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綠皮火車上從塔什干前往費爾干納盆地，這段地圖上看并不遠的路程，卻由于繞彎和險峻地形導致的慢速而耗時許久。在蘇聯(lián)時代，這條鐵路有一段要穿過塔吉克斯坦境內(nèi)，原本這些邊境線并沒有實際意義，但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民族識別”政策（注：1920-1930年代，蘇聯(lián)進行民族識別，以“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和表現(xiàn)于共同民族文化特點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為標準，將中亞在俄國時期的突厥斯坦總督領地和各個獨立國家識別為5個主體民族，劃分為5個共和國。對于烏茲別克斯坦的影響，主要是境內(nèi)的塔吉克族被強行劃分為烏茲別克族，以及對烏茲別克共和國和吉爾吉斯共和國邊境的劃分遺留下不少歷史問題。）帶來的矛盾一下子爆發(fā)，中亞的5個國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如此不喜歡對方，而費爾干納盆地混亂的邊境劃分問題也隨之激化。今天這里還有若干個懸而未決的飛地問題，烏茲別克斯坦修建了自己的鐵路線，繞過塔吉克斯坦的部分。

費爾干納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一種魔力，由于連接了塔里木盆地和河間地區(qū)的貿(mào)易，這里非常富饒。公元8世紀，阿拉伯帝國在怛羅斯之戰(zhàn)中獲勝，唐帝國的戰(zhàn)略勢力收縮，費爾干納地區(qū)開始伊斯蘭化，今天這里也是烏茲別克斯坦乃至中亞宗教氛圍相對濃郁的地區(qū)。

或許是由于富饒，費爾干納并不平靜，這里發(fā)生的歷史充滿了殘酷和血腥。不過當我深夜下火車前往酒店時，被浩罕這座城市的小而精致感動了一下。從火車站到市政府所在廣場之間的路旁都是婚紗店，即使晚上十點也有很多在營業(yè)，這在烏茲別克斯坦并不多見。

浩罕城的中心就是浩罕王宮，從火車站向北前往市政府的道路是主要的商業(yè)街，再從市政府向東也是一條商業(yè)街，但這街道兩旁都是現(xiàn)代商鋪，幾乎沒有什么本地特產(chǎn)?？拷珊雇鯇m，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大超市，王宮就在超市的對面?；蕦m東面是一條行車主干道和貫穿城市南北的河流，街道另一邊是傳統(tǒng)居民區(qū)和清真寺。從建筑上來看，以皇宮為原點，東邊是偏烏茲別克人原本的城區(qū)，西邊是俄國人來了之后修建的新城區(qū)，這座城市大體就是這樣的劃分。

現(xiàn)在王宮已被作為博物館開放，是了解當?shù)貧v史最好的地方。雖然浩罕這座城市很小，但是商店繁榮，街道干凈，建筑也亮堂。這座城市沒什么游客，浩罕街上的人走路說話都慢慢悠悠，很安寧。

浩罕汗國的歷史并不長，費爾干納地區(qū)原本屬于布哈拉酋長國管轄，1709年沙魯克·貝克（Shahruku Bek）在費爾干納盆地東部建立了一個獨立的國家，他在浩罕修建了一座城堡作為首都，開始了浩罕汗國的歷史。

沙魯克·汗的孫子阿里姆·汗（Alim Khan）雇用了高地塔吉克人作為雇傭軍，征服了費爾干納盆地的西部，并且占領了塔什干。1841年，英國軍官亞瑟·科諾利上尉來到浩罕汗國，試圖說服中亞各個國家共同抵抗俄國的滲透。之后，科諾利上尉為了另一項任務離開浩罕前往布哈拉，后面的事情我在布哈拉時已經(jīng)提過了，他的任務是營救之前被捕的另一位英國軍官，結果他倆都被處決。

之后，浩罕汗國君主穆罕默德·阿里·汗（Muhammad Ali Khan）試圖尋求與俄國結盟，因此失去了布哈拉埃米爾納斯魯拉·汗的信任，布哈拉酋長國在1842年入侵浩罕汗國，處決了穆罕默德·阿里·汗。一同遇難的還有阿里·汗的母親，也就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奧馬爾·汗（Omar Khan）的遺孀——詩人諾迪拉（Nodira）。

接下來，浩罕汗國不斷遭到布哈拉和俄國的入侵。1868年，浩罕汗國徹底變成了俄國的附庸國。最后一位君主納西亞丁·汗（Nasruddin Khan）的反俄立場激起了俄國的吞并。1876年1月，浩罕汗國并入俄國突厥斯坦。

