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部名為《你怎么這么好看》（下文簡稱《好看》）的綜藝，因價值觀問題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好看》被批為與原版《Queer Eye（粉雄救兵）》所倡導的自尊、自愛和自信背道而馳，反而強化了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強迫不同身份的女性為統一的刻板標準而改變。一個人照顧四胞胎的妻子因丈夫認為不打扮且忽視丈夫而抱歉，一個醫生媽媽因兒子認為不夠時尚而被打扮得過于新潮，讓人們質疑2020年了物化女性還能惡化到什么程度。

當筆者為排除評論文章截圖斷章取義的可能因素，完整看完《好看》之后，發現節目其實并不僅僅是將主角改造得符合節目組的“時尚”標準為目標，節目組亦希望通過對主角在其他方面（如家庭關系）進行幫助，從而使主角的生活獲得“全面”的提升。節目中經過改造的主角也往往樂于見到自己的新形象，并從中獲得了一定個人感悟，也促進了家人關系的和解。當然不排除一些主角在鏡頭前對節目的配合，但看到自己新形象的驚喜、與家人對話時的真情流露（如北漂女孩得知媽媽對她的關心），這些情感都是真實的。換言之，若節目最初的目的是想通過對主角的改造而助其增強自信或增進家人關系，該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實現了的。

然而即便如此，《好看》依然是崩壞的。并非人們對主角的改變視而不見，亦非“女權”的神經愈發敏感，而是作為一檔助人節目，提出的幫助方案和主角的真實需要若不吻合，其引導出的個人和家庭關系的改變則可能是暫時的，甚至未必是真實的，至少是要打上一個問號的：女博士真的會邁出打開自己尋找另一半的腳步嗎？醫生媽媽和兒子關系的增進真的是良性的嗎？四胞胎媽媽真的為忽略丈夫而抱歉，而使夫妻關系更親密嗎？北漂女孩真的會更自信學會照顧自己嗎？

在筆者看來，可能只有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北漂女孩在外形上的改變，實實在在給了她很大的信心，她給自己“滿分”時是自信而欣喜的；同時，她來自工作的壓力，是能通過明白“不必太堅強自己扛，可以讓家人知道”而得到舒緩的，這就形成了整個個案的基本邏輯自洽。所以這一期里助人者的做法，大體上是可以接受的，而被人們詬病的對胖女孩的態度問題，是整體上助人者姿態的問題導致的，這個點將在后文詳述。

那么，在助人的角度，主角的個人成長和改變是何以達成的？作為一檔節目而言， 我們可以以收獲無數好評的原版《Queer Eye（粉雄救兵）》作為參照。

一、原版的神髓：助人是一項專業工作

原版《Queer Eye（粉雄救兵）》的五人主持團中，有一位被彈幕稱為“通靈男孩”的Karamo Brown，專門負責和主角談心，他的教育背景和之前的職業是社工（社工在美國會涉及大量心理咨詢工作），可以認為他是一名有10年經驗的專業助人工作者。Karamo的角色不如其他幾位的改造工作顯而易見，但他的功能實質上是保證了每個個案的改變邏輯的成立和一以貫之，而這是必不可少的。

專業助人工作的核心是“助人自助”，即幫助他人去幫助他們自己，是協助主角自己決定自己的改變。其核心價值包括但不限于：尊重個人價值和尊嚴、尊重個人獨立決定、尊重人的多樣性及接納個人的獨特性、協助案主獲得社會資源、促進社會的人道價值。

專業助人過程“識別案主的需要及協助案主設立改變目標——協助案主實施改變行動——完成目標及持續成長”這一基本框架中，每一步都是環環相扣的，即設立目標和案主需要一致，改變計劃和所設目標一致，改變行動和所設計劃一致，最后完成目標并檢視過程，結案后案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持續成長。

在原版中，對所有主角的改造過程，都是遵循以上助人規律的。并且不止Karamo，整個主持團作為助人者的姿態，都是秉承以上價值觀，對主角價值、獨特性及自我決定表示尊重。所有主角無一例外，不論是被誰推薦而來，最終想要改變，以及決定改變什么怎么改變的，都是他自己。不會出現“我的XX希望我改變，其實我覺得該改變的不是我，但反正能享受時尚專家幫我設計造型，還能給房子設計裝修，那就配合一下吧”的可能。主角會在主持人的帶領下找到自己改變的動力和具體的方向，即回答“當我成為一個怎樣不同的我的時候，我的生活會發生怎樣不同的變化”。

例如對于一個一心撲在學生身上的30年沒有改變造型的老師，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當我能都多看看自己，而不是無止境地投入工作奉獻他人的時候，我會更快樂，家人和學生也會更放心”；對于一個父母去世15年房子里的物品毫無變動的老人，可能是“當我能放下對過去的不舍，擁抱當下的生活的時候，我會愿意整理好自己和屋子，家人也會更為我高興”；對于一個玩世不恭不能好好照顧女兒的爸爸，可能是“當我能坦誠地面對我的情緒問題，獲得家人的支持，我會更有能量管理好自己的生活，也能更好地做一個父親”……所以，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結，但最終都會歸于“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所以我想改變”，而不是“‘權威’告訴我怎樣是好的，我要照著做”或“我的XX覺得這樣對我好或者這樣讓他開心，那我就配合一下吧”。

改變是且只能是一個由內而外的過程。

原版的對主角造型、烹飪和裝修上的改變，是順應主角要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的決定之后的行動。造型、烹飪和裝修上的設計，都與主角想改變的方向有關。即對造型、烹飪和裝修上的改變計劃，是符合主角自己認為想要自我改變的需要的，也是符合主角所面臨的問題的核心需要的。不會出現主角面臨的核心問題根本不能通過造型烹飪裝修解決，而主持團偏要繞過核心問題，硬要給主角做以上的改造的情況。

