑造的現代建筑
如果說建筑學從起源便與身體緊密相連,那么現代建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被當時的醫學熱點——結核病——所塑造。現代建筑的廣泛成功離不開與健康的緊密聯系,其國際主義影響力也是抵御全球范圍疾病傳播的結果。
現代建筑的原則似乎直接摘抄自疾病研究的醫學文獻。在德國微生物學家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于1882年發現結核桿菌的前一年(圖一),醫學書籍給出該病的病因包括:“不利的氣候,久坐的室內生活,通風不良和光線不足”,而這種觀點直到很久以后才被推翻。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人們認為可以通過改變環境而幫助、甚至治愈結核病人。有人認為結核病是一種來自潮濕城市的疾病,身體內部變得潮濕,亟待干燥。”十九世紀的建筑被妖魔化為不健康的,而現代建筑正是通過改變環境來確保健康,采光、通風、運動、屋頂平臺和衛生等都被當做預防甚至治愈結核病的方式。現代建筑的宣傳運動也圍繞著公眾對結核病的恐懼而展開。
圖一,德國微生物學家羅伯特·科赫與結核桿菌,1900在1935年的《光輝城市》(Radiant City)中,柯布西耶認為“自然地面(natural ground)”是“風濕病和結核病的傳播者”,并宣稱它是“人類的敵人”。他堅持通過底層架空分離建筑,使建筑遠離“疾病滋生的潮濕的地面”,并將屋頂作為日光浴和運動的花園。為了強調這一點,他用從醫學文本中拍攝的圖片作為建筑插圖,顯示肺及其內部構造,同時給建筑插圖配以醫學標簽,比如題為“過去的巴黎,肺結核的巴黎”的市區老照片。柯布西耶還在書中提出了“精確呼吸”(exact respiration)的概念,使室內空氣不斷循環和清潔,“無塵,無毒”,適合人體呼吸(圖二)。傳統的開窗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玻璃幕墻。事實證明,現代建筑的所有特征,如底層架空、屋頂花園、玻璃幕墻和通風等,都被當做是醫療設備。甚至連墻面都是白色的,以顯示沒有受到污染。
光輝城市中的插圖,柯布西耶現代建筑師幾乎是在提倡療養院中的生活。例如,齊格弗里德·吉迪恩(Siegfried Giedion)《解放的住宅》(Befreites Wohnen)一書中,其副標題“光線,空氣,開敞”幾乎像療養院的口號(圖三)。在一本關于現代住宅的書中,超過一半的插圖都與醫院和體育有關:理查德·波克(Richard Docker)在威布林根(Wablingen)的療養院、 1907年建成的達沃斯療養院(托馬斯·曼的小說《魔山》的所在地)、體育館、體操、日光浴、網球場等等。而到了住宅的部分,房子則看起來更像是療養院:療養者正在露臺上的長椅子休息(如1928年在蘇黎世的Max Haefeli房子的照片);或是健身房,如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在臥室中設計的體操設備(圖四)。當時另一本頗有影響力的書,理查德·波克(Richard Docker)1927年的《露臺類型》(Terrassen Type),追溯了現代建筑中露臺從療養院到家庭的變遷:從威布林根的療養院,到宗奈斯特拉(Zonnestraal)、達沃斯等地的濱海療養院露臺,一直到現代住宅中的陽臺。
圖三,齊格弗里德·吉迪恩,解放的住宅:光線,空氣,開敞,1929圖四,馬塞爾·布勞耶,ErwinPiscator住宅臥室,1927
現代建筑甚至開始越來越像醫學圖像。X射線技術對許多20世紀初的前衛建筑師頗有影響。密斯將其設計稱為“皮包骨”,將玻璃摩天樓的結構稱為“骨骼”,其表現圖也像通過X射線機看到的一樣(圖五)。密斯并不是個例,任何建筑檔案館都有大量同時代的透明玻璃表皮建筑,展示著建筑內部的“骨骼”和“器官”。現代建筑作品集像是胸腔X光片的合集。這不僅是主流審美,這更是源自醫學的設計理念的癥結。
圖五,密斯,玻璃摩天樓,1922X射線技術和現代建筑大約同時誕生,并共同發展。如果說20世紀初期對玻璃的大量實驗和應用只局限于前衛建筑師的小圈子中,那么到了20世紀中葉,通透的玻璃住宅已經廣泛普及,正如為抗擊結核病動員全民進行X射線拍攝的計劃一樣。移動X射線機出現在百貨商店、工廠、學校和郊區街道等地方,并得到報紙文章、廣播和電影的大力支持(圖六)。與X射線一樣,玻璃幕墻也是控制的工具(Instruments of control):X射線將人體內部暴露給公眾,現代住宅也透過玻璃展示其內部的構造,以前不為人知的內容都可以被公眾審閱。
