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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烏茲別克斯坦⑧|希瓦:沙漠中的強悍古城
從布哈拉前往希瓦的路上,我仿佛到了另一個國家。前往希瓦要先到烏爾根奇,然后轉車前往老城。道路兩旁都是沙漠,一陣狂風吹過,漫天飛沙。沙漠深處溫度驟降,接我的司機穿著厚厚的皮衣,帶著巨大的毛氈帽子,像極了電影中的沙漠土匪。
如果說撒馬爾罕和布哈拉曾經是商業與學術繁榮的大都市,那么希瓦就是沙漠中殺人越貨搶劫商旅的盜賊窩點,事實上,希瓦汗國也正是憑借著沙漠中的地利,一度在波斯和俄國兩個強悍的鄰國之間肆無忌憚從事奴隸貿易。
希瓦汗國真正的名字應該叫花剌子模,被稱為希瓦汗國是俄國學者以首都希瓦來命名的。我在撒馬爾罕路過昔班尼陵墓,昔班尼·汗在1505年占領了花剌子模,雄心勃勃要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同時,波斯的伊斯梅爾一世也正好在建立帝國的上升期,兩國在謀夫發生了一次歷史性的戰斗,昔班尼在戰斗中被殺,花剌子模很快被波斯人占領。
從1695年起,希瓦成為布哈拉的臣屬,布哈拉任命了兩名可汗,希爾·加齊·汗(Shir Ghazi Khan)和伊勒巴斯·汗(Ilbars Khan)。伊勒巴斯·汗四處掠奪波斯奴隸,并殺死了一些波斯大使,波斯君主納迪爾·沙阿非常憤怒,在1740年征服了希瓦,處決了伊勒巴斯·汗,釋放了波斯奴隸。
希瓦不僅挑釁南面的波斯,還挑釁北面的俄國。俄國人對希瓦發動了五次戰爭,只有最后一次才成功。1717年,亞歷山大·貝科維奇·切爾卡斯基(Alexander Bekovich-Cherkassky)進攻希瓦,俄軍取得勝利后,希瓦統治者希爾·加齊·汗與俄國人訂立了條約,建議俄軍分散駐扎,以便更好地進行接待。然而俄軍分散之后,希瓦軍隊突然發動襲擊,俄國士兵幾乎全部被殺。之后1801年和1839年,俄國對希瓦進行了兩次遠征,分別由于沙皇保羅一世去世和天氣寒冷牲畜大量損失而被迫撤回。
1839年遠征的原因之一是越來越多的俄羅斯奴隸被關押在希瓦汗國。為消除俄國吞并希瓦汗國的借口,英國開始與希瓦汗國取得聯系,試圖讓可汗釋放奴隸。英國人派遣了詹姆斯·阿伯特上尉(James Abbott),在1840年到達希瓦,他說服了可汗,攜帶有關俄羅斯奴隸問題的一封信給沙皇。但是,阿伯特離開之后被匪徒搶劫,他雖然安全到了圣彼得堡,卻沒有完成任務。
阿伯特的上級派了另一名軍官里士滿·莎士比亞中尉(Richmond Shakespear)繼續完成任務。莎士比亞成功說服希瓦可汗釋放了所有俄羅斯奴隸,他帶著獲釋的400多名奴隸前往俄國,受到了尼古拉一世的接待,俄國暫時失去征服希瓦汗國的理由。在這一次外交博弈中,英國暫時獲勝。
經過半個多小時風沙中的行車,我終于到達了希瓦古城的正門口,進入古城需要購買門票,也可以不買票從其他門進入,就不能參觀古城內的建筑。
希瓦古城。本文圖片均由馬特 圖希瓦古城今天的希瓦古城實際上是曾經的希瓦內城,被稱為伊坎卡拉(Ichan-Kala),是幾乎完整的中世紀老城區,也是中亞地區第一個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景點。伊坎卡拉被堅固的土坯磚墻包圍,沿著城墻每隔30米就有防御塔。貫穿古城東西方向的主干道兩旁是歷史古跡建筑,往南北方向延伸就是居民區,有很多民宿旅館和餐館。
在伊坎卡拉的眾多建筑中,庫尼亞城堡(Kyunya Ark)是內城的中心。這座城堡建于12世紀,擁有發達的基礎設施,是希瓦可汗和家眷居住的地方,也是軍隊的營地要塞,城堡里有監獄、清真寺、造幣廠和宮殿。城堡前面有一個廣場,可汗的部隊在這里訓練閱兵,這也是處決犯人的地方。
主干道上都是游客,以及在寒風中拍婚紗照的新人們。主干道兩旁是商販,如果說與布哈拉和撒馬爾罕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多了寒冷的主題。希瓦的重要特產是巨大的毛皮帽子、厚實的駝毛襪子和手套。這讓我理解了老照片里希瓦貴族們戴的夸張的帽子。
