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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烏茲別克斯坦③|塔什干:中亞的東亞人
在塔什干,我試圖尋找更多的東亞痕跡,但沒有找到太多屬于中國的,反而更多來自朝鮮和日本,而這些關聯都與蘇聯時代有關。我前往塔什干城市西南一片離火車南站不遠的墓地,在這座墓地的深處,有一小塊埋葬的是二戰后被懲罰到中亞做苦役的日本戰俘。這些日本戰俘是在中國東北投降后被帶到這里,我來看一下他們最后的歸宿。
墓地對面的一座小樓是日本戰俘紀念館,一位先生接待了我,向我講述了埋葬在這里的日本戰俘的由來。二戰結束,日本投降后不久,將近六十萬名駐扎在滿洲的日本士兵被解除武裝,帶到蘇聯各地作苦役。在中亞地區,烏茲別克斯坦大概有23000名日本戰俘參與工作,主要從事建筑工。1995年,塔什干的日本墓地紀念碑樹立,這座公墓里埋葬了87名日本戰俘。
在這座紀念館里陳設了日本戰俘曾經用過的物品,還有他們工作時的照片、從軍登記和書信。其中有一封手寫的軍歷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大部分是漢字,作者是一位日本陸軍少尉,他的從軍經歷非常短暫,幾乎剛剛參戰就結束了。
昭和19年(1944年),他作為特別操練見習士官入伍,進入飛行學校學習,只學了四個月就被編入陸軍航空隊,昭和20年4月離開日本從朝鮮進入偽滿洲作戰,前往當時的滿洲國濱江省白城子報到,8月15日日本投降,但他在8月20日被提升為少尉,我猜測可能是他的上級陣亡后臨時頂替升職。
9月2日,他在奉天被解除武裝,我懷疑他可能都沒有參加過戰斗,之后從鐵路經過黑河出境,被帶到塔什干勞動。不過他很幸運,只待了3年,在昭和23年9月(1948年)就回國了。
不幸中的萬幸,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離開紀念館走進對面的墓地,在墓地深處很遠才看到這片日本墓園,很平整的一片土地,被柵欄圍起來。墓園中間是一座小小的紀念碑,上面掛了很多千紙鶴,紀念碑正面插著日本和烏茲別克斯坦的國旗,有一塊牌子寫著:永遠的和平友好宣誓沒有戰爭,下面擺著香爐和鮮花。紀念碑背面則是埋葬者的姓名,紀念碑上還擺放了一個日本佛教僧侶的石頭人偶,不知道是不是來掃墓的人留下的。在紀念碑旁邊的土地上插著兩塊木板,一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中間一段日文,然后寫著“日本人強制抑留者慰靈”,落款是淺尾正男,另一塊則寫著 “日本人慰靈墓參追善供養塔”。
日本墓地。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在塔什干,和我搭訕的本地人往往會講出他們僅會的日語和朝鮮語的“你好”,會用中文打招呼的很少。我決定前往一處和中亞的朝鮮族有關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城市西邊。從地鐵出來之后,我徒步前往,中途路過一座廣場,廣場上有一座雕像,側面看起來像是教科書中出現過的人物,走到雕像正面,原來是普希金。雕像背后的建筑是紡織工人之家,應該是類似工人俱樂部一樣的建筑。這座雕像是1974年為了紀念普希金誕辰175周年豎立的,塔什干原本的街道很多都是俄羅斯名字,這座普希金雕像就曾經坐落在普希金大街上的一個公園里,2005年才搬過來。
在普希金雕像處轉彎,不遠處就是首爾公園。這座公園是2014年修建的,2017年為了紀念朝鮮人被強制遷徙到中亞80周年,在公園里豎立了紀念碑,當時的首爾市長樸元淳出席了揭幕儀式。不過,我到達時發現首爾公園被關閉了,但是隔著圍墻能看到里面的建筑頗有朝鮮民族氣息,有圍墻和亭子,上面有朝鮮民族風格的彩繪圖案。