圖六,美國移動X光機,1955
在上世紀中葉的流行文化中,X射線和玻璃幕墻之間的聯系已經十分常見。玻璃建筑的圖像出現在結核病教育影片中,大眾媒體對玻璃建筑的討論中也時常引用X光片。例如,由攝影師兼放射技師的詹姆斯·西布利·沃森(James SibleyWatson,Jr)制作,柯達實驗室出品的《高光與陰影》(Highlightsand Shadows)講述了X射線在疾病預防中的優勢。電影中,一名穿著泳衣的婦女被綁在實驗室桌子上,并被X射線照射。當她的圖像逐漸淡化變成X射線的圖像時,旁白說道:“這位年輕的女士,從此以后將不再害怕玻璃住宅。檢查了自己的放射照片之后,她就可以確信自己的身體的確健康。”(圖七)玻璃建筑代表了新的健康觀念和監視形式。
圖七,電影“高光與陰影”截圖,1937
在經典現代建筑中也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聯系。芝加哥醫生伊迪絲·范斯沃斯(Edith Farnsworth)在采訪中將她由密斯設計的著名自宅與X光進行了類比,并說有人謠傳那是一座結核病療養院(圖八)。X光美學與關于疾病的論述密不可分,現代建筑被呈現并被理解為一種醫療設備。
圖八,范斯沃斯住宅,密斯凡德羅,1951建筑學和醫學一直緊密相連。就像醫學院使用人體鑄件一樣,建筑學院也用歷史建筑的碎片進行教學。同時,表現身體內部的慣例也被用來展示建筑的內部。例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醫生通過解剖來探索身體內部的秘密,而建筑師則試圖通過剖面來了解建筑物的內部。在達芬奇的速寫本中,解剖學圖紙旁邊出現了建筑內部的剖面圖。他從建筑學的角度理解大腦和子宮的內部,因為只有將其切開才能洞察其中的秘密。建筑的參照不再是完整的人體,而是零散的、被剖切的、被研究的人體。維奧萊-勒-杜克(EugeneViollet-le Duc)用剖透視圖描繪了他的《法國十一世紀至十八世紀建筑辭典》(Dictionnaireraisonne de francaise du XI au XVIe siecle)(圖九)。在第一卷的序言中,他受到喬治·居維葉(Georges Cuvier)的《勒貢·德·解剖學》(Legonsd'anatomie comparee,1800-1805)的影響,將中世紀建筑看作是有生命的存在,并利用剖切(dissection)來對各個部位進行單獨研究,創建了全新的表現方法來展示每個片段的功能。
圖九,勒·杜克,法國十一世紀至十八世紀建筑辭典,1854-1868與X射線一樣,建筑師的反應一直十分迅速。如果說20世紀初和中葉的建筑出版物充斥著X射線,那么當代建筑出版物則充斥著CT掃描圖像(計算機斷層成像)。例如,在1992年其作品展覽的目錄中,何塞普·盧伊斯·馬特奧(Josep LluisMateo)在封面上進行了CAT的大腦掃描,并堅持認為“建筑師必須像醫生做手術一般無情,切割、分析、研究”。同時,UNStudio 的《Move》中也展示了建筑項目和大腦掃描(圖十)。文藝復興時期對大腦的癡迷一直持續到二十一世紀,同時人們對胚胎的興趣也不斷增強,例如數字建筑師的“胚胎學”項目(圖十一)。
圖十,UNStudio,MOVE Vol. 2,1999圖十一,格雷戈·林恩GregLynn,Embryological House: Size “A” Eggs,1999
CT掃描的影響也體現在21世紀初的建筑表皮中。在OMA法國國家圖書館的競標方案中,結構暴露于玻璃之后的方式被半透明的表皮包裹著“器官”的方式所取代(圖十二)。FOA設計的橫濱碼頭似乎也遵循了CT掃描的邏輯,由無數剖面來形成三維空間表面。該項目中,建筑沒有簡單的內外對立,而是成為一個結構和表面統一的連續折面,沒有多余的骨骼或離散的器官(圖十三)。
圖十一,法國國家圖書館競標方案,OMA,1989圖十二,FOA,橫濱碼頭剖面,2002
如今,新的醫學診斷工具和建筑表達形式已經出現,新的建筑和評論立場也呼之欲出。歷史學家或評論家的工作是診斷性的。分析現代建筑與醫學之間的親密關系,不僅是對現代建筑的全新解讀,也開辟了詮釋各種類型建筑的新方式和視角,這對于整個學科的健康發展有所裨益。
本文節選自《X光建筑——作為隱喻的疾病》,文章中譯版首發于公眾號:群島丨Archipelago-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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