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一次返鄉引發的牧區重思
本文榮獲“故鄉紀事·愛故鄉非虛構寫作大賽2019年度作品獎”
作者: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生 阿希塔
與我熟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極熱愛家鄉的人。
熱愛到什么地步,我的手機殼后蓋上就打印著牧區老家的照片。我會在同學聚會上動情歌唱:“雖然已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摘自歌曲《父親的草原 母親的河》)
不論走到哪里,我都愿意說,我的根在草原,我的家鄉是蒼天般的阿拉善。
其實,我也常在思考牧區究竟對我意味著什么?是什么讓我對牧區如此的眷戀?是藍天白云?是童年記憶?是父母親情?還是其他什么?
回想我的求學之路,也幾近是我與家鄉分離之時。也就是從出外,才讓我有了家鄉的概念。06年我便到100多公里外的銀川求學,2010年千軍萬馬擠過高考獨木橋,之后我輾轉祖國南方北方,終于在2017年落在了北京,開始了博士生活。回頭算算,就像父親所說:從06年開始,你基本上也就是寒暑假回來兩個月,其他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和你媽“空在家”。我想這種“空在家”可能是大多數供養大學生家庭的普遍狀態,而我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 手機殼后蓋上打印著牧區老家的照片
一
1月18號,我登上了從北京站始發的回鄉列車,一路從地鐵里奔進站,烏泱泱的人流和大大小小的包袱箱子,空氣里不時有盒飯飄香,人們個個神情期待,讓我覺得同樣是乘坐軌道列車,比起都市里的地鐵,只有這里是才是真正的煙火人間。每次來火車站,尤其是老站,總有一種感覺,這里并非是旅客的運輸站,而是人間冷暖的集散地,一定有做不完的“田野調查”,聽不完的“人間故事”。
我是喜歡與火車的人聊天的,這次回家也不例外。一上車,我便早早將行李放好,一屁股坐在臥鋪最里面,倚著疊好的被褥,靜靜地等待著周圍鋪的乘客何時能攀談起來。因為是返鄉高峰期,乘客們大都操著老家口音,人們對于陌生人的戒備隨著“老鄉”的身份很快化解了。
“你好,麻煩能換個鋪不?我這有個老人,謝謝謝謝!哦,我到烏海,我舅舅下面沒兒沒女,我領上來北京看病來了,哎單位忙,我就和舅媽先回了。要我說也沒事了,醫院說非要再住一個星期。我就說讓住的再檢查檢查”
“噢?我們也是看病來的,你們在哪點住的?多少錢了?哎,北京看個病一天盡排隊了……”
接話的這個人便是這次火車上與我聊天的主要人物,暫且稱呼他為“胖哥”吧。為什么叫胖哥?其一是因為單看面像,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其二是因為現在雖然是寒冬臘月,“胖哥”上車時可能因為趕點兒,胖乎乎的身軀運動過于劇烈,一直喘了足有五分鐘的粗氣,滿臉豆大的汗珠與窗外北方蕭瑟的冬季有些顯得格格不入。
“你是哪的?”胖哥操著一口不那么普通的晉北方言。
“噢,我阿盟的。”
“我鄂爾多斯東勝的。”
“阿盟我去過,好地方!我那兩年在阿盟干了點工程,就在你們那個騰格里開發區。”
簡單的幾句“摸底”,話匣子就此打開了。當然,“胖哥”看我是學生模樣,還講著普通話,基本是和我聊聊成長經歷和阿盟那邊的情況。
“我小時候牧區長大的,就在騰格里旁邊,那個時候叫嘉爾格勒賽罕鎮,現在叫孿井灘,好像又和騰格里合了。”
“噢,你們那地方就是缺水,不過挺好賺錢的,干工程的都是外地人,像我們伊盟(鄂爾多斯)來的可多了。”
雖然我自7歲就搬離了嘉鎮牧區,隨父母來到了旗里面住(旗與縣同級),關于嘉鎮的變化其實心里一直有惦念,就像小時候我會在放時坐在山梁上幻想,以后要在門前這片荒灘上建起高樓大廈就好了。
的確,嘉鎮的發展隨著改名為“孿井灘生態移民示范區”,“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顯示出了這片區域的主要發展模式。千禧年前后,是阿拉善沙塵暴肆虐最嚴重的時期,有幾場“黃風”甚至還席卷了幾千公里外的北京,《焦點訪談》節目對黃沙漫天的沙塵暴做了專題節目,追溯到的“沙源地”就有阿拉善地區。也就是那個時候,阿拉善當地開始逐漸實行“草原圍欄定畜”“生態整體移民”等政策。我的老家因為地理位置靠東,在我98年離開牧區時還基本維持著散養放牧的狀態,后來聽說隊上給各家劃分了草場,架起了鐵絲柵欄,發放了“禁牧款”,實行了“定牧制”,這些一系列落地措施使得阿拉善生態在近十年有了明顯好轉。另一方面,大型民間資本力量的注入,如全國最大的非政府環境保護組織:SEE阿拉善生態協會、支付寶螞蟻種樹、日本奧伊斯嘉國際組織等也幫助著阿拉善生態有了明顯改觀。
“你知道騰格里那個事不?”胖哥邊嗑著瓜子邊和我說。
“知道呢,當時說是挺嚴重的!”