今天生活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朝鮮族有18萬,在塔什干大概有6萬人,本地人習慣稱呼他們為高麗人(Koryo-saram)。這些朝鮮人來到中亞的歷史比被強制勞役的日本戰俘還要悲慘,而且時間更久。
在俄國的朝鮮人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后期,當時朝鮮半島土地兼并嚴重,很多農民難以生存,只好向外遷徙。1860年,《北京條約》把一部分屬于大清國的東北領土割讓給俄國,這些朝鮮人就遷徙過去開墾耕種。1914年,在俄國的朝鮮人達到六萬四千多人,1919年日本殖民當局鎮壓朝鮮起義后,前往俄國的朝鮮移民繼續增加,符拉迪沃斯托克成為了朝鮮民族獨立運動的重要活動地點。到了1923年,蘇聯統計境內朝鮮人超過十萬人,大部分居住在農村,蘇聯政府開始控制朝鮮人的遷徙,并且逐漸將已經定居的朝鮮人歸化為蘇聯公民。
蘇聯在1937年之前的政策主要是對朝鮮人進行本土化,允許他們成立朝鮮人蘇維埃集體,使用朝鮮語,建立自己的朝鮮學校、醫院和報紙刊物。據1937年統計顯示,蘇聯境內有將近17萬朝鮮人。
1937年,根據蘇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報告,日本正在通過蘇聯境內的朝鮮人從事間諜活動。在斯大林的授意下,蘇聯開始將遠東地區的朝鮮人遷徙到中亞,當時大概有10萬朝鮮人被運往哈薩克斯坦,7萬多人被運往烏茲別克斯坦。雖然政策允許攜帶牲畜,還會給予搬遷補償,但實際上這些朝鮮人在中亞生活很艱難,他們大多是水稻農民和漁民,根本無法適應中亞的自然環境與農業習慣,政府的補償也遲遲沒有到位,很多人被餓死。當時受牽連的不只是朝鮮人,還有中國人,生活在蘇聯境內的中國人同樣受到懷疑,被驅逐出境。很多人已經在蘇聯境內成家,只好帶著俄羅斯家眷回國,成為今天中國境內俄羅斯族的來源之一。
蘇聯壓迫朝鮮人的政策一直持續到斯大林去世,1956年赫魯曉夫給予這些朝鮮人自由定居的權利,他們開始搬往城市。由于遷徙過程中形成的高度社區組織化和互助精神,朝鮮人的城市化水平非常高,社會地位增長很快。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朝鮮人基本上不會講朝鮮語,也不會烏茲別克語,他們之間交流都是講俄語。
我在塔什干買到了一些朝鮮人的老照片,應該是婚禮和家宴,可以看出他們沒有保留朝鮮民族服裝,而是以西裝為主,在塔什干我沒有發現朝鮮人專有的墓地。蘇聯解體后,很多朝鮮人無法適應民族國家化的烏茲別克斯坦,搬到俄羅斯或者韓國。
朝鮮人的老照片有一部關于烏茲別克斯坦朝鮮族的電影,叫《迦南》,就是圣經當中流著奶與蜜的迦南,也叫《雙城悲歌》。這部電影拍攝于2012年,導演本人叫魯斯蘭·樸,是烏茲別克斯坦的朝鮮人。電影中的氣氛和我童年印象中的中國東北非常像,蕭瑟冰冷沒有希望,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電影的主角是一個塔什干的朝鮮人,年輕時他的一個朋友被人打死了,他后來做了警察,臥底逮捕一個毒販,恰好就是當年殺死他朋友的人。然而他的上級把這個毒販放了,主角一怒之下辭職,染上了毒癮艱難度日。之后終于挺過來把毒戒了,他曾經的一個烏茲別克斯坦朝鮮朋友來找他,那個朋友搬到了韓國,讓主角也來韓國謀生。主角臨走前,朋友讓他去一個地方取些面包帶到韓國,說自己是在韓國想念塔什干的面包。等主角到了首爾之后,發現面包里面藏著毒品,他的朋友欺騙了他。最后一幕,就是他帶著毒品離開了朋友家,迷茫地走著。
“雙城”指的就是塔什干和首爾,對于這些烏茲別克斯坦朝鮮人來說,塔什干并不是他們的故鄉,他們被強迫遷徙到這里,但首爾同樣不是他們的歸屬地,他們無論在哪里都像外人一樣。“迦南”則是另一層含義,朝鮮人前往俄羅斯遠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從中亞前往韓國也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人們帶著對迦南的向往遷徙,卻最終無法逃脫悲情的結局。