我來到浩罕汗國王宮面前的廣場上，兩名警察騎著馬從我身邊走過，這里搭建起巨大的臺子，看起來有一些演出節(jié)目。這座城市旅游設施相對完善，甚至廣場上還有免費移動的公廁。不要小看這個設施，就連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的旅游景點都沒有，游客們只能尋找寥寥無幾的收費洗手間，這一度是烏茲別克斯坦旅游業(yè)最受批評的一點。

這座可汗王宮建于末代君主納西亞丁·汗的父親胡達雅爾·汗（Khudayar Khan）統(tǒng)治時期，胡達雅爾·汗對于治理國家無能為力，轉而開始修建自己豪華的宮殿。1870年代，由于極高的稅收和失衡的法律，浩罕汗國爆發(fā)了起義，鎮(zhèn)壓起義失敗的胡達雅爾·汗最終不得不在1875年流亡到俄國。

這位治國無能的君主建造的這座宮殿建于1871年，帶有高高的門廊，裝飾精美的大型入口拱門和四個宣禮塔。宮殿被一面石墻環(huán)繞，由7個庭院和119個房間組成。在胡達雅爾·汗流亡的第二年，俄國軍隊占領了這座宮殿，改成了軍事指揮部，并在這里建立了一座東正教堂和教會學校，浩罕汗國君主的寶座也被運到圣彼得堡冬宮。

1921年，這座宮殿被交給了一個農(nóng)民組織，1924年在宮殿內(nèi)舉行了一次農(nóng)業(yè)展覽，并在此基礎上將宮殿變成了博物館，之后又作為軍事醫(yī)院。烏茲別克斯坦獨立之后，博物館已完全恢復，墻面裝飾和宮殿幸存的房間得以修復，重建了一些大門和柱子。但是，目前只有兩個院子和十九個房間可以參觀，我在宮殿里參觀時，看到一些工匠們還在繪制長廊頂棚的圖案。

離開宮殿后，我前往曾經(jīng)浩罕君主的陵墓，要穿過居民區(qū)里曲折蜿蜒的小巷子。在路上我回憶起一個和浩罕汗國有關的人名，這個人在中國的歷史書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就是穆罕默德·雅霍甫·伯克（Muhammad Yaqub Beg），中國人更習慣叫他阿古柏。在中國歷史書中，他是一個完全的反面人物，但是在浩罕汗國的歷史中，他是一個有些悲情色彩的梟雄。

在俄國從浩罕汗國手中奪走塔什干時，阿古柏就是保衛(wèi)塔什干的指揮官。在這一時期，大清國陜甘地區(qū)穆斯林起義，牽連整個塔里木盆地都在躁動不安，喀什噶爾附近的吉爾吉斯人和哈薩克人希望由霍加家族的人來統(tǒng)治喀什噶爾。此前在爭奪喀什噶爾戰(zhàn)斗中被清軍俘虜處決的賈漢吉爾·霍加（中國歷史書中叫張格爾）的兒子布爾祖格·汗（Burzug Khan）決定前往喀什噶爾，阿古柏加入了他。之后阿古柏的軍隊陸續(xù)控制了葉爾羌和英吉沙，排擠了布爾祖格·汗，最終占領了喀什噶爾。到了1867年，阿古柏已經(jīng)控制了整個塔里木盆地。

也是在這時，俄國大舉入侵中亞，這或許刺激阿古柏急需向塔里木盆地之外擴展領地。他試圖向印度方向吞并塔什庫爾干，并向北占領了庫爾勒，卻在烏魯木齊受挫。到了1877年，隨著陜甘沖突的平息，遲鈍的大清國終于反應過來，左宗棠率領軍隊遠征新疆，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取得了勝利，阿古柏在庫爾勒附近去世，他和兒子的尸體被焚燒成灰送到北京。

也是由于阿古柏的緣故，英國與俄國針對中亞的大博弈延伸到了喀什噶爾和塔里木盆地。1868年英國探險家羅伯特·巴克利·肖（Robert Barkley Shaw）前往喀什會見了阿古柏，他成為第一個到達喀什的英國人。1872年俄國探險家亞歷山大·馮·卡爾巴爾斯（Alexander von Kaulbars）前往喀什與阿古柏商談貿(mào)易，但是沒有進展。阿古柏小心翼翼地處理與俄國和英國之間的關系，盡管他得到了來自布哈拉埃米爾和奧斯曼蘇丹的支持，但他在塔里木盆地的統(tǒng)治并不得人心。

穿過一條接一條小巷子，我來到浩罕汗國的莫達利汗王陵。莫達利汗（Modari-Khan）的意思是“可汗的母親”，表明這座陵墓是一座女性墓地。墓地建于1825年，最初是奧馬爾·汗為母親建造的，后來成為所有浩罕汗國婦女的公墓。