原版中最令人感動的部分，如那些通過改造增進了家人關系的部分，表面看來與造型烹飪裝修并無直接關系，但都是專業助人過程中的價值的自然呈現。舉一個具體的例子：

某期一男子推薦自己的妻子進行改造，妻子作為主角表示自己工作中穿制服生活中愛打獵，認為自己外形沒有女人味。主持人引出沒有什么“女人味”是刻板的，你完完全全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美來自于自信，美來自于你對自己的認可和肯定，你就是獨特的你，你只是需要一些符合自己喜好的穿搭指導。主持人甚至把主角帶去一個“女性身份認可”小組，幫她強化“女人可以是多種多樣的”觀念和自我欣賞的能力。最后主角在外形上仍然是變得更時尚美麗了，推薦她參加的丈夫也與主角一起進餐甜倒了觀眾。

同樣是一個外形較為潦草的女主角，同樣是進行了時尚化的改造，同樣是與男性推薦人大團圓的結局，原版這一期的成功首先在于對主角內在外在的改造都符合主角呈現的需要的，其精髓在于過程中對主角的“賦能”（empowerment）。

主持團面對主角的姿態一直都是：你是你生活的主宰，你很棒，我很高興能參與你對自己的改變。

二、《好看》的崩壞：不止價值觀

所謂“抄得了外殼，抄不了靈魂”，《好看》崩壞的直接原因就是抄原版的外殼抄得太過用力，為完成改造和煽情任務而忽視了作為一個助人節目對主角應有的尊重和關懷。

既然一定要完成改造，那改造的原由和基礎是什么？《好看》的邏輯很簡單，“因為你不夠好，所以我教你變好。”而原版的邏輯是，“你是這樣的，我理解你，你想變好嗎？想的話，我幫你。”

所以《好看》會始終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的確，所有參加節目的主角，都很明白自己將會被在造形烹飪和裝修上進行改造，也知道是誰以什么理由推薦她們去的，她們能答應參加節目，就說明她們是有意愿改變的。換言之，她們相信改變會比維持現狀對她們來說更好，所以她們參加。但這未必意味著接受一個“權威”在造型烹飪和裝修，甚至生活觀念上的植入；換言之，未必意味著我承認我“不好”，所以我授權你把我變“好”。從“我想改變”到“發生了真正對我有意義的改變”，中間是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和變化的。這些主角自己未必知道，主持人事先也不會知道，只有在和主角一起探索的過程中才會發現。這就需要專業助人者的功力，而不是幾位明星想當然地安排煽情橋段讓并使主角配合就可以完成的。

并且，要成就一個更好的自己，可能有很多方式，可以是允許自己多休息，可以是把壓在心底的秘密講述給朋友或家人，可以是一個放下執著的決定，也可以是改變造型，給自己做一餐飯，換一個房間的布置。實現改變的方式可以是物質的，也可以不是物質的。而在《好看》里跳過了所有的內在步驟，直接跳到改造型、烹飪和裝修，給人一種“只要有錢把自己的衣食住行變得時髦，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的錯覺。

誠然，單單被時尚大咖設計一個適合自己氣質的造型，給自己做一頓喜愛的飯菜，住進漂亮舒適的房子，本就是令人愉悅的事情。人的外在形象、飲食起居，本就與人的狀態有著密切的互動。我的內在改變了，自然想去改變外形；我的生活環境改變了，內在狀態也會有變化。所以單就造型、烹飪和裝修上進行改造，是不是能讓主角感受到一些內在改變的快樂甚至體悟？當然可以。但若要涉及到深層的自我、生活方式等，就不得不找到某些核心的點，讓主角能夠增強對改變自己生活的掌控感，而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更多的自尊、自愛和自信。沒有了這些過程中的價值，主角對被改造的造型再滿意，主持團為此再自我感動，觀眾都不會買賬的。

觀眾在意的，是主角呈現的問題有沒有被看到并得到處理。例如四胞胎媽媽忙于育兒，丈夫認為妻子對育兒過于焦慮而不打扮自己且忽略夫妻關系——在這種情形下的助人，應該是了解主角對事情的看法，若主角對丈夫不參與育兒有諸多的不滿，助人工作的方向就應該是促進夫妻就家庭任務分配的溝通，是否“一方只承擔育兒、另一方只承擔工作和掙錢”對雙方而言都是公平合理可接受的。如果主角不接受，且不認為自己不想好好照顧自己，并不想在自己身上改變，在此情況下強行進行改造并煽動大團圓，只能招來鋪天蓋地的憤怒。

那原版有沒有可能出現“我覺得我這樣挺好，該改變的是推薦我的人”的情況？可能的，但不論是放棄這個主角，或是通過Karamo或節目組，最終主角會被調整到“我是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而改變，而不為討好任何人或為任何其他的目的”。否則，整個改變的過程根本精神上邏輯上就是不成立的。在助人專業工作的角度，遇到“非自愿案主”，即自己認為自己沒有問題不需要改變的，處理方向不是“你的XX認為你要改”或者“憑我的專業判斷你確實需要改”所以強迫你改，而是從“你的生活若維持現狀讓你付出了什么代價？在你身上發生什么變化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的方向引導出自身的改變意愿。

歸根到底，《好看》并沒有專業助人的能力，所以無法完整處理一個助人個案。改造的動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至于表現出的物化女性的價值觀，筆者認為節目組可能本不是出于要用改造女性外形作為一切問題解決方案的意圖，只是為了完成改造和大團圓的任務，即使看到了其他問題，也因為無力解決而選擇逃避。當然因此被眾人唾棄也不算冤枉，既然親手把問題挖出來，又關不上，那就只剩崩壞一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