位于古城中心的聚禮清真寺,沒有人們所熟悉的拱形入口和圓頂,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平房建筑。這是因為在18世紀后期修建時,參考的是10世紀一座非常古老的清真寺樣式,采用的是一種相對落后的建筑工藝,這種工藝被如此完好地保存至今,實屬難得。
我推開那扇裝飾精美的有700年歷史的巨大木門走進去。室內大廳天花板平坦,由215根木柱支撐起屋頂,我穿梭在木柱之間,欣賞每根不同的樣式,這個大廳就像一座木雕博物館,展示了不同時期的希瓦木雕風格,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紀。
聚禮清真寺有一些柱子雕工細膩精致,甚至帶著鏤空,有一些則沒有雕刻,只用了粗糙的原木。這座清真寺的采光也很有特色,天花板上開了三個天窗,為大廳提供光線和通風,內飾就簡單地涂抹灰泥。
我發現了一個細節——木柱下方與石墩連接的部分使用的都是金屬連接件,中間墊了一層毛氈。當地人說這是為了防止潮氣蔓延到木頭柱子上,講究的建筑要用駱駝毛的毛氈墊子做隔離。不過我很懷疑其效果,因為那些柱子大部分都已開裂了,沙漠地區的溫差對木頭有很大的破壞,恐怕不是毛氈墊子就能保護的。
希瓦的木柱走出聚禮清真寺,眼前是一座讓人無法不注意宣禮塔,因為它看上去只有半截,沒有修完。
穆罕默德·阿明·汗(Muhammad Amin Khan)在1845年下令建造這座清真寺和宣禮塔,以顯示希瓦汗國的威力。雖然這座以可汗的名字命名的經學院是中亞最大的伊斯蘭建筑之一,但卻不如旁邊未完成的宣禮塔出名。
Kalta Minor Minaret,意思是短尖塔,這座宣禮塔在中亞沒有同類建筑,看起來倒像是現代建筑。宣禮塔雖然沒有完工,但進行了美妙的裝飾,給建筑帶來完整性的觀感,整個外表面覆蓋著幾何圖案的深藍色、天藍色和白色的瓷磚。
短尖塔這座宣禮塔的塔根部直徑為14.5米,高度為29米,推測建成之后可達到70米,甚至在一些記錄中認為是110米。不過隨著阿明·汗被殺,宣禮塔的建造也被停止。據說阿明·汗想要讓它超過布哈拉的喀龍宣禮塔,他希望站在塔尖就能看到布哈拉。也有說法認為,這座宣禮塔的建設就是布哈拉埃米爾派人教唆的,這座塔不可能建設完成,即使真的建好,一旦倒塌也會毀掉整個希瓦城。
布哈拉、希瓦和我之后要去的浩罕,這三個國家之間的勾心斗角不只體現在好大喜功上,面對俄國入侵也始終無法團結一致,甚至互相玩弄權術,最終逐一被俄國攻破,而他們真正開始聯合還是受之后的泛突厥主義影響。
我離開短尖塔,從古城西門朝東邊走去,路上查閱了希瓦汗國在俄國征服之后的歷史。
1873年,俄國征服了塔什干和撒馬爾罕之后,對希瓦發動了進攻。希瓦君主穆罕默德·拉希姆·巴哈杜爾汗二世(Muhammad Rahim Khan II)與俄國簽署條約,希瓦汗國成為俄國的附庸國,廢除了奴隸制,允許俄國商人自由貿易。此外,由于布哈拉埃米爾在俄國軍事行動中保持中立,希瓦汗國的一部分領土被割讓給布哈拉酋長國。
十月革命后,希瓦君主阿斯凡迪亞爾·汗(Isfandiyar Khan)的保守統治越來越不得人心,被土庫曼部落首領朱納德·汗(Junaid Khan)推翻,最后一位君主賽義德·阿卜杜拉上臺。但這位末代君主的統治只有兩年時間,受青年布哈拉黨影響成立的青年希瓦黨改組為花剌子模共產黨,1920年,伏龍芝率領的紅軍推翻了希瓦末代可汗。革命后,花剌子模蘇維埃人民共和國成立,1924年成為烏茲別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一部分加入蘇聯。
對于希瓦汗國來說,被俄國入侵未必全然是一件壞事,很多處于前現代的東方國家,被西方國家入侵后開始進入現代化。也有一些國家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和凝聚起民族國家意識,開始走向真正的崛起。
雖然希瓦汗國最終走入現代是在蘇聯時期,但這個國家知識分子的危機感和行動卻從俄國入侵之后就開始了。古城東邊有一片建筑群,正是關于希瓦汗國在俄國入侵之后的改革。
伊斯蘭·霍加(Islam Khodja)建筑群實際上非常現代,是20世紀初伊斯凡迪亞爾·汗統治期間修建的。伊斯蘭·霍加宣禮塔高56.6米,比布哈拉的喀龍宣禮塔還高。尖塔看上去很輕巧,琺瑯鑲嵌物使磚石看起來更加優雅,與希瓦的天空搭配自然。