進入墓地，從旁邊一條小路走上十幾米，我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和青銅建成的紀念碑，這為了紀念女詩人諾迪拉。諾迪拉是奧馬爾·汗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后，由于兒子穆罕默德·阿里·汗加冕時年少，諾迪拉成為了浩罕汗國事實上的統(tǒng)治者。盡管她試圖教導兒子更多的和平自由的價值觀，但她仍然執(zhí)行了擴張主義政策，導致與競爭對手布哈拉酋長國爆發(fā)了戰(zhàn)爭。1842年4月，浩罕汗國戰(zhàn)敗，諾迪拉與兒子一起被布哈拉埃米爾處決。在蘇聯(lián)時代，諾迪拉被提升為烏茲別克的國家女性形象之一，被公眾視為烈士和民族英雄。

莫達利汗建筑群入口是一座綠色瓷磚裝飾的拱形大門，一個藍色的圓頂在入口部分的后面，入口的內(nèi)部裝飾有螺紋圖案的門廊。進入陵墓內(nèi)，我看到一個有趣的活動，很多女性在陵墓前鋪上白布，然后在布上滾來滾去，或者用一塊布裹著自己在地上滾。我詢問了一下周圍的路人，在難以翻譯的只言片語中提取大概意思，是因為浩罕汗國君主的女眷們德行美好，女人們在君主女眷墓前翻滾可以求得保佑，如果是孕婦還可以保佑胎兒平安出生。

陵墓周圍是一片公共墓地。在墓地入口，我發(fā)現(xiàn)有一群人坐在長椅上，他們手持著棍子，陸續(xù)有人找上他們，一般是女人或者孩子，他們就一邊嘴里念叨著，一邊用棍子輕輕拍打對方的身體。從頭部到肩膀和背部，也有用布包著碗敲打，或者直接用手。其中一些人還會提供瓶裝水，他們將瓶裝水打開蓋子，放在自己面前念經(jīng)，然后讓對方帶走，當然對方會給一些錢。

這讓我想起在中國西北穆斯林地區(qū)有一種吹杜瓦的宗教活動，是一種類似驅邪的儀式，阿訇對著水或者糖念經(jīng)，或者在紙條上手寫經(jīng)文，人們帶走這些東西給需要的家人。這類儀式可能和伊斯蘭蘇菲信仰有關系，費爾干納盆地宗教信仰濃郁，也是蘇菲教團主要活動的地方。

我走進墓園深處，看到一位坐在墳墓邊上的老人，他是這邊專門給人念經(jīng)走墳的。有需要的人來了就坐在他旁邊，他念的時候時不時嘴里發(fā)出啾啾的聲音，好像也是一種驅趕儀式，有的人還帶著大瓶的水放在他面前讓他念經(jīng)，最后會給他一些錢作為感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阿訇，可能是散班阿訇，但這個儀式我是很熟悉的。費爾干納的穆斯林和中國穆斯林有很多習俗上的相似之處，只不過在我的故鄉(xiāng)，穆斯林墓地離城區(qū)較遠，人們更習慣在清真寺內(nèi)進行走墳儀式，并不常去墓地。

離開墓地之后，我來到聚禮清真寺。在蒙古人入侵期間，聚禮清真寺以及整個城市被摧毀，現(xiàn)在的清真寺建于十九世紀。這座清真寺1805年開始建造，直到1814年修建完成?，F(xiàn)在這座清真寺也是一座博物館，展示當?shù)氐氖止に嚭妥诮探ㄖ嫾?，清真寺院子四周是木頭柱子支撐的長廊，院子中央聳立著宣禮塔，上面有光滑的圓形瓷磚。

晚上我在浩罕的街頭餐館吃飯，注意到這邊一個有趣的習俗。如果客人需要喝茶，店主會給客人拿來兩個碗。我一開始以為類似中國的蓋碗茶喝法，但發(fā)現(xiàn)當?shù)厝硕际侵挥靡粋€碗而已。國內(nèi)朋友告訴我，維吾爾族也有這個習慣，是因為過去衛(wèi)生條件不好，風沙大，人們在露天的茶攤喝茶要自己涮碗，兩個碗其中一個就是裝涮碗水的。雖然今天衛(wèi)生條件好了，餐館也大多在室內(nèi)，但依然保留了喝茶給兩個碗的習俗。不過，我沒看到有幾個人真的去涮碗。

在來到費爾干納盆地之前，我期待著能找到這里和新疆的關聯(lián)，因為在我來之前了解到，在費爾干納盆地有一些維吾爾人后裔。我在烏茲別克斯坦這些天遇到的懂英語的人并不多，在費爾干納盆地，很多人連俄語也不懂。在與浩罕當?shù)厝私涣鞯闹谎云Z中，他們建議我去更東面的安集延看看，那里距離中國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