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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怡明:明代的軍事動員與日常政治
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Michael Szonyi)新著《被統治的藝術:中華帝國晚期的日常政治》近日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出版。該書以明代沿海衛所為背景,剖析在明朝世襲軍戶制度下軍戶家庭與朝廷的互動。歷史學者科大衛在序言中談到:“這本書的‘制度史’,不是皇朝怎樣修訂制度,而是普通人在不完善的制度下怎樣生活。明清時代的普通人,懂得在不同的稅收制度之間,通過不同身份的登記,牟取利益。本書所探討的制度,是‘制度史’之下的制度的實際運作。”
本文系《被統治的藝術》導論,原標題“悲苛政一門入軍戶 嘆凄涼三子死他鄉”。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被統治的藝術:中華帝國晚期的日常政治》,[加]宋怡明著,鐘逸明譯,中國華僑出版社·后浪,2019年12月凡是國家,必有軍隊,用以保衛國土、攘外安內。很遺憾,這一歷史規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軍事制度普遍存在,從這里入手做研究往往卓有成效。我們不僅能通過該制度了解國家如何運作、 如何動員和分配資源,而且能以之探索國家與其人民如何互相作用、互相影響。這是因為,國家擁有軍隊,自然意味著擁有士兵。動員民眾參軍是國家不得不面對的最常見的挑戰之一。在歷史上的幾乎每個國家中,都有一部分人或自愿、或不自愿地以當兵的方式為國家服務。如何動員民眾參軍?國家的抉擇,對軍隊的方方面面——從指揮結構到軍事戰略,從籌措軍費到后勤補給——均意義重大,亦深刻地影響著在伍服役的士兵。
本書討論的是:在明代(1368—1644)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國家的軍事動員決策所帶來的影響。重點不在于相關決策造成的軍事、 后勤或財政后果,而是其社會影響,即軍事制度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生活。我將在本書中講述一個個明代平凡家庭與國家機構之間互動的故事,并考察這種互動如何作用于其他社會關系。明代百姓如何因應兵役之責?他們的行為引發了哪些更廣泛的后果?這兩個簡單的問題,占據著本書的核心位置。
萬歷年間(16世紀晚期)生活于泉州近郊的顏魁槐,為我們留下了一段翔實的記述,從中可以看到他的家族是如何回答上述兩個問題的。“傷哉!”他以哀嘆開篇,接著寫道:
勾伍之毒人也,猛于虎。我祖觀田公六子,三死于是焉。 弟故,兄代。兄終,弟及。在留守衛者一,斃于滇南者二。今朱家自嘉靖六年著役,抵今垂八十載,每回家取貼,萬里崎嶇,
子姓待之若平(憑)空開騙局者。然曾不稍加憐恤,竊恐意叵測, 我家未得晏然安寢也。故紀伍籍譜末,俾后人有所據,稽考從 戎之繇、勾清之苦,與二姓合同均貼始末,得先事預為之備焉。 洪武九年抽軍,本戶顏師吉戶內六丁,六都朱必茂戶三丁,
共合當南京留守衛軍一名。先將正戶顏丁應祖應役,乃觀田公 第四子,時年一十四歲,南京當軍病故。勾次兄應安補役,逃回,稱作病故。勾長兄應乾補役。洪武十四年,調征云南,撥守楚雄衛,百戶袁紀下分屯種軍。在衛二十八年卒,今有墳墩在。生子顏關、顏保。永樂八年勾軍,推乾第五弟應崇起解補, 在途不知日月病故。
至宣德三年,稱作沉迷,將戶丁顏良興寄操泉州衛,至正 統三年戊午故。勾朱必茂戶丁細茍補操。至景泰三年,將細茍起 解楚雄,本戶貼盤纏銀二十二兩五錢、棉布三十匹。細茍到衛逃 回,冊勾將朱末初起解,本戶又貼銀二十二兩五錢、棉布九匹, 到衛逃。冊勾將朱真璇起解,又貼銀一十兩。至弘治間逃回,仍 拘起解,又貼銀十兩。正德十一年,又逃。嘉靖六年,冊勾逃軍。 本府清理,審將朱尚忠起解,顏繼戶內津貼盤費銀三十八兩。二 家議立合同:“顏家四丁當軍百余年,俱各在伍身故。朱尚忠此去, 務要在伍身故。發冊清勾,顏家愿替朱家依例津貼盤費銀兩。”