伊斯蘭·霍加清真寺這座建筑以伊斯蘭·霍加命名,他是穆罕默德·拉希姆·汗統治時期希瓦汗國的首相,雖然他的名字意味著他來自傳統穆斯林家庭,但他卻以積極改革引進現代化而著稱。
伊斯蘭·霍加在26歲就被任命為拉希姆·汗的首相,拉希姆·汗去世后,繼任的伊斯凡迪亞爾·汗只比他大一歲,并無特別的才能,非常依仗他。在伊斯蘭·霍加擔任首相期間,修建了現代學校、發電廠、醫院、電報和郵政設施,然而他在1913年被謀殺。雖然沒有切實的證據,但一些學者認為,與伊斯凡迪亞爾·汗有很大關系,他并不是一個積極的改革者,也嫉妒這位同齡卻極有才華的下屬。
在伊斯蘭·霍加清真寺對面有一座和古城風格不太一樣的建筑,這是一所現代學校,也是伊斯蘭·霍加積極改革的一個體現。這所學校開設于1912年,目的是為了引入現代教育,發展希瓦汗國的現代化科技和經濟。
當時希瓦汗國并行著兩種教育體系,一種是以這所學校為核心的現代教育,主要教授俄語、數學、世界歷史地理等現代課程;另一種則是當地傳統的伊斯蘭學校,主要教授阿拉伯語、古蘭經和伊斯蘭教法。伊斯蘭·霍加死后,他的這所現代學校繼續運作,直到1920年代被并入蘇聯的教育系統中。
現在這所學校被改為一個博物館。一些游客為了省錢而不買古城通票,但有一些建筑內的展覽非常值得看,比如這座博物館里展示的就是一段冷門但有意思的歷史——攝影師庫達伯格·德萬諾夫(Khudaybergen Divanov)的作品,他是希瓦汗國第一位本地攝影師,讓我們看到大量希瓦汗國的珍貴歷史照片,而這位攝影師的從業經歷卻和德國有關。
希瓦最早的歐洲移民是一群門諾派教徒(Mennonites),這些門諾派教徒是荷蘭再洗禮派在西普魯士的定居者,俄國葉卡捷琳娜大帝時期給予他們宗教自由和免除兵役的特權,這些人遷徙到伏爾加河流域,被稱為伏爾加德意志人。由于伏爾加定居點的人口超過了預期,俄國政府在1870年宣布不再給予移民特權。在這種未來不可知的處境中,移民社區中的小克拉斯·埃普(Claas Epp Jr.)牧師預言基督將于1889年降臨在中亞。這些門諾派教徒在1880年獲得了俄國突厥斯坦總督的許可,一百多個家庭遷徙到塔什干附近。其中一部分人拒絕服役,準備遷徙到布哈拉,但是布哈拉埃米爾拒絕了他們,而希瓦可汗邀請他們來到希瓦定居,他們的社區一直到1935年才被并入蘇聯集體農莊。
在這群門諾派移民中,有一位攝影師叫威廉·彭納(Wilhelm Penner),他向當地學生庫達伯格·德萬諾夫教授了攝影技術,德萬諾夫也就因此成為烏茲別克斯坦攝影的創始人。
1908年,德萬諾夫跟隨希瓦汗國代表團訪問了圣彼得堡,接觸到當時先進專業的攝影技術。訪問結束后,他帶回了各種電影和攝影配件,獨立拍攝了第一部烏茲別克斯坦紀錄片。他拍攝了伊斯凡迪亞·汗和眾多清真寺、歷史古跡,宣傳希瓦的文化和景點。他也用攝影記錄了大量希瓦汗國普通人的生活與勞動場景,詳細記錄了當時人們的穿著打扮、風俗儀式,他的照片不僅是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料,也是希瓦古城修復的依據素材。
希瓦的老照片在希瓦古城的晚餐,我品嘗了兩道熟悉的食物。一道是肉丸面條,口感綿軟,像掛面一樣,在冷峻的沙漠古城吃到這么柔軟的食物特別溫暖。第二道菜,菜單上寫得是餃子,但看起來是一個巨大的烙盒子,不過是炸的,里面是牛肉餡,東北的回族穆斯林大年三十晚上不吃餃子而吃烙盒子,不知道會不會有點關聯。其實無論是面條還是油炸的面食,都是廣泛意義上的韃靼人的食物。這些食物的傳播背后,是遼闊的歐亞大陸上民族的遷徙與文化融合。
夜晚的希瓦古城,溫度降到了羨慕當地人穿毛皮大衣的地步,那些一日游的游客已經返回了烏爾根奇,住在古城里的游客也回去吃飯了,大部分的攤販都已離去,古城仿佛成了我一人的官邸。當年的城市如今只剩一隅,曾經四處抓奴隸,眼下也只能陪著笑臉宰宰游客,只有夜晚的驟然降溫和城外呼嘯的風沙,還能讓人聯想起當年沙漠中,這個小而強悍的國家是如何撕咬波斯和俄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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