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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2019年的日本:沒有風(fēng)雨,也未現(xiàn)彩虹
歲末年初,人們也往往會帶著繼往開來的胸襟,來回眸逝去的365天。非常關(guān)心世界的中國人,自然也將東鄰日本納入了視野之中。
一說起2019年的日本,人們也許會認為,噢,2019年的日本,最大的事情,那當(dāng)然是老天皇的退位、新天皇的繼位,當(dāng)然,還有那年號的更改。在《讀賣新聞》公布的讀者對于2019年十大新聞的評選中,此事被列為第一位。確實,一次又一次隆重的典禮,各家媒體強烈的聚光燈,以及眾多國民匯聚在皇居外面的誠摯的熱情,“平成”的謝幕,“令和”的開啟,似乎都顯示了日本迎來了一個新時代。
改元“令和”可是我卻要說,新老天皇的更迭,年號的更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于2019年的日本,或許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少,是一件不甚重要的事。日本沒有王朝的更迭,年號的改元,歷來都是波瀾不驚。唯有近代以后1868年的明治改元,遷都東京,可以說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上一年踐祚的年少的睦仁天皇,在一年多之后才將年號“慶應(yīng)”改為“明治”,在倒幕派的輔佐下,結(jié)束了近700年的幕府政治,天皇再度登上了權(quán)力的中心,直到1945年8月,可以說是一個以天皇為最高權(quán)威的時代。而期間明治天皇駕崩、大正天皇繼位,以及后來“昭和”的改元,可以說都是波瀾不驚,在日本的近現(xiàn)代史上,也幾乎不具有實際的意義,盡管明治天皇去世時,也有諸如乃木希典大將帶著妻子一起殉死的壯舉,一時成為人們的談資,但最終也只是一個時代的小插曲而已。身智羸弱的大正天皇,自然也不可能開啟什么新時代,新即位的昭和天皇,結(jié)果與軍部的力量一起成了國家主義的強有力的推手,最終導(dǎo)致了近代日本悲劇的釀成。戰(zhàn)后,美國占領(lǐng)軍的進駐,迫使原來由權(quán)力扶植起來的天皇頭上的神圣光環(huán),逐漸崩塌。1945年9月20日,昭和天皇自己去拜會了占領(lǐng)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翌日媒體發(fā)出了兩個人的合影,身材高大的麥克阿瑟雙手叉腰,而體格矮小的天皇則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讓當(dāng)時還在天皇光輝照耀下的日本民眾,看了心里好生憋屈。10月4日,占領(lǐng)軍發(fā)布備忘錄,廢除對于政治、民事和宗教自由的限制,天皇也成了民眾可以自由議論的對象。占領(lǐng)軍還要求天皇在1946年的元旦發(fā)表了一個“人間宣言”,向國民公開表態(tài)說,自己是人,不是神。這一年頒布的新憲法,明確表明天皇只是國民統(tǒng)合的象征,不擁有任何實際的權(quán)力。由此,皇室走向了親民的時代,據(jù)NHK放送文化研究所自1960年以來的五年一次的日本人生活實態(tài)的輿論調(diào)查,到了2000年前后,一般日本人對于天皇或皇室的感覺,已經(jīng)由尊崇演變?yōu)橛H切,以前高高在上、如同神靈一般的天皇,已經(jīng)成了和藹可親的一個存在。平成天皇的繼位,不巧成了長達30年的經(jīng)濟泡沫崩潰后景氣低迷時代的開啟,但這完全怨不得平成天皇,天皇的更迭,在“萬世一系”的日本,本來就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有報道說,新天皇即位的大典那天,原本還是滂沱大雨,在天皇出場的那一刻,瞬間雨止天霽,彩虹驚現(xiàn)。于是就有好事者傳言,說到底是天皇的威光啊,登基的瞬間,竟有霓虹相伴。這樣的說法表達了人們的美好祝福,不過,那終究是自然界的天象,與人間的凡事,其實并不相干。日本,還依然是那個日本。