至嘉靖廿一年,尚忠回籍取貼布匹銀兩,本家每丁科銀一錢,計三十四兩,余設酒呈戲,備銀送行。至戊午,尚忠稱伊行年六十有余,退軍與長男,代我家當軍焉。立合同,再年每 丁約貼銀三分。尚忠回衛,父子繼歿。
至萬歷壬午,孫朱邦彬回籍取貼。計二十五年,每丁依原謠出銀七錢五分,除貧乏、病故、新娶,實只有銀四十二兩。 彬嫌少,欲告狀退役,又欲勒借盤費。故會眾與立合同,每丁 年還銀六分。癸巳,朱仰泉取貼,本族還銀不上四十兩。朱家 以代我當軍不理,除往來費用,所得無幾。大約朱邦彬既長, 子孫在衛,退役雖非本心,無利亦豈甘代我家?若一解頂,買 軍妻、備盤纏,所費難量。若再來取貼,處之以禮,待之以厚利, 庶無后患。
顏魁槐筆下的悲慘故事,要從顏家在明代戶籍制度中的身份講起。顏家被朝廷編為軍戶。在明代大部分時間里,人口中的這一特殊群體構成了軍隊的核心力量。后文將對軍戶制度進行更加深入的 探討。目前,我們只需要知道,軍戶必須世世代代為軍隊提供軍人。 并不是說軍戶中的每一個人——準確地說,每個男丁——都要當兵, 而是說他們有義務為軍隊提供一定數目的人員。通常而言,每戶一丁。顏家的情況有些復雜。他們和朱家——當地的另一個家族——共同承役。換句話說,兩家須聯合派出一名士兵,其中顏家負主要責任。顏朱兩家組成了所謂的“ 正貼軍戶 ”。洪武九年(1376), 顏朱兩家被征入伍,顏氏家長顏觀田率先出丁,以確保兩家履行義務。他選擇讓第四子顏應祖服役。應祖當時不過是個十四歲的男孩, 就被遣往遠方的南京戍衛。他在伍時間很短,到京師后不久便因病身故。顏家隨后派出另一名幼子接替應祖。這個孩子也沒服役多長時間,就當了逃兵,不知所終。顏觀田別無選擇,只得繼續出丁。 這次他態度一變,命令六個兒子中的老大應役。
洪武十四年(1381),顏家長子被調往千里迢遙的西南邊疆, 戍守云南楚雄衛。他在那里終身服役,再未回鄉,于永樂八年(1410) 去世。勾軍官吏第四次登門。顏觀田已是風燭殘年,卻不得不再擇子頂補。新兵甚至連駐地都沒見著,就在長途跋涉中不幸病故。顏 觀田去世時,他六個兒子中的四個服過兵役。三人入伍不久即離世或逃亡;唯一的“幸存者”,則遠離家鄉,在西南叢林衛所里度過余生(圖 1)。
之后的十多年,顏朱軍戶沒有再派人當兵。這可能要感謝負責相關文書的書吏粗心大意,未及追查。到了宣德三年(1428),明軍兵力嚴重短缺,朝廷重新清理軍伍,勾補逃軍,力圖填滿缺額。 部分官員認為,士兵駐地遠離本鄉是軍隊失額的原因之一。有些新兵在漫漫長途中患病、死亡,顏觀田的兩個兒子就是如此;有些則如同顏家的另一個兒子,寧作逃兵,也不肯和家人天各一方、永難再見。軍隊的對策,可被稱為“自首政策”:若負有補伍之責的男丁主動向官府自首,他將得到清勾官吏的保證,不會被送回本戶原來服役的遠方衛所,而是在家鄉附近就地安排。顏良興,這名年輕的顏氏族人于是借機向朝廷自首,成功改編到不遠的泉州衛服役。
他于十年后去世。至此,顏家已經服了六十多年的兵役。
圖1 顏朱兩家正軍的旅程示意圖
顏良興身故后,顏家再無役齡男丁。于是乎,替補軍役的責任轉移到了“正貼軍戶”的另一家人身上。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 朱家先后派出四名族人參軍。
隨著邊防所需兵員有增無已,“自首政策”最終破產。朱家的第一名士兵又被遣回顏朱軍戶原本的駐地——西南叢林中的楚雄衛。兩家人都十分希望他能恪盡職守。逃兵屢禁不止,是明朝軍隊的大問題。對軍戶而言也是個大麻煩,因為他們必須找人頂補。為 了阻止本戶士兵逃亡,顏朱兩家精心安排,為每位新兵準備銀兩和棉布。表面上,這是“軍裝盤纏”;實際上,兩家希望以此說服新兵留在軍隊。這個如意算盤落空了。在役士兵一次又一次地逃亡,官吏便一次又一次地上門,勾取兩家的替役者。
時至嘉靖六年(1527),顏朱軍戶服役已超過一個半世紀,對其中的不確定性深惡痛絕,想要找到長遠的解決方案。他們共同擬訂了一份簡明的合同,其內容迄今仍留在顏氏族譜之中。當時正在服役的朱氏族人是朱尚忠,他同意畢生服役。(合同赫然寫道:“務要在伍身故。”)顏家為求放心,同意替朱家支付朱尚忠的軍裝盤纏, 以確保他堅持履行兩家的共同義務。