胖哥所說的其實是2015年爆發的“騰格里沙漠非法排污事件”。巧合的是這件事也是由《焦點訪談》節目暗訪才得以曝光:幾萬噸污水未經處理直接排進沙漠,甚至有企業在沙漠腹地建設“蒸發池”,讓污水“自然消失”……該節目一經播出立即引起了巨大轟動,有媒體報道是中央下達了徹查此事的命令,從開發區管委會到旗縣,盟市相關領導都進行了一一問責。
“我那會就在騰格里開發區那干的點綠化上的工程,那會我們就奇怪了,有幾公里的樹死活種不活!水也都按時好好澆的呢,咋回事呢?結果去了一看才知道,樹苗子旁邊走的排污管線,他們用污水澆水的呢?”
“為啥?”
“光味道大的就能把你撲出來!那會說讓去插個標尺,測一下蒸發池有多深,人們都不愿意去。最后沒辦法,說是找見干蒸發池工程的包工頭才去的,結果你猜咋,標尺下去直接到不了底!腐蝕沒了!”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經常會讓我們做“地球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手抄報。今年春節期間上映的《流浪地球》講述了因太空變化導致地球環境不再適宜人類生存,人類決定“協助”地球重新在宇宙中尋找合適軌道的故事。而就目前看,我們還遠未達到科幻電影所講述的人類能力,地球仍是我們唯一的生存家園。
環境議題對阿拉善來說尤為重要。在阿拉善地區,因地廣人稀,礦產資源豐富,地方經濟主要依賴一些粗放型能源企業,而農牧民想要提高收入,要么加大種植養殖量,要么干脆放棄農牧生產,進入到工礦相關行業去打工。然而,這兩條路都存在著破壞環境的隱患。
十幾年前,我親眼見證了牧區的荒漠化,草原日漸消逝,“沙進人退”的蘇木(村)不在少數。十幾年后,大量牧民轉業,開發區加速上馬,“偷排亂放”的廠子屢禁不止。
地方政府在加快本地區經濟發展過程中,一面是保護環境,一面是謀求發展。從既往的發展歷史中看,這兩方面常常被對立了起來。“先污染,后治理”成為了一條不同地區重蹈覆轍的老路。
這幾年,阿拉善政府也逐漸開始轉變發展思路,著力加大了當地的旅游事業發展,以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為賣點。“阿拉善世界沙漠地質公園”,“阿拉善英雄會”“金色胡楊節”成為了國內外重要的旅游品牌,意圖將阿拉善打造成為“國際旅游目的地”。
火車繼續在北方大地上前行著,我望著窗外,快要進入內蒙界了。在一排排筆直的白楊樹掠影中,我在想象著我的家鄉現在究竟發展成了什么模樣。
二
這幾年春節返鄉手記成為了網絡紅文,一方面是訴說自己濃濃的鄉情,而另一方面也在躊躇中表達回不去那記憶中的故鄉。有位教授曾經直接反駁過世博會口號: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她說,應該是鄉村,讓城市更美好。這其中的道理只要稍作思考便可以得的出:農村在為城市不斷提供新鮮血液,是農村供養著城市。
今年春節我特意回到牧區,讓我對城與鄉的關系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這個山梁子下去就到了。”
奶奶在車里邊比劃邊說。
由于出來的晚,我們晚上10點才趕到老家。但因為大爹將草場和房子早都一并租給了別人,現在老房子上住的是租戶,我們只能打算借宿到西北2公里鄰居——“搖頭奶奶”家。
“張姨媽和占春來了!你們過來!”