昭和天皇與麥克阿瑟說起改元,“令和”的年號又引起了眾多的議論。日本啟用年號,最初自然也是仿效中國,最早是在公元645年,年號為大化,至今已經(jīng)使用了248次,能查明出典的,都是源于中國的古典,唯有這次的“令和”,安倍晉三首相特別強調(diào)是出于日本的“國書”。遠的不說,我們就說近代以后的吧,“明治”來自于《易經(jīng)》中的“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大正”取之于《易經(jīng)》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昭和”來源于《堯典》中的“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平成”則取之于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中的“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那么,為何這一次不再考慮中國的古典了呢?《朝日新聞》的報道評論說:是因為構(gòu)成了安倍政權(quán)支持基礎(chǔ)的保守派人士,期待新年號不再依據(jù)中國的典籍,而選用日本的“國書”《萬葉集》,以此來彰顯日本人的民族意識。其實,這純?nèi)恢皇且环N情感的張揚而已?!度f葉集》記錄的確是日本人的歌,與此前問世的《懷風(fēng)藻》、《凌云集》、《經(jīng)國集》等漢詩文集有異,但《萬葉集》的時代,日本的假名還沒有誕生,《萬葉集》還是一部完全用漢字撰寫的歌集,這次用作年號的原文,是梅花歌三十二首部分的序文,可以說完全是漢文,相關(guān)的是這么幾句:“天平二月十三日,萃于帥老之宅,申宴會也。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fēng)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后之香?!毙履晏柕摹傲詈汀?,主要就是來源于“初春令月,氣淑風(fēng)和”這兩句。有人指出,其實,這兩句是對漢代張衡《歸田賦》中“仲春令月,時和氣清”的改寫,從張衡的語句中也可提煉出“令和”兩個字。這里就不咬文嚼字了。于中國人而言,沒有必要把一切光華都攬在自己的胸懷里;而對日本人來說,要把《萬葉集》歸類為純粹的“國書”,多少還是有些勉強的,第一它完全由漢字組成,第二選用的序文,是一篇純粹的漢文。當(dāng)然,《萬葉集》出自日本人之手,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確實是一部“國書”,它與之前的年號直接選自中國的古典,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只是,其間與中國文化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卻不是那么輕易可以割斷的。
說起中國文化,盡管近代以后的日本人對中國的感覺可謂是五味雜陳,主張擯棄中國的“脫亞論”者有之,倡導(dǎo)聯(lián)手中國的“亞洲主義”者有之,且早在18世紀的江戶時代,就有本居宣長等人鼓吹貶抑外來的儒學(xué)和佛教的“國學(xué)”,但中國文化陸續(xù)傳入日本,長達兩千余年,已經(jīng)滲入日本人精神的骨髓,至少,日本人對于古代中國文化的輝煌,一直心生敬意。于是,2019年初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別展,引起了相當(dāng)?shù)霓Z動,持續(xù)一個多月的展出中,每日隊列如蛇陣,一般票價1600日元,不貴也不廉(1993年3月我在神戶博物館看盧浮宮畫展時,票價2000日元),中學(xué)生及以下免費。每日新聞社印制的畫冊,2852日元一本,每人限購三本。限購,說明了它的人氣。對于大唐,日本人至今依然心生憧憬;日本也是除中國之外仍在使用漢字的唯一域外國度。對傳統(tǒng)書畫的知識,日本人一點再也不在中國人之下,平安時代,日本就誕生了著名的書法“三筆”:嵯峨天皇、橘逸勢和空海,以后名家輩出,我曾在下關(guān)的“日清戰(zhàn)爭媾和紀念館”內(nèi),看到與李鴻章的真跡并掛在墻上的伊藤博文的題字,一樣的遒勁蒼郁。明治時代的日本人,無論文人抑或武夫,漢詩漢文乃至用毛筆書寫的文字,皆有不淺的造詣(被譽為近代日本陸軍和海軍第一人物的乃木希典和東鄉(xiāng)平八郎,都寫的一手好字)。不過,也不必自作多情,對古代中國文化的熱愛,并不意味著日本人對今天中國的喜愛。