事與愿違,該方案未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嘉靖三十七年 (1558),朱尚忠自云南歸來,提出一個新方案。他已經六十多歲了,想要退役,并希望達成一筆交易:朱尚忠承諾,自己的直系親屬和后 代子孫會永世承擔兵役,作為交換,兩家人須定期支付銀兩。尚忠的兒子和孫子相繼補伍,這將使顏家免于世代當兵,轉而以金錢代役。 只要持續付錢,顏家就再也不必擔心會有官吏將顏氏族人推上戰場。
顏朱兩家起草的新合同比舊合同細致得多。其條文——同樣被錄入族譜——不僅包括兩家的族際安排,還包括顏氏自家的內部協議,即如何籌錢給付朱尚忠及其后代。近兩百年前,顏家被征入伍; 而此時,顏觀田的后代子孫很可能已有數百人之多。他們構成了所謂的“宗族 ”。合同明文規定,宗族中的每名男丁須逐年繳付一小筆款項,組成累積基金。準確地說,就是按丁攤派的人頭費。而遠在西南邊疆的正軍,將會定期收到來自本基金的報酬。
終于解決了一個曠日持久的難題,兩家成員肯定如釋重負。但故事尚未結束。新合同訂立二十五年后,朱尚忠之孫回到家鄉,抱怨酬勞太少,要求重修條款。顏家自度別無他法,不得不答應。他們提高了人頭費,以應付新的、更多的軍裝開銷。
顏魁槐的記述止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他呼吁族人凡事要 通情達理,滿足朱家后人的全部要求。如果正軍回來索取更多盤纏, 族人務必“處之以禮,待之以厚利,庶無后患 ”。顏氏族人也許沒什么機會遵行顏魁槐的囑咐,因為半個世紀后,明朝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清王朝,在軍隊動員問題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針。
顏魁槐受過良好的教育,科舉及第,仕途得意。但是,他的記述不是站在學者或官僚的角度寫下的。它既非哲學沉思,亦非政策分析,只是一份家族內部的文書,被錄入族譜,主要供族人瀏覽(我們將在后文的討論中發現,顏魁槐也意識到,有朝一日,這份內部 文書可能會作為呈堂證供交由判官過目)。它闡明了顏家為滿足朝廷要求而做出的各項安排,并證實著這些安排的合理性。它的時間跨度逾兩百年,幾乎與明王朝相始終。
軍戶與日常政治
像顏魁槐的記述這般,由家族成員出于自身動機撰寫、繼而被抄入族譜的文書,能夠為本書的兩個核心問題提供答案。這些文本,由普通民眾寫成,旨在處理、評論日常問題,或許是我們研究明代平民歷史的最佳史料。在我們能找到的各種資料中,它們很可能最貼近百姓的心聲。這些文本,不是從主導動員的國家 的角度,而是從被動員的民眾的角度,揭露了明代軍事動員的方方面面。它們訴說著生活在明代的百姓,如何一方面苦苦應對來自國家的挑戰,另一方面緊緊抓住國家提供的機會。我撰寫本書的主要動力,就是要將百姓的巧思和創意告訴讀者。我將努力論證,他們的策略、實踐、話語構成了一套政治互動模式。這套模 式,不僅見于士兵之中,而且遍布社會的方方面面;不獨屬于有明一代,亦曾顯跡于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時期。甚至在其他國家和地區, 也可尋見其身影。
給這類互動貼上“國家與社會之關系”的標簽,不見得錯,但這是對歷史的“后見之明”,有簡化問題之嫌,而且將國家和社會人格化了。社會由社會行動者——個人或家庭——構成,但每個社會行動者都在做著自己的選擇。大部分時候,他們既不代表社會, 也不以社會公益為目的,他們甚至不會產生這類想法。相反,他們追求的是個人利益,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有益的事物。國家也非有意的,乃至協調一致的行動者。國家并不與民眾互動,或者更準確地說,民眾極少感覺到國家在和自己互動。民眾的互動對象是國家的代理人:官員和胥吏。民眾照章辦事,造冊登記,繳糧納賦。我們可以從自身經驗得知,在這類互動中,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的表現: 我可以不折不扣地遵循政府官員的指示,一絲不茍、盡心盡責地登 記各種文書簿冊;我也可以拒絕服從這套程序,如果對方施壓,我興許會逃之夭夭,或者干脆揭竿而起。當然,民眾和國家的絕大多數互動介于上述兩個極端之間,對我們來說是這樣,對古人來說也是這樣。