朝鮮人的性格好像天然就很擰巴,其實北方地區人都這樣,少數熱鬧的時候特別狂歡,但多數時候很安靜,不怎么說話,像一頭蹲在河邊發呆的熊。
在塔什干的市場里,我看到一些朝鮮人的生活痕跡,就是朝鮮泡菜,雖然賣泡菜的商販大多是烏茲別克人。今天在烏茲別克斯坦很多飯館,尤其是街頭小餐館,都會有泡菜,是很平民的食物。但我發現這種泡菜與東北的泡菜不同。也許是無法種植優質大白菜的緣故,烏茲別克斯坦的朝鮮泡菜是用卷心菜制作的,口感味道相差很大,不過這里的朝鮮人選用了當地大量種植的胡蘿卜做了胡蘿卜絲咸菜,也算是一種改良傳承吧。泡菜不好吃,也沒有狗肉,也沒看到賣冷面和打糕的,想必這里的朝鮮人并不那么快樂吧。
塔什干的市場里的朝鮮泡菜夜晚的塔什干很安靜,街上沒什么人,只有街頭公園的長椅上還有女人帶著男人,或者男人帶著狗坐著,也不出聲,干坐著,這座城市夜間的蕭瑟很像我的故鄉。塔什干的綠化很好,地上落葉特別多,走一路都是伴奏聲,一條漫長的路沒什么路燈,偶爾有短暫的車飛逝而過,帶來瞬間的光影。
一個年輕的女子挎著包在我前面走著,背影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些事業單位上班的阿姨,她走一段回頭看看我,好像有點害怕,停在路邊看手機,等我從她面前走過去她才走。雖然我是男的,可卻是外國人,讓一個本地人深夜單獨走在我身后,也不安心,我也玩手機把她讓過去。就這么,我倆默契地走一路交替一路,誰也不聲張。
在塔什干的最后一個下午,我去了城市西北面的老城區。在1966年的大地震中,塔什干的老城區大部分損毀了。曾經的喬蘇集市(Chorsu Bazaar)距離聚禮清真寺和庫爾克達什經學院(Kukeldash Madrasah)不遠,當然這座16世紀的經學院也是在地震摧毀后1990年代重建的,從布局上來看,巴扎、清真寺和經學院,組成了一個傳統穆斯林街區的結構。
庫爾克達什經學院地震摧毀了集市后,蘇聯政府在原址重建集市,但外觀頗為現代化,像一個體育場。集市內分上下兩層,一層是肉類和奶制品,二層是堅果,集市外圍是蔬菜、水果、香料和生活用品。集市出來一直連到地鐵站,有一條自由市場街,供攤販們自行擺攤,多為鞋帽、零食、飲料和生活小物件。
我在集市逛了一會兒,繼續往北面走,到了哈斯特伊瑪目廣場(Hazrati Imam),這里是烏茲別克斯坦官方的宗教中心,也是這個國家伊斯蘭教最重要的地點之一。這里的重要性來自有54米高宣禮塔的哈斯特伊瑪目清真寺,這是2007年前總統卡里莫夫下令修建的,還有一座同樣16世紀的經學院,不過內部如同烏茲別克斯坦大部分曾經的經學院一樣,都是一間間旅游商品店。
這片廣場得名于塔什干首位伊瑪目阿布巴克拉,除了宗教造詣之外,這位伊瑪目還以研究鎖而著名,這座廣場就是以他的陵墓為核心的。廣場最重要的一個地點是一座小小的博物館,在周圍巨大的尖塔和清真寺面前顯得有點渺小且容易被忽視,里面展出了伊斯蘭世界最神圣的物品之一,奧斯曼古蘭經。
在伊斯蘭教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領導時期,為了統一散軼各地的古蘭經,奧斯曼下令編纂整理了統一版本。統一的古蘭經一共抄寫了5本,分別在麥加、麥地那、大馬士革、巴士拉、庫法。帖木兒大帝遠征的時候,把巴士拉的那一本帶回了撒馬爾罕。俄國入侵中亞之后,把這本古蘭經運到了圣彼得堡,后來蘇聯時期為了向烏茲別克示好,將古蘭經還給了塔什干。
喬蘇集市我在塔什干的最后一餐是在喬蘇集市旁邊的燒烤攤子,夜晚市場已經收工了,攤販們紛紛來吃飯。我點了烤牛肝,加上馕和醋浸洋蔥,迎著燒烤的煙火,大嚼帶血的牛肝,味道非常沖。在塔什干的旅行結束了,下一站我將沿著奧斯曼古蘭經的線索,前往帖木兒帝國時期的首都——撒馬爾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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