“別了別了,都晚上10點多了,我們自己稍微吃上點,明天了再說。”
“哎?那哪行!多少年了才回來一次!又不是天天回來的呢。”
“姨媽,沒事!你別忙活了,我們明天再騷擾,今天晚了,先休息吧。”
“搖頭奶奶”是因為患有帕金森綜合癥,一說話總會輕微搖頭,我便從小稱呼梁家奶奶為“搖頭奶奶”。我們“婉拒”了“搖頭奶奶”的張羅,吃了點年饃準備睡覺了。
牧區的晚上是真正意義上的黑夜,外面有點亮光就可以將屋子照的通亮。剛進被窩一會功夫,搖搖晃晃的車光從遠處照亮了屋子,基本可以確信是朝著“搖頭奶奶”家的方向來的。
“哎呀呀!大過年的睡啥覺呢!趕忙起床,你們嫂子已經往你們家走了,做飯去了,我來接你們。”
“過年好過年好!大晚上的,辛苦的,我還說明天再騷擾你們去!”
“這有啥辛苦的呢?走走走!隊上的都來的呢,我估計這陣子肉都燉在過里頭了。”
原來是“搖頭奶奶”打了電話,老鄰居們全體出動了!盛情之下,我們又重新穿上衣服,在12點開拔。
幾束車燈搖晃在漆黑的草原上,朝著老家的方向,一場凌晨開場的“年夜飯”在和老鄰居們的寒暄中即將開始。
各位鄰居嬸嬸們大顯神通,半夜現宰了一頭羊和一只雞,三下五除二,涼菜熱菜擺滿了桌子,男人們稱兄道弟,女人們互訴家常,一屋子“熱鬧”到了早晨四點。
酒酣之時,我出門去方便。沒走幾步,才發現這外面可真黑!一回頭,豁然發現老房子上的燈在一片漆黑中顯得那么火紅!這就如同在寒冷中你方知溫暖的珍貴。
第三天我們返回旗里,路上的時候,我想起每次離家,奶奶都會叮囑我同樣的話:
“錢里面有火呢!罷(別)惹人!好好寫字!”
我細想這些話,其實說了三點:不貪財,和為貴,勤治學。奶奶雖然不識字,是個文盲,但就是這樣一個老牧民,能將如此的大智慧用樸素的語言表達。要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金錢利益面前迷失了自己,他們有的位高權重,有的富甲一方,卻忘記了這些簡單的“鄉土道理”。
我是喜愛農村的,在阿拉善地區,農村更多指的是牧區。前幾年內蒙古進行了一場“十個全覆蓋”工程,各嘎查(村)實現了各項公共服務水平的大幅度提升。在我記憶中奶奶總會在院子里灑水,有用土夯的院墻,還有那用“羊糞磚”堆砌厚實的羊圈,這些都消失不見了。小時候總會望著的那個山角,因為那里的路是通往外面的世界,會有“大車”來(“小車”指牲畜馱車),而現在油路多了,且四通八達。這時拿起我的手機,看看后殼上的老照片,再抬眼看看眼前的場景,不由得感嘆欣喜這片土地上的變化。雖然我們已經不在這里生活很多年了,但牧區賦予我們的精神上的傳承,正是我們這一代僅存牧區生活記憶人群最寶貴的財富。
?手機后殼上的老牧區換了新顏汽車在牧區新鋪的柏油馬路上飛速行駛,我望著馬路兩旁冬天枯癟的旱柴,這顯然是夏天遺留下來的禮物。我回想著這兩天回牧區經歷的一切,我忽然好像明白了我與家鄉的眷戀究竟來自何方。我想,是牧區的這股精神,這份情感,這盞在漆黑中點燃的“火紅”。
?作者在城里姥姥家的舊房子前回到城市里的第二天,我又前往了姥姥以前住的房子。這兒雖然在城里,卻變化不大。姥姥家已經搬離十多年了,一切還是老樣子。回想這里的一磚一瓦,當時建房子時我還做過“小工”,那時身材幼小,一懷還只能搬三四塊紅磚,而現在一米八多的身高站在大門前,覺得這房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的高大。
在我的記憶中,從爺爺奶奶輩的牧區純牧民,到父親一輩的城鎮半牧民,再到我這一代僅殘存牧區孩童記憶的非牧民。三代人恰好勾勒出了今昔的巨大變化。我一直說,內蒙古的魂在農牧區,因為城市都大同小異,無非是樓高點,馬路寬點;而農牧區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廣闊天地”,農牧區應該有自己的獨特發展模式,它亦可以擁有保持自己獨特“鄉土文化”的權力。它并不依附于城市,反而城市是農牧區“愛的供養”。農牧區所擁有的“鄉土經驗”與“鄉土實踐”將是下一個40年“社會巨大變遷”可以依靠的堅實力量。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