此外,雖然有些政治活動沒有涉及與國家制度或國家代理人的直接互動,但這并不是說國家對這些活動而言無關緊要。國家的影響力無遠弗屆,無論其代理人是否在場。國家的制度和管理結構, 是世人生活背景的一部分。在顏魁槐的記述中,軍隊將領和征兵官吏均未現身。如果我們就此認為國家缺席了顏朱兩家的族際交涉與 內部磋商,那就未免太天真了。征兵制度是他們一切互動行為的背景。國家或許沒有直接介入兩家人的協商,但肯定是其中的利益相關者。這類協商很難被歸入某一常見的政治行為范疇。可是,若無視其政治屬性,將大錯特錯。
其實,很多政治行為往往只是一種平凡而日常的互動:介于被動服從和主動反抗之間,不直接牽涉國家或其代理人。在這個中間地帶,百姓間接地而非直接地與國家機構、規管制度及國家代理人打交道,反客為主,移花接木,以求其得以任己擺布、為己所用。百姓為了應付與國家的互動,琢磨出許多策略,我們該如何描述這些策略呢?顯然不能簡單地按照官方文書的說法,給它們貼上“犯上作亂”或“行為不端”的標簽。為了突破“順從”“反抗” 二元對立的局限,我選擇了“日常政治 ”(everyday politics)這個術語。正如本·柯爾克夫烈(Ben Kerkvliet)所言:“ 日常政治,即大眾接受、順從、適應、挑戰那些事關資源的控制、生產或分配的規范和規則,并通過克制的、平凡的、微妙的表達和行為完成這一切。”
日常政治的“策略”,是一種本領和技巧,可以被掌握或傳授; 或者說,它是一種“被統治的藝術 ”。這一概念的靈感,顯然來自福柯筆下的“統治的藝術”以及斯科特所說的“不被統治的藝術”。 正如福柯對“統治的藝術”之重心變化的描述,本書希望刻畫出“被統治的藝術”的歷史。本書與斯科特的大作在書名上僅一字之差, 希望讀者不要以為這只是在玩文字游戲。我想借此表明一個嚴肅的觀點:明朝(及中國歷朝歷代)的百姓和斯科特筆下的高地居民(zomia)存在本質差異。前者的“被統治的藝術 ”,不是一道簡單的要么“被統治 ”,要么“不被統治”的選擇題,而是就以下問題進行決策:何時被統治,如何被“最恰當地”統治,如何讓被統 治的好處最大化、同時讓其弊端最小化,等等。對明代百姓來說,日常政治意味著不計其數的權衡斟酌,包括掂量順從或不順從的后果、評估各自的代價及潛在的益處。強調這些權衡斟酌,并不意味著把百姓的所作所為簡化為在理性選擇驅使下的機械行事 (相反,他們是目標明確、深思熟慮的行動主體,通過有意識的努力,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 );同時,也不意味著將他們的努力矮化 為“操縱體制……把自身損失降到最低”的一個實例。操縱體制的現象很可能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之中,但是,百姓如何操縱體制,為何要這么做,為此動用了哪些資源,對體制的操縱如何重塑了他們的社會關系……這些都是歷史研究中有意義的,乃至亟須探索的問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要承認百姓有能力知悉自己與國家的關系,并應付自如。換句話說,他們有能力創造自己的歷史。
本書將通過軍戶的故事,考察明代的日常政治。我們會結識彰浦鄭氏一家,他們通過修改族長遺囑,解決了怎樣在家族內部定奪參軍人選的問題;福清葉氏一家,他們通過維持與戍邊族人的聯絡, 化解了地方惡徒的刁難;福全蔣氏一家,他們仗著自己在軍中的地 位,參與貨品走私和海盜活動。此外,還有很多很多人家,以及他們精彩絕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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