日本人評出的十大新聞中,居第三、第八、第九的全是體育新聞,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如此重大的大阪20國集團會議的舉辦,有多達20國以上的世界上最重要國家的首腦云集于此,竟然都不在一般民眾的視野中。想來也是,這只是在日本某一地舉辦的一次國際會議,并未撩起一點日本人的自豪感,民眾對此也是淡然相待,這或許也是一個成熟國家的表現(xiàn)。整個大阪市,僅有局部的交通管制,鐵路公路進出大阪,也沒有任何的安全檢查,更沒有兩次三次以上的反復(fù)檢查,大阪的部分市民,或許感到了稍稍不便,但一切都很快地過去了。日本政府明白,擾民,是一切措施中的下策。大家從媒體的報道中也看到,會場只是沿用原來的設(shè)施,主會場甚至有些局促狹小,連一張氣派的座椅都沒有。但主賓各方,都沒有任何的自得和自失。各國的首腦,也只是到這里來開一個會,并沒有對珍饈佳肴和歌舞管弦的期待。大家都知道,花太多的錢,納稅人會有怨言。
大阪20國集團會議局促的會場說起納稅,2019年10月開始消費稅的上調(diào),列在了上述調(diào)查的十大新聞第四位。消費稅從8%上調(diào)到了10%。增稅,往往是引起民眾劇烈不滿的導(dǎo)火索,消費稅又牽涉到了每家每戶每個人的切身利益??稍谌毡?,竟然沒有攪起一點波瀾。我初到日本的1991年,記得消費稅是3%(那是1989年才剛剛開始有的),后來先后調(diào)到5%、8%,現(xiàn)在竟然10%了。而據(jù)我看到的一份研究,一般日本人的收入,較30年之前,實際下降了5%左右,一進一出,日本人的實際生活水平,其實下降了15%(還不包括物價的微漲)。為何日本人就那么俯首帖耳,對政府的舉動不做一點反抗?我覺得如今的日本人真是一個明理的民族。日本從1980年前后,就開始進入了一個老齡化社會,隨著醫(yī)療營養(yǎng)水準(zhǔn)的提升,人的平均壽命也一延再延,如今成了世界上最長壽的國家。與此同時,一個同樣嚴峻的問題就是少子化,家庭生育率從戰(zhàn)后初期的4.32人,下降到了2016年的1.44人(還在繼續(xù)下降),有效勞動力嚴重不足,創(chuàng)造的社會財富自然就會縮水,而退休者的養(yǎng)老金、必須的社會福利卻不能緊縮。日本政府就在今年12月20日剛剛通過了一項2020年度的預(yù)算案,財政支出較2019年增加1.2%,其中社會保障方面支出的費用大幅度上升5.1%,消費稅稅率提高獲得的財源將主要用于高等教育、幼兒教育和保育的免費。得之于民用之于民,增稅的最大受益者,還是納稅人自己。
是的,種種跡象表明,日本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對于外界、尤其是政治的關(guān)切度日趨減低,對于奢華和虛榮的熱情也在逐漸冷卻,大多數(shù)人消失了前輩的昂揚斗志和勃勃雄心,但是他們對于社會的公平公正,還是非常在意。好在,經(jīng)過了全體日本人的努力,戰(zhàn)后相對公平的社會肌體并沒有受到損壞,人們依然在平淡平凡的日常中,享受著可能會有的小確幸。也許,過度的奮斗,或許可以換得炫耀的光環(huán),然而也有可能導(dǎo)致身心疲憊。今天的日本人,已經(jīng)不想活得太疲憊。炫目燈光下的榮耀,與日常的一點幸福感,其實在內(nèi)質(zhì)上是一樣的。日本這個國家,日本人這個民族,整體上已經(jīng)變得成熟了。如果七彩的霓虹一定要在猛烈的暴風(fēng)驟雨之后,那這彩虹,不要也罷。
在我看來,日本的2019年,就是這樣一個平平淡淡、卻有滋